直至天色将晚,庄翟回家,看见屋内有灯火,再走近些,他瞧见小鬼头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手里拈着针在那里缝补衣衫,烛台边上还搁着一本翻开的书本。一阵温馨的暖意袭上心头,庄翟不禁扬起嘴角,其实这小鬼头也挺招人喜欢的。
庄翟曾远远看到过,那小鬼头将新的书稿卖给与万庆书房势不两立的对头,用以补贴家计,庄翟只当作没过眼,也不问。
是,读书人心思细腻,这倒是真的。
窗格上贴的窗纸换成了新的,虽然还是最普通的,但颜色雪白雪白,看得人心里舒坦。原本豁口的粗瓷茶碗,也换成了完好无损的新粗瓷茶碗。木头桌子也被抹得干干净净,瘸腿儿的地方也被小鬼头找了些石子垫稳了,吃饭时不至于晃里晃荡的。木方凳上垫了用旧布缝制的垫子,桌上总放着摊开未读完的书,小破屋里算是添了几分书香气。
这要是个姑娘,这么勤俭持家,还不得让人抢着要?庄翟一拍脑袋,忽然意识到,这是第几次有这样的感慨了?怎么感觉不大对头了?
城南有一座临河的寺庙,庙前有两尊面对流水的石兽,据说是“镇水”用的。一年暴雨成灾,大庙山门倒塌,将那两尊石兽撞入河中,庙僧一时无计可施,便搁置在河中不管。待到数年后募金重修庙山门,才感到那对石兽不可或缺,于是派人下河寻找。按照小僧们的想法,河水东流,石兽理应顺东而下,谁知一直向下游找了十几里,也不见其踪影。
小和尚左打听右询问的,最后找到了庄翟。
庄翟说,到下游能找到才怪。
那石兽很重,而河砂又松,西来的河水冲不动石兽,反倒将石兽下面的沙子冲走了,还冲成一个坑,时间一久,石兽必然向西倒去,掉进坑里,如此年复一年,石兽就像在水里翻跟头一样。
交了午时,天气清爽。柳晋执意跟随,庄翟便带着他一同去找镇水的石狮子。他将乌篷船拴在庙门前的河段,起身推开船篷,从外面涌进一些空气,他对柳晋说:“听好,你在船上等我,不要乱跑。”
“嗯,我知道了,我会在这等阿叔的。”柳晋爽快答应。
庄翟的嘴唇上咬着一根稻草,翘板似的一上一下,自思自忖,盯着小鬼看了片刻。
嗯,学乖了,脑子终于开窍了。
柳晋看着庄翟独自沿河畔一路向上游走去,便灵巧地跳下船,紧随其后。
河水宽约三十丈,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如同锦鲤的鱼鳞似的在眼前荡漾。
河水粼粼,却无游鱼,静得诡异,仿佛水底浅着怪物般。果不其然,有面貌手足都跟美女一样的鲛人浮出水面,她们皮肤如白玉,发长五六尺,仅仅将头探出水面,又忽地钻到水底不见身影。
行了二三里路,高高低低,一个转弯,不知所往,柳晋就再也寻不到庄翟的身影了。柳晋不辨路径,只能沿着草木蒙茸之间的一线平稳小路继续向前走。沾了一身的杂草,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又到了宽敞的河岸边,原来方才是一直沿着河岸的偏道在走。
柳晋这时看到从河中浮出一个鲛人,他不识,开口叫道:“姑娘,河里危险,你虽识水性,但还是上岸为妙。”柳晋边说边靠近河岸,鲛人亦朝他那里游去,二人距离拉近时,鲛人袒露两臂,肘下有鬣,从口中喷出热腾腾的雾气,分明如初启的蒸笼一般。柳晋闭紧双眼躲闪,不一会儿,再睁开双眼时,只见四周尽是雾蒙蒙的,弥漫百里,仿佛把乾坤都罩住了。
柳晋觉得眼前先是绿树青溪,可人迹不逢,飞尘罕至,下一眼又是人烟稠密与灯火辉煌的闹市,紧接着两眼一晃,又是浓云密雾,不知身在何处。柳晋惊慌,恍恍惚惚间隐约听到流水声,一声声连连续续流入他的耳朵,竟被这水声诱到梦幻的仙境里了,他便顺着斜里一条小路快步走去,边走边喊着庄翟的名字,半天无人应答,他便迈开步子追赶起来。那条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狭又险,身子就似云端里一般。好容易看见河边有个人影,便迈步狂追,脚下一绊,栽到在地。柳晋看见一具骷髅破水而出,不知不觉把头低俯下去,便对着河边的人喊:“阿叔,你不能过去!”那人转身,正是庄翟,他有些出乎意料,盯着少年的面庞,一条直直的鼻子,秀气的眉眼,眼里是浑浊的一片,无神,黯淡。
按庄翟后来的话说,柳晋的眼神像是枯萎了似的。
只是这样的神情,少年自己是不知道的。
庄翟看见柳晋奋不顾身地挡在他的面前,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些什么,他呐呐地是说不出清晰的话来。说时慢,正时快,还未待到庄翟从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回过神来,水中的骷髅伸出了一截白森森的手臂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柳晋拉入水中。
柳晋早已丢了魂,任凭鲛人拖拽着渐渐向下沉。
“傻瓜!你替我挡什么!”庄翟大惊,也立即纵身跳入水中。
柳晋听到庄翟的声音,顿时清醒,欲张开嘴呼救,嗓子里立刻灌入成股的水,情急之下,他扑腾着双手,双脚也乱蹬一气,整好一脚踹在拽他下沉的鲛人的头顶,将她猛地一脚蹬了下去,这才得以脱身。
“快游到石兽那边去!快!”庄翟见他浮出水面,大声呼喊。
柳晋挣扎着扑腾到石兽的旁边,紧紧抱住石兽,那鲛人便不敢靠近石兽,但依然徘徊在附近。一时间柳晋虽暂时安全,却无法脱身。庄翟则快速游过来,欲引开鲛人的注意力,一边对着他喊:“小鬼!快游到岸上去!快!”鲛人闻声,也迅速朝庄翟那边游去。
柳晋扑腾着挣扎上岸,等再回头时,只见河面上静悄悄的,水中的哗哗声阵阵入耳,却独独不见庄翟,柳晋旋即站起身来沿着河面喊他。
阿叔!阿叔!
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清晰可见。庄翟能入水闭气,他分明是善泅水的啊。
柳晋在岸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叔,阿叔,阿叔…… 就这么腿软气短地沿着河岸喊,越喊越声嘶力竭。
就在他哭得要咽气的当,河水哗哗一响,庄翟从水中冒了出来:“臭小鬼你刚才逞什么能!替我挡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给妖怪塞牙缝了!啊!”庄翟一把抹掉脸上的水,连珠炮似的对着柳晋一阵猛轰。
“阿叔!阿叔……阿叔!”柳晋扑到了庄翟的怀里,将他扑倒在地,一面用拳头捶打他,又一面紧紧地搂住他。
庄翟怔住了,清楚地感受到柳晋的肩在抽搐。柳晋深深地端了口气,紧紧地依偎在庄翟怀里。回神后,庄翟抱着他,缓缓抬手将柳晋湿哒哒的头发掳到耳后:“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那个下午,柳晋从哭得撕心裂肺到哭得呜呜咽咽,一直哭到黄昏。也不知攒了多少眼泪,任庄翟将好话说尽了,也没能让柳晋歇一歇。
当霞光化作了一道酡红,悄然泼洒于天边时,庄翟蹲在地上,嘴里衔着根稻草,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柳晋。小鬼头此时哭得筋疲力尽,蜷缩着身子窝在庄翟腿边。 庄翟问:“小鬼头,你当时为何要替我挡下来?”
柳晋侧过身,双眼依旧是红肿的,回答道:“我不知道……或许……是一直以来都受阿叔照顾,无以为报,所以……”
那根稻草在庄翟的嘴边险险地垂着,闻言,他敲了他一记,忍俊不禁:“‘无以为报’?小鬼头你怎么不说‘以身相许’呐?”
小白兔般清纯可人的少年“滕——”地红了脸。
后来,柳晋才明白,原来那日陷入了这太虚幻境的人,没想到竟是自己。
太阳就落进了西山.,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月光又清又冷,如流水一般,穿过如纱的云层静静地泻在船里,将船板点缀得斑驳陆离。庄翟划着桨,嘴里依然咬着根稻草,回头看了看在船里已经沉沉睡去的小鬼头,月色柔和地铺洒在他的面容上,淡淡的,柔柔的。
☆、第三夜(八)
(八)
清秋初暮,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柳晋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睁开眼睛的一霎,脑筋昏乱得很,昏昏沉沉的。起风了,树梢摇动,飒飒有声,他微微侧了侧脑袋,惊觉自己正枕在庄翟的腿面上,而庄翟则边点头边迷迷糊糊地睡着。柳晋回想前夜的事,记忆在他站到庄翟的房间外戛然而止,心中隐隐不安,却无论如何也忆不起来。
昨夜,庄翟归家之时,发现屋里没了灯火,不见小鬼头的身影,屋外也没了狗叫声,院里静的可疑。只听得飕飕风响,一线月痕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莫风响处有人影。庄翟的脚上穿着麻鞋,能轻易放轻脚步,他将手掌一展,一把适合近身用的短匕首出现在他的掌中。
“出来吧。”庄翟向人影处靠近。
来找他的是尹监正,他的身旁还有一位大人,那人整张脸隐藏在黑色的帽兜底下,遮着脸不甚分明。庄翟的身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两个人,将短刀抵在他的颈上,示意他进屋。
屋内,烛光微弱,尹肃清谦恭地站在那个批黑色斗篷的“大人”身后,一看就知是尊卑有别,前头的“大人”抬了抬头。
“皇……”庄翟正要开口,只觉得架在脖子上的刀又紧了几分,便立刻改了口:“大人,草民安分守己,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外面闹翻了天,你却在这儿充耳不闻,难不成要做禅修道?”在黑帽笼罩下的“大人”开口道。
“草民就是一个江湖术士,做什么禅修什么道?”
那位大人截断他的话:“只要你肯再度出山,金银财宝高官加爵,只要你开口,朕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庄翟闻言,兀自放声大笑:“我要是真稀罕那些个破玩意儿,当初就不会那之后销声匿迹。何况,保卫祖国江山,庇护天下黎民,大人宁愿意相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鬼神之类,也不愿相信那些碧血丹心的将领们,可样传出去,岂不是会被天下人笑话?”
“如今局势已经大变,沿海土地不断被蚕食。贼寇盘踞海岛,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力量,不时侵扰沿海,造成日渐炽盛的危患。现在虽然各路发兵征剿,可兵源匮乏,将领们节节败退,岌岌可危,由于陆上北方威胁未除,海防又逐渐空虚,朕面对重重内忧,已无力无心抵御外侮……”“大人”的语气里满载着无奈,他顿了顿,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贼寇屡屡进犯,天下不绝若线。朕令你携宫中百名术士前往吉安,协助各路将领军队,必要时,召鬼神,消弥危患。”
庄翟忽然叩首,他将身子伏得很低很低,乞求到:“诚然局势大变,只怕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召神唤鬼这种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因此而丧命,难道大人就不怕……连自己也搭进去?”
“朕不怕,怕的是你。”眼前的“大人”起身,一挥手,只见方才用刀抵着他脖子的两人将柳晋架了出来,他已然被迷药迷得失去神智,身体就这么软塔塔地被拖拽着。见状,庄翟跪着立起身子,虽然面不改色,但双手不觉间紧握成拳。
“朕……是迫不得已,”那位“大人”抱愧低声道,倏尔语气一转,强硬地威胁到:“如果你去吉安,这孩子的命是由天决定,可如果你不去,这孩子的命就是由朕决定。”
“敢问大人何时出发?”
“一个半月之后。”
☆、第三夜(九)
(九)
天色渐渐明了。庄翟一清醒,睁眼就被柳晋贴近的脸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
庄翟知道小鬼头心里肯定有事。
柳晋没有回答,撇开视线犹犹豫豫地后退了几步,没……没什么……
庄翟没有追问,因为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小鬼头要是想说,自然会主动说,于是他翻了个身,准备再眯一会儿。
果然,柳晋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阿叔……你、你觉得三姑娘……怎么样?”
庄翟背对着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说:“啊,不错呐,小姑娘人挺好。”
“阿叔觉得她哪里好了……”柳晋的声音很轻,掩盖住了他情绪的不满,结果却令庄翟会错了意,他忽地又将身体翻了过来,恍然大悟:“怎么?看上人家了?行,行,阿叔改日给你牵个线。”
柳晋低下头,咬着嘴唇,也不肯说出个缘故来,抵死不肯与庄翟对视。
又怎么了这是?等不及了?
柳晋像是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小猫,在逼仄中孤注一掷,他冲上前双手拽着庄翟的衣领,把脸凑近他,两人都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阿叔呀阿叔,你这个大笨蛋!气得开不得口,柳晋只能放开庄翟,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不久前的一天,三姑娘抱着花猫来找柳晋谈闲天,不知怎么,就绕到了柳晋来到庄翟身边的缘由。
“你以为他就只救过你一个?”三姑娘笑得向后仰着身子,反问他。单单一句话将他堵得竟无以反驳。她方才透出的那种笑声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出自心底;相反地,倒有一些挑拨的意味。
原来阿叔这豪侠义气是天性使然,并非除他不可。
“我、我去给你续杯茶……”柳晋心中不安,欲起身离去。
“倒茶就免了。”三姑娘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就这么坐着,她拔下别在头上的木簪,用它挑起柳晋的下巴:“你是我的……绊脚石。”
昨夜,庄翟去了趟冷泉亭,此时正是深秋天气,亭子周围虽没有莲花,但还有些败叶横斜水面,他顺着不断向冷泉亭涌去的墨字一路追查,找到了万庆书房。
说也奇怪,万庆书坊的经营日渐萧条,季坊主对外说是书源紧缺,可谁都知道他的书板多是向朝廷买来的,也有他命工匠自行刻书板的,朝廷许他赁板印书,所以“书源紧缺”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总之,万庆书房就是快卖不出书了。剩下的四大书坊哪个不是偷着乐。照这样下去,不出十天半月,万庆书坊就得“关门大吉”了,可季坊主倒是不动声色,安之若素,虽然坊内乱了套,但在外人看来,一切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结果是,书坊依旧交不出可卖的书物。
直至翌日黄昏时分,庄翟才回到家中,却看见柳晋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上面放了一个小瓷瓶,他握着酒杯,出神的望着炉子里的炭火,丝毫未察觉庄翟的靠近。
“怎么?我一天没回来,你就寂寞了?”
“才没有……”
这小鬼头居然把玩笑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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