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口中的肃清,曾是二人求学时的同窗好友。
楚幼安那时在学堂里就已经开始瞎混日子,百般玩耍,害得景恒成日追在他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比起楚幼安,谢少牧的性子更为顽劣。学堂里有个大块头的孩子把一个叫“小豆芽”的推进水塘,“小豆芽”浑身湿的通透,回家后被他的娘责骂一番,胳膊上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谁知第二天,那个大块头的孩子不知道被哪里来的毛孩子揍得鼻青脸肿,学堂里没人知道是谁做的。
书声琅琅,德高望重的夫子手握书本背在身后拗着脑袋晃晃悠悠来回走着,缓慢的诵读声悠昏昏长到催人入睡。谢少牧对这些“之乎者也”之类的向来嗤之以鼻,把毛笔夹在努起的嘴上静等着好戏上演,等先生一转身,背上贴了张毛笔画得王八图,引得学堂里一片哄笑时,顽劣不堪的脾性早已经把学堂的先生气得肝疼。富家的金贵少爷骂也骂不得,打又打不得,最后只能拿着戒尺吓唬他:“你啊你,看看人家尹肃清……”先生后头要说尹肃清什么,谢少牧都能倒背如流了。是,学堂里功课最好的的是尹肃清,学习起来废寝忘食的也是尹肃清,家世不如他和楚幼安显赫,穿得不如他和楚幼安华丽,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四季都是一个色,消瘦的身板说成是骨瘦如柴也一点不为过,顶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冰块脸,哪怕是后来踏上仕途也依旧如此,刻板到眼里容不下沙子,怪不得不讨人喜欢。先生让背的文章,尹肃清第二日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不多一个字,也绝不少一个字。 先生罚谢少牧和楚幼安留下来背文章,背会了才能去玩,楚幼安自然是当作耳边风,脚底下跟抹了油似的,跑得比谁都快。空荡荡的学堂里,只剩谢少牧和尹肃清两人,二人面对面,谢少牧将那文章看来几遍就会背了,可偏偏故意假装背不出来:“燕燕于飞,差池其……其……其什么来着?”尹肃清专注地看着课本,眼睛跟着谢少牧背的位置一字一行的仔细盯着,看他背不出来才抬头,一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真是打娘胎里就不会笑吧。
“是‘差池其羽’。”
“哦,其羽、其羽,什么意思来着?”谢少牧为难他。
“意思就是‘飞舞的燕子,羽毛长短不齐’。”尹肃清虽然神情严肃而漠然,可依然是耐着性子的。
“老古人可真是无聊,这不是废话吗?”
“啪”的一声,尹肃清圈起书本,学着先生的模样,蹙着眉在谢少牧的脑袋上轻巧了一下:“不许无礼。”谢少牧看着他的模样,不禁噗嗤一笑,真是和先生越来越像了。谢少牧来了兴致,三番两次地要蹦几个字卡一下,背不出书故意惹他生气。学堂里的人同窗多年,就连和他最亲近的楚幼安也没有这个福气,板着张脸孔好似那庙里的活泥塑,今日终于看到他生气的模样了。
不知尹肃清到底清不清楚谢少牧在存心戏弄他,还是留了情面没有拆穿,两人的诗文一背就背到了太阳下山。
“我送你回家。”谢少牧说。
“不了,谢谢,我一个人可以。”尹肃清回绝。
谢少牧回想方才,他应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存心戏弄他吧,若是意识到,凭他的性子,一定会当机立断转身走人。
那日,谢少牧头脑一热,悄悄地跟在尹肃清的身后,直到他平安回家,他才坐上小厮穿了大半个城前来接他的马车回去。
还有一次,又是那个大块头的孩子,指着尹肃清的鼻尖毫不留情地骂他:“你就是先生的马屁精!”学堂里的孩子跟着哄笑,有的还跟着起哄瞎喊,谢少牧也在笑,只是勉强地牵着嘴角笑,他看着角落里的尹肃清,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手里握着书仿佛唯有那圣贤的老古人才能普渡他一般。没人注意到尹肃清的嘴唇咬得死紧,手指将那课本捏得更紧,指甲好似要将书本硬生生抠出五个洞来,只有谢少牧注意到了。翌日,那公然羞辱尹肃清的孩子豁着一颗门牙来上课,不敢张嘴乱说话,怕一张口就露出一个黑窟窿。先生问他缘由,孩子支吾半晌说是不小心磕掉了,学堂的孩子又开始哄笑,而谢少牧也在笑,比起昨日,他笑得洋洋得意。
不知何时开始,“尹肃清”这个名字在他谢少牧的口中变成了“肃清”,对楚幼安念叨他时,总是说学堂里求学时,先生的话于他尹肃清而言就是圣旨一般,句句有真髓,入朝为官后,如果可以,他尹肃清恨不得将“精忠报国”四个字也刺在那张骨瘦如柴的背上。
巧言令色,巧舌如簧的谢少牧跟楚幼安算得上是臭味相投,只不过,当谢少牧调侃楚幼安挥霍无度时,楚幼安亦会反唇相讥:“比起你为人处世时的心狠手辣,我这算不了什么。” 楚少心知肚明,朝廷里的尔虞我诈,早就让他将一颗笑里藏刀的心隐藏在一张斯文温吞的表皮之下。
“楚少果然聪明,是我的意思。”
混沌度日的放浪楚少虽不食人间烟火,平日里与谢少牧这类损友相互讥讽以图口舌之快,可到头来真出了岔子,也只有楚少独独一人肯义正言辞地规谏他一番,而非事不关己闲在一旁看热闹。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谢少牧到底还是心生宽慰。
楚少用手指摩挲着茶盏,幽幽一声叹:“真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啊……”
“啧,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豪言壮语呢。你可知他一本奏折上书皇上指说国库亏空是兵部的失误。如果他再这样执迷不悟的话,迟早有一天会没命的,是,他一心为国,可现在是谁在试图把持朝政?司礼监那群混蛋个个迎逢皇上,多少像他一样的诤臣都含冤而死。以他那种一是一,二是二的倔脾气,我怎么能忍心看他重蹈覆辙?逼他入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那廷杖之刑呢?又是谁的过错?谢少牧啊谢少牧,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过喜欢他的吗?他可是你喜欢的尹肃清啊……”
“让皇上赐他杖刑的不是我,是司礼监的人!我原以为……这样可以保护他,可谁知、谁知竟被他们给利用了……”
当年新帝即位,下诏求贤,与普天之下访问笃行有学之士,登门聘礼,传至京都,又有谁人不知凭他尹肃清的学识才俊,会得不到圣上垂青?他若真是有心跻身于仕途,又怎会数年如一日在这无人问津的钦天监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监正?一旦入仕,就等于如履薄冰,若不是眼前这个不识大局的谢少牧落得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地步,他又怎么会冒不韪之名参兵部一本,以至于如今身陷缧绁?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都能想得清楚明白,你怎么就参不透呢……”楚幼安缄默,再无他言。
☆、第一夜(六)
楚幼安是无意之间瞧见的。
那晚的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特别有人间的味道。夜色朦胧,树影疏松透着萧索的幽冷,摇曳的灯笼吱轧吱轧作响,楚幼安下了马车,走进院中,忽然在垂花门附近瞥见景恒的身影,隐隐绰绰间好像在同另一个人说话,定神一看,那个人正是自己身边新买来的侍从——无忧。
“阿嚏”一声,鼻子闻不到一点味道,头脑也跟着昏昏沉沉的,楚幼安这才记起可能是前几日忘记穿夹衫,所以才染上了风寒。有景恒在身边的顺遂日子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顺风顺水衣食无忧,等意识到之后,却已为时已晚。
“能怪谁……”嘴上埋怨,心里却愈发觉得空落落的。
大夫瞧过,说是染上了风寒,潜心静养个几日就好。楚家上下,连楚少自己也以为只需要过个十天半个月就无甚大碍了,可谁知病情非但没有好转,他反倒咳嗽地愈发厉害,整夜整夜的咳,深夜里一声接一声的,听得直揪心。楚老爷接连派来五六个丫鬟,轮着番地端茶喂药,一杯接一杯的热白水喝到索然无味,楚幼安不由得把两到眉毛紧紧蹙在一起,怎么也不愿再喝一口。他也惧冷,裹着厚厚的被褥还在屋子里升起火炉,楚夫人更是彻夜陪在榻前,心疼得拿帕子直擦眼泪,连续几日的操劳吃不消,人也跟着消瘦了不少。屋子里的紫藤花换了一瓶又一瓶,花满是生气,散发着淡雅芬芳的香气,可榻上的人却不尽然。
谢少牧一行人前来探访时,楚夫人心表感激:“劳烦各位如此兴师动众,等幼安气色稍愈,再造各尊府致请。”虽然平日里跟那群狐朋狗友满眼净看着银钱进出的,关键时候还算有良心。
一日之内,楚幼安多半都是昏昏睡去,房里五六个丫鬟来来回回走动,他也只是感觉到些许。沉沉睡梦中,楚幼安依稀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扶起来搂在怀里,温暖到想再钻进几分,双眼沉重得睁也睁不开,口中含含糊糊地唤道:“渴……”那人扶起他的头,将茶杯里氤氲的热气吹开,再小心地送到他的嘴边。终于不再是连喝了几日的热白水了,楚幼安昏迷着舒展紧皱的眉头,入口的是是他常喝的龙井茶。
心竟然瞬时安了下来,楚幼安一翻身,便又渐渐朦胧睡去。
如此好几日,屋里再没有丫鬟们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迷迷糊糊中耳朵根子也觉得清净许多。那人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病得最重的那一夜,原本沉睡着的楚幼安忽然伏在床沿儿边上猛地咳嗽,吓坏了那成群的丫鬟。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的,大半夜的惊动了楚家上下,黑压压的一群眷口好像跟听取楚少的临终遗言一般,你言我语,乱哄哄地聚集在逼仄的房间里乱作一团。好容易把济春堂镇店的老大夫连扯带拽地觅过来,一把脉说楚少爷原先就嗜酒,已经够伤身子了,再加之小半月前着了凉,这才统统逼了出来,先退了邪气,再慢慢用心调治。
“依老夫之见,楚少爷迟迟未好是因心中有结。”白胡子的老大夫临走时转身留给楚家老小这样一句话来。
心结?他楚幼安能有什么心结?
楚老爷不知,楚夫人亦是摇头。
后半夜的光景,夜深人静,楚家又恢复了平静,瓷碟上点了一只拇指长的蜡烛,静静含着一缕圆光摇曳着。楚幼安张着惨白的嘴唇大口大口喘着气,一番挣扎过后,脑袋还是烧得颠三倒四,双眼开阖间,隐约看到那人又坐到他的床边替他掖被子,温暖的手替他撩开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掌心的温柔一直传到心底里,连心也跟着颤动了,带着茧子的手又拢上他的脸庞,楚幼安能感觉到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缓缓地,很轻柔。
“少爷,对不起……”沉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一句又一句。
沉沉的雨夜里,来往的行人看不清前行的路途,雨虽然只是毛毛细雨,像雾似的下得不甚大,树叶上的汇聚的水滴却轻易地滴落在行人的头上。雨过风停,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光,周围白蒙蒙地发出一圈光雾。
那日之后,楚幼安开始渐渐康复,老天眷顾他,让他躲过了这一劫。
“贵恙可觉轻些?”谢少牧故做正经,继而发出一声苍凉的感慨:“我早说过你楚幼安的命好,让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再次前来时,整日里不求上进的楚家三少爷已无大碍,早就不知道在熙春楼里往返几回了,身上沾染的香气经日不散,在声色犬马里继续挥霍大把大把的光阴,只是迷离惝恍的辉煌里如今有一种热闹中稍带凄凉的特殊情味儿,以致难以言喻。
☆、第一夜(七)
三月初旬,满城桃花竞放,鸟声盈耳,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味道,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穿城而过的河中,娇俏的船娘穿着桃红的棉衫哼唱着无名的小曲,和着潺潺的水声抄抄而来。丰邑市井间人声喧嚣,正上演着从外域传来的戏法,楚幼安向来迷恋那种烟火气息,停在了傀儡戏的人堆面前,略略一瞧,里边是个来自异域的奇人偃师在耍悬线傀儡。那木偶与常人的外貌极为酷肖,掰动下巴,则能够曼声而歌,调动手臂便会摇摆起舞,无不令旁者惊奇万分。待到一出好戏散场,楚少斜乜了一眼垂首徐徐跟在身后的无忧,带着玩世的,世故的微笑开口道:“可怜啊,再怎么灵活,再怎么宛似活人,到头来还是被几尺丝线控制着一举一动。”
“无忧愚笨,不明白少爷所指何意?”
“我的意思是,奴欺主,有伤伦,傀儡就是傀儡,不可有非分的想法。无忧,你觉得呢?”
“少爷说得是。”
“明白就好。” 楚少泰然一笑,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情,之后再无他言。
进院,楚少与景恒迎面行来,景恒是刚从老爷的房里出来。
“尹大人怎么样了?”迎面相遇,往日里玩世不恭的楚少居然显得有点僵,也有点窘,眼眸中闪动着一种复杂的神色,这神色里包含着千言万语。
“有劳少爷费心。受老爷之命,我正要去狱中再跟尹大人确认些事。”
想装作若无其事,未曾开谈,却已经不知不觉与景恒对视多次:“替我转交些东西给尹大人,”随即倏地转身对无忧说:“去,拿些药补之类来,之后你来我房里一趟。”语罢,头也不回的朝厢房走去。
在妆台上取了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香末,取个火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前几日我在垂花门那里看到你和景恒在说话,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说给我也听听。”楚幼安用五指擎着金镶白玉的茶盏沿儿,细腻温润的玉杯上点染着富贵的金色,面上带笑的双眼始终衔着无忧。
“楚少爷是怀疑景公子吗?”
“不,是怀疑你。”楚幼安往大红厚椅垫里徐徐下陷。
口中不言,可暗中就留了下心儿,人心就是这样,一旦起了疑心,犹如无暇碧玉的一小道儿裂痕,虽然小到不无大碍,可终究还是一道瑕疵。楚幼安将双手交叠在腿面上,带着一贯的从容淡定:“你不是人,是妖,因为你的身体……很冰。”
书中说过,狐者,以鬼魅之谋,行鬼狐之计。眼前这个有着如女人一般的媚骨,不是恶鬼便是歹狐。
“楚少爷也不像大家所说的那么……不食烟火,楚少爷既然知道,为何不露声色?难道楚少爷不怕吗?”
“怕?我与你无缘无仇,怕你作何?况且……我还有什么可在乎呢?”
“不,楚少爷不会什么也不在乎的,”无忧轻盈地掀袍下跪,镇定得令人捉摸不透:“无忧需要一颗心,楚少爷觉得……无忧剜出景公子的心……如何?”
“你要是敢打景恒的注意,本少爷就一刀刀划烂你这张脸。”楚幼安伸出手紧紧捏住无忧的下颌,抬起来。
“无忧不敢造次,”无忧诡谲一笑,不紧不慢地徐徐说道:“楚少爷放心,若不是景公子心甘情愿献出他的心,无忧是拿不走的。如果无忧想要少爷的心呢?楚少爷愿意给无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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