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点头,人是会在某一个时刻忽然长大的。
乌鸦微笑了一下,语调很温和地说:“后来我才明白,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爱一个人就只是单纯地想对她好,有好吃的想分给她,有好玩的也第一个想到她。那些嫉妒、占有、怨憎并不是爱。虽然我没有跟她在一起,但她让我变得更温柔,更有责任心,让我能充满善意地看待这个世界。”
阿狗轻声回应:“您本来就是善良的人。”
乌鸦转过脸看他,颇有些好奇地说:“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阿狗沉默了一会儿:“我们这边的大部分镇子,女人占不到十分之一。有些羊倌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年轻的女人。”
“你见过吗?”
“小时候俺爹带我去赶集,见过几个回疆的女人。”
“漂亮吗?”
阿狗有些茫然地看着夜色。
乌鸦忽然有些懊悔,忙说:“对不起,不要聊这个了。”
“不,不碍事的,您的心真好。”阿狗慌忙解释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算是漂亮。”
然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道闪电劈下来,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西北这种地方常年少雨,因此阿狗颇有些欢喜地举起两手:“下雨了,来年有好收成了。”
乌鸦不喜欢雨,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
阿狗跟在乌鸦身后,他想把羊皮袄脱下来给乌鸦,但是酷爱潇洒利索的乌鸦肯定看不上这种东西。雨滴落在沙漠上寂静无声,而风也渐渐变小了。一向波澜不惊的阿狗因为下雨而高兴了一些,他努力追随着乌鸦的脚步,气息有些紊乱:“沙漠里几年也难得有一场雨。”
乌鸦的家乡几乎每天都要下雨,他哼了一声:“我讨厌下雨。”
阿狗继续说:“很多植物的种子,随着季风而来,沉积在沙漠里许多年,一场大雨就足以让它们生根发芽绽放。我不知道怎么评判一个人是不是漂亮,但是当你睁开眼睛,看见沙漠变成彩色的花海,那应该是很美的。”
乌鸦睁圆了眼睛,呆呆地想象着阿狗描述的景致,最后说:“那一定很美,我能看见吗?”
阿狗垂下眼皮:“不知道,镇上的老人曾经讲过。”
乌鸦很失望,他加快了脚步回去:“你在骗人。我喜欢沙漠,可我讨厌这里,东西难吃,床板又硬,没有女人,没有音乐,只有土匪,比石头还要硬的腊肉,满大街的尸体还有大部分除了吃饭干活就是攒钱买婆娘的男人。”
乌鸦陡然停住脚步,看向阿狗:“哎,相识一场,我看你年纪比我还小,叫我一声哥,我带你去看看另外的世界。”
阿狗站在夜色下的沙漠里,远处的土墙影影绰绰地成为了背景,他只迟疑了一秒钟,就摇头,木然的说:“不了,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乌鸦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因此也不怎么失望,只是说了一声:“我明天就走。欠下的房钱和饭钱,我会托驿馆带给你的。”
乌鸦走得很快,他知道凭自己的速度,那个店小二肯定跟不上来的。他行走江湖,识人无数,阿狗是他遇到过的万千人中极普通的一个,但也许是太普通的缘故,他对他有一丝怜悯。
乌鸦小时候养过一只杂毛土狗,一分钱不值的家伙,他却觉得可怜可爱。
乌鸦回到客栈的时候,阿狗父亲正披着破大衣,朦胧着睡眼抽旱烟,问阿狗去哪里了,问完就开始骂骂咧咧,一方面是习惯使然,一方面是发泄对乌鸦拖欠房钱的不满。
乌鸦想了想,把腰上佩刀上的装饰铃铛摘下来,佩刀是上次跟土匪打架时捡来的,铃铛是铜质的,倒还值几个钱。他把铃铛放在桌子上,阿狗父亲立刻拿过去咬了几下,然后闭嘴了。
乌鸦上楼,心想:“再过十几年,阿狗也是这个样子。”
第二天他离开的时候,天气晴好,空气里带着一点潮湿的味道。阿狗给他准备了一个水瓶,用绳子穿过瓶嘴,挂在他的腰上。然后阿狗站在客栈门口,目送他。
乌鸦看了他一眼,然后想起自己养的那只小狗,后来似乎是跑到街上被别人捉走了。他伤心了几天,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见。”乌鸦说:“以后会见面的吧?”
阿狗一如从前般的木讷:“我不知道。”
乌鸦沿着官道,往东边的方向走了。昨天夜里李越和他的军队也是从那个方向走的。
蓝贝贝和重华王爷及其仆从还在楼上睡觉,但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人。阿狗搓着手去厨房,里面烟熏火燎,潮湿的木柴在灶膛里翻腾着烟雾,阿狗父亲一边煽火,一边咒骂。
阿狗说:“我出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阿狗父亲看了他一眼,点头说:“我晓得。”
阿狗走出客栈,沿着街道走向尽头的一栋颇为殷实的院落,几个守卫持着长刀嘻嘻哈哈,他们是本地的驻军,平时就松散懒惫,李越的军队离开后,留下了几十个囚犯给他们看管,他们也不大当回事。
看见阿狗走过来,几个相熟的侍卫笑道:“阿狗老板,你的麻脸婆娘买回来了没?”
阿狗畏畏缩缩地站在他们面前,伸手往怀里掏,动作像是在摸虱子,但是他掏出来的却是一块莹白的玉佩,上面除了雕刻了交错的蛟龙,还有他的名字。
“我是楼兰国的大皇子李苏。”阿狗身姿笔直,眼神阴鸷,他的语调冷静刻板:“开门,放人。”
月下相会
李苏带着军队行走一天,傍晚的时候才放缓速度,他的谋士与他并辔而行,指着前方洒满了夕阳的沙漠说:“越过阿卡塔沙漠就是咱们楼兰了,宫里的事情我都打点过了,现在大臣们大多都是拥护您的,只要咱们回去,立刻举行登基典礼……殿下,您在听吗?”
李苏只是有一瞬间的晃神,但很快清醒过来:“二弟很快会回来,到时免不了一场大仗。”
“恕我直言,二殿下徒有匹夫之勇,是不足惧的。之前在三不管遇到的汉人青年,倒是个奇才,可惜不能为我们所用。”
李苏垂下眼皮:“他?他跟咱们不是一类人。”
谋士继续道:“不能为咱们所用,最好……”做个割喉的动作:“以免碍事。”
李苏皱眉:“他往南边走,咱们在北边。两不挨着,碍着你什么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杀杀杀,不长脑子。”
谋士无故被训了一顿,十分尴尬,立在原地不动。李苏自顾自地往前走,天色越来越暗,他走上一处沙丘,忽然眼前一亮,连绵不绝的花海呈现在眼前。李苏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们以为遇到敌情,抓起长弓短箭簇拥上来,然后也惊讶地说不出话:碧绿的草叶、金黄色的蒲公英、粉色的罂粟花恰如湖泊一般在夕阳下缓缓流淌。这些花的寿命很短,经过了一整天烈日的炙烤,根茎已经显出枯黄的痕迹,明天大概就香消玉殒了。
众人惊讶赞叹着,直到太阳落山后才回到自己的营帐。李苏却径直去牵马,叫了两个随身侍卫同行,调转方向往回走。他走的很隐秘,唯有几个谋士察觉了,连忙赶上去抓住缰绳:“殿下去哪里?”
李苏坐在马背上绷着脸:“我处理一点私事,很快就回来。”
那几个谋士都担心他年轻冲动,更不肯放手了:“此刻是危急存亡的关头,哪里顾得了私事。”
李苏怒道:“怎么顾不了,我是太子,又不是傀儡。”眼见一众将士都呆呆地看着自己,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说:“天亮之前我就回来。”
“若是不回呢?”谋士紧紧地看着他。
李苏看了这人一眼,想了想才说:“按原计划行进,你们都是我的好部下,我消失了一年多,你们都做得很好。外人以为我和李越争的是王位,其实我不在乎那个,你们才是我的王国。”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纷纷以刀剑敲击盾牌,宣誓效忠。
在一片呼喊声中,李苏打马离开,三匹快马沿着官道疾驰。
他出生时就被预定为王位继承人,承受着楼兰王和百姓们极高的期望,在这样的氛围中,他的言行举止一直严谨克制,从不敢逾距。长大后性格则变得有些极端,时时沉稳内敛,时时又喜怒无常。因此失宠于父王。而从小无拘无束的李越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很得民心。弟兄俩的分歧也由此产生。
三匹马疾驰一百多里,月光下的沙路如银似水。两个时辰后,李苏忽然看见道旁一个小土堆,土堆里似乎有人,忙忙地勒住缰绳,那马长嘶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泡沫。
他跳下马折返回去,细细地看了土堆里入睡的人,笑道:“果然是你,我的感觉再不会错。”伸手去推乌鸦。
乌鸦正梦到自己在大雪里走路,浑身发冷,又困又饿,忽然脸颊上被拍了两下,他睁开眼睛,只见月光下一个青年男子,容貌俊雅,神清骨秀。
乌鸦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愣了一会儿,才作揖道:“兄台从何处来?为何深夜至此?”
李苏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看着他。
乌鸦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虽然这人来的突然,但乌鸦对他竟有些好感:“我认得你吗?”
“我姓李,木子李。”李苏变了声音,用阿狗式沙哑懦弱的声音说话,而后又笑道:“我是李苏。”
乌鸦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倒退几步,连连感叹:“你们弟兄俩是在玩什么角色游戏吗?”
李苏苦笑了一下:“双龙夺嫡的游戏。”
乌鸦细想前几日的情景,陡然觉得沮丧:“我被你骗的好苦。”
“在三不管多蒙你的照顾,今日深夜前来,是要带阁下去一个地方。”李苏说着,两名侍从骑马赶来,翻身下马行礼。李苏的马已经力竭而亡,两名侍从的马匹倒还能支撑。
乌鸦见他如此急匆匆地赶来,对他所说的地方也很好奇,遂跟他一起上马,两个人并辔而行。身后的侍从掩埋了马匹,远远地跟着。
李苏只是临时兴起,要带乌鸦去看那传说中的沙漠花海,如今见到了乌鸦,却不急着赶回去了。虽然花朵会在凌晨凋零,但他却宁愿这路长得没有尽头。
乌鸦一开始还骨朵着嘴巴,对于自己被欺骗一事耿耿于怀,但架不住李苏柔和的话语,他自己也不是小气的人,两人很快又谈笑风生。李苏问他打算去哪里。乌鸦很踟蹰:“我想回去找我师父,也想去金陵看看。”
李苏狡黠地一笑:“看你的心上人?”
乌鸦一愣,顿时又气又恼,胡乱抓起马鞭,朝李苏一挥,骂道:“混蛋鞑子,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又恨恨道:“我瞎了眼才跟你这种人说心里话。”
李苏不禁暗暗懊悔,不该拿他的伤心事开玩笑,遂又把话岔开,聊起了西域的风土人情以及各色美食。他平时不言不语的,真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又妙语如珠,风趣幽默。
乌鸦起先是侧耳听着,过了一会儿心中起疑,转过脸看他,开口道:“哎,你真的是阿狗?”
李苏便把脸探过去,叫他仔仔细细地看,又解释说:“易容的时候,我刻意把鼻翼弄宽,填平颧骨,又剃掉了眉毛,但眼睛是不会变的,你看。”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几乎凑到乌鸦的脸上。
乌鸦低下了头:“你要么不看人,要么就这样看人吗?”
李苏只好又道歉,虽然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跟人道歉过。
“以前是阿狗的时候,我不跟人对视是怕被人发现了我的眼睛。”
乌鸦点头:“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的确很引人注目。”又想,怪不得之前看到李越的时候,觉得有点眼熟。弟兄俩都有一双同样漂亮的眼睛。
两个人且说且走,不觉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李苏连声嗟叹,乌鸦问其缘故,李苏解释说:“我要带你去看花海,但是天一亮,那些花就会枯萎。”怕乌鸦不信,又举手发誓说自己真的看见沙漠里盛开的鲜花。
乌鸦笑着说:“你深夜奔驰千里来找我,我信你。你既然见过了,讲给我听,我就也如同见过了一样。”
李苏听了,忙收敛神色,郑重地组织语言,轻声慢语,娓娓道来。
乌鸦微笑着静听,心里只觉得很诧异,这异族男子对自已何以如此温柔。早先听说他弟兄俩与群狼并称为西北三恶。群狼是没见着,李越的确很凶暴,这位李苏却极儒雅温柔,并不似外界传说的那样。
乌鸦想到这里,便轻轻地摇头。李苏开口询问:“我讲的不对吗?”
“不是,”乌鸦忙说:“只是觉得你跟传说中不太一样。”
李苏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外面人说我凶狠残暴,喜怒无常,这话是没错的,我父亲也这么评价我。”
乌鸦听他语气古怪,忙转过脸看他。晨光熹微,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双唇紧紧抿着,像是在极力隐忍着情绪。
乌鸦温声道:“旁人的话未必做的准。我说你是个至情至性、有情有义的男子。”
李苏展颜一笑:“你不奉承人,说的话又使人很舒服。”说罢从马鞍上的箭囊里捻出一支长箭,取下长弓拉满,嗖地一下就射了出去。
乌鸦只顾跟他说话,陡然间他来这么一下,吃了一惊,放眼望去,只见前方一片混乱,断刀残肢四处散落,士兵们或死或伤,哀鸿遍野。
一名青年男子乘着一匹黑马,单手握住那支箭,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微笑。
柔情错付
李越纵马走到两人跟前,彼此相距一丈。同时几十名士兵以包抄之势围住了李苏和乌鸦,拉开强弓利箭,只消李越一声令下,便将他俩射成刺猬。
李越先是得意洋洋地看着李苏,而后又扫了乌鸦一眼,不悦地说:“你怎么在这里,我大哥许你什么好处了?”
乌鸦看了一眼李苏。李苏不看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李越:“咱们俩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
李越哼了一声。
李苏放眼望去,只见自己的士兵多半战死,尸体暴露在荒野,几只秃鹫盘旋着随时打算落下来。
“大哥,你菜烧得不错,但领兵打仗就不行了。在三不管装了那么久的孙子,终于出兵反击,还没走出几公里,就被我全部歼灭了,现在感觉如何?”李越玩味地笑。
李苏低头不语,手腕一松,佩刀掉了下去,他苦笑一下:“我本来就不如你,没什么可说的。”他朝乌鸦看了一眼,柔声说:“你去吧。”
乌鸦被他那温柔哀愁的眼神笼罩住,登时一怔。他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人家拿钢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会服软,要是露出可怜的神色,他反倒被激起侠义心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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