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卿怎能才想起我。”纪红夷喜嗔道,竟从溪水里趟了过来,“几年没有上卿的琴声,我都快疯了!他们竟敢烧上卿的乐谱,我可是心疼,只是下官无能只抢了这些出来,还劳烦请上卿修补了。”
欧阳明日揉揉额角,他就知道会是如此,要让纪红夷给自己办事,代价可不是轻松的。
女子再欲上前,被易水拦了下来,欧阳明日挥退他,对纪红夷道:“这些谱子都不是你记的,你只挑了本宫任乐神之前的曲谱,因为在本宫掌乐府之后,所有的曲子你全都记得。”
纪红夷不语,只是上来将怀中的残谱都堆到了欧阳明日面前,双手撑着琴案直勾勾看着他,她身上带着天界的冷清,却盖不住她的热情。
“我会将谱补全,也全都送给你。”欧阳明日命易水收拾了琴案,又捻缠起冠缨,笑问道,“纪谱乐还带了什么来?”
纪红夷道一笑,指尖点在唇角,邀功的孩子般说道:“下官查到了一些凤来琴残体的下落,在南诏国。”
欧阳明日闻言只点了点头,并不想多留她,然话未出口,纪红夷倒先央他弹奏一曲,以缓她对这琴音的思念之苦。
岂能不应。放开指下琴弦,颤音渺渺似无,转又是浪卷飞石惊座起,流溪浅水柔至极。
纪红夷抬手一压遏了这琴声,恼得声音都颤抖:“上卿如此不经心,将其当作任务来完成,哪有灵韵可言。”
“你放肆!”易水的剑已指至女子咽喉,一缕鲜红引下,纪红夷仍不屑瞧他一眼。
欧阳明日猛地攥紧手,攥得指节作响,血色尽褪,又猛地放开,轻轻捏住易水的剑刃,又缓缓挪开。
七弦琴丝衔日月,五音化出凤凰鸣。
半月之后,驾临江南道州府,才起了阵仗。车轿华盖金流苏,婢子彩衣织云霓,仪刀锦衣威畏人。
欧阳飞鹰携夫人等迎候自己的儿子归家,他面色阴冷,十米开外都让人觉得森寒,张清竹离了他几步远,眼中含泪,一心只张望着。
欧阳明日高坐轿上,随着抬轿人的步子轻起微伏,远远看着那朱门青瓦,强烈的阳光在琉璃上点起金光,刺得人不得不眯起眼,他那金冠华衣更是耀目,这般高高在上,俯瞰人世。
府前落轿,欧阳明日分毫不动,看着欧阳飞鹰在面前躬身作礼,那极不情愿的僵硬,让他勾了一抹笑容:“你很好。”
“明日。”欧阳飞鹰声音干哑,撇开了眼去,“虽遇刺,却未受伤。”
“很好。”欧阳明日又是一声,阳光落入他眼眸,灿烂华美绝世无双,与那一抹似温柔又似嘲弄的笑,只是无比诡谲。
向父母行过家礼,因他腿不方便,易水命人把轿直接抬入府,这自是十分不敬。欧阳明日却只是回到“家”这个地方,他绝口不提此行的目的,甚至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好像只是一个过客。
欧阳明日一回来什么都没干,也没有去看望母亲,而是修补纪红夷带来的曲谱。这些曲子都是几千年前所作,他哪里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纪红夷有没有翻过他的谱子,他只能尽力,不行也只好接着残谱另编了。
烛灯一直点到子夜,笔下停停写写,也只修下了三两卷,他对乐的要求定是极致,他虽有无人可比的能力,可纪红夷说得不错,当最喜欢的事变成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就会感到痛苦,哪里能落笔成曲,自然天成。
欧阳明日放下笔,只觉得头疼,此时夜深人静,几下轻轻的敲门声,轻得似怕惊了屋里的人,欧阳明日忽就笑起来,挥了挥手,易水得令,将人引了进来。
张清竹端着一盏小灯,拿着两壶酒,想必早已睡下,她仅着中衣,披了一件厚氅,坐到欧阳明日身边,心疼道:“你呀,回来也不和我多说句话,这么晚了还忙什么忙。”
欧阳明日只摇摇头,简单收拾了案上的东西,拿过张清竹手上的酒,打开一嗅,就忍不住直接灌了一口,欣悦地眯起眼,可爱似只黄色的猫儿。
张清竹揉揉儿子的头发,笑道:“知道你好花酿,这是我亲手酿的兰生酒,正赶上时候。”
欧阳明日将头靠到张清竹的肩膀上,依偎着她道:“兰生可是汉宫名酒,母亲真好手艺。”
“我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你。”张清竹说着,竟有些哽咽,看欧阳明日如此,连劝他早睡的话也说不出了。
欧阳明日好酒,尤好花酿,杯中酒色如幽泉滴花汁,轻轻淡淡,手持所好之物,偎依最亲近之人,实在安逸,什么烦恼都可以暂时放下。
次日,欧阳明日还是修了一天的谱,屋门都没出一步,易水闷得只想睡觉,心里不知把那个纪谱乐杀了多少遍。
易水拽着屋里的菊花,散了一地的残花瓣,天至暮色,看欧阳明日暂歇,立刻问道:“主人真的不查什么吗?”
“查什么?”欧阳明日才塞了块点心到嘴里,说话有点含混,“我出生之前,欧阳飞鹰做过什么,我怎么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查。”
“那……”易水指着自己,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就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欧阳明日给噎了一下,拍拍胸口,“易水,给我取些酒来。”
“诶!”易一个空翻,连影都瞧不见了。
没有线索去查,就得等有线索的人来,那个刺杀欧阳飞鹰的人。欧阳明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没想到那个人好大的胆子,竟直接找上了自己,如此嚣张,不知天高地厚。
易水带了酒回来,还带回来一封信。信上只一句话:
刺杀令尊乃为复仇,恩怨难断,明日未时,湖心亭。
没有署名,字迹却很是漂亮,劲秀。欧阳明日不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有恶意,却太过自傲了,让他不高兴,小不忍则乱大谋,而无须忍的,他可从来不忍。
那人到底知不知道,湖心亭的园子是在他欧阳明日的名下,虽然长年没什么人。该不会以为是荒废了,就随便把人往里约吧。
第三十八回
绿湖翠竹青碧相映,湖心小亭也是青竹所筑,满目青翠轻风水波,尽是清新的草木馨香,怡人冶情,叫人身心清爽。
欧阳明日心情很是不错,若是夏天定会再摇把折扇,面前的人一点也没有落了他的好兴致。
“来,上官公子,这有新成的菊花酒,喝两杯。”欧阳明日邀上官燕入坐,亲手满上了两杯。
随兴而为,当年他自己下的条件,也扔得顺手,上官燕亦是诧异,奇怪地看着欧阳明日,她更想知道欧阳明日为何不责问她毁约。这冷面冷颜,又正直热心的性子,和慕容紫英太过相似。
上官燕坐下,抱礼歉道:“欧阳公子,我实不该来找你。”
“该来的的确不是你。”欧阳明日道,“那信并不是你写的。”
话音未落,水面惊漾起波,金丝穿竹掠空,玉碎金振之音响彻,交鸣之下刀刃被死死缠住。指尖在金线是有一绕,欧阳明日冷哼一声,收指一曳,那背后袭人者顺势翻身,立到了亭中。
也不抬眼打量,欧阳明日慢慢收起天机金线,穿透的竹子被磨出刺耳钝声。面前执刀的青年怒目而视,对着欧阳明日却说不出话来,张了半天嘴只好转向上官燕,关切了几句。
上官燕急看向欧阳明日,见他并无怒意,先起身道了歉,才又介绍了彼此,复又向司马长风道:“他就是无双公子,你的救命恩人。”
司马长风此时谢也不是,不谢更不是,一时无言。
欧阳明日也不觉得有何可计较,只倾身拿起一杯酒,闲笑道:“那信是你写的罢,字很不错,虽然有些张狂,但我不认为有什么恶意,怎么突然决定要杀我?”
“你是太子太傅,我本无意杀你而惹祸患,燕儿替我赴约,我只是怕你因欧阳飞鹰之事伤她。”司马长风抱拳道,“是在下失礼。”
欧阳明日点头受下,说道:“前话太多了,我来是想知道欧阳家和你们二位的恩怨,也就是你们刺杀的理由,至于说不说,你们随意。”
言罢他伸手作请,便喝起酒来,二人相视一眼,也无多言,就将事详说了来。
他们的父母,也是当年皇后废立之事的败者,三家兄弟效忠李唐,认为若武后势大必有外戚之患,反对立武后为皇后,欧阳飞鹰却半路投效武后。在武后成为皇后之后,开始清算异己,连长孙无忌和褚随良这些老臣都没有好结果,何况上官家与司马家,欧阳飞鹰除去了这两家,夺其财产将其灭门,从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大抵就是这样一个事情。不过既然都灭门了,怎么留下了两家的直系血脉,也够巧的。
二人甚是悲愤,见欧阳明日面色淡漠,更是气堵,司马长风呼吸都不稳起来,指着欧阳明日道:“你虽为太傅,但你也是武后的人,不然也不会把上官婉儿许配给你。太子对你言听计从,你却如此!”
上官燕撞了他一下,话没接下去,欧阳明日挑眉,手指持捻着冠缨,悠悠道:“朝中党派之争实属常事,我欧阳明日从来问心无愧。我只事辅佐教习,至于太子为谁行事,我并不替他决定。司马少侠,慎言。”
欧阳明日将酒杯重重按在桌上,“我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要告诉……上官公子。”他的目光越过司马长风,冲上官燕一笑,柔声道,“我不会阻止上官公子复仇,但绝不能伤及我的母亲。”
上官燕道:“公子放心,我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司马长风点头称是,紧接着说:“话虽如此,却也不能保证没有万一。”
“我不是在跟你们谈条件。”欧阳明日听了这么多废话,已懒得多耗时间,道,你们现在只是江湖人,若让我看到什么不想要的结果,本官也会让你们看到。我此次回来也不能空手回去,上官公子,还请替我寻一些我需要的证据。”
司马长风怒极,还欲再言,上官燕忙将他拦了下来,启礼恭敬道:“我明白,长风失礼,还望公子见谅,告辞。”
没等欧阳明日回话,上官燕就拉着人飞身离开了,似乎多呆一会就得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事。
至十一月中旬,所有的旧谱已修补完成,江南无雪,虽已极为湿冷,草木尚青。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欧阳明日喃喃念毕,叹息不语,失神望着窗外天空。
人界无数载,他怎能不想念自己的父母,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天界的母亲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
易水去安排张清竹的后路,备好栖身之所,所有的一切都将打理好。谱子也已经修完,上官燕寻得的证据已拿到,此世与欧阳家的缘,大概也就这么几天了。
无论周边有多少人监视,欧阳明日也就是在修谱而已,短短月余,做完了要做的,他就该离开了。
回京那天,真正有心送他的只有张清竹。
有时欧阳明日会想,若天界的母亲知道他如此在意人的感情,如此真心对待人世的生身母亲,会不会吃醋,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责骂他。可他的母亲实在太过高傲,想到最后,只是徒增失落罢了。
他是一只失去翅膀的凤皇,母亲怎么会像以前一样视他为荣耀,怎么会再多看他一眼。天界的宫殿太冷太冷,凤翥鸾翔金花玉萼,瑶台宝阁琼香瑞霭,却连身魂炙热的太子长琴,都被冷得麻木。
若是能重回天界……欧阳明日一愣,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慕容紫英。正如慕容所言,有他陪着,也少几分冷清。
他的魂魄被龙脉锁困,越来越无法控制,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这样的力量,他的身体会崩溃,连渡魂都不能,只能被龙脉毁灭,魂飞魄散。虽有了凤来的消息,可究竟能找到多少,根本不能去奢望,真的还有重回天界的可能吗,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欧阳明日摸摸后颈,恐怕下一世,他的身体就会显露出原身魂魄的某些特征,甚至比预料中还要糟。
想至此处正有几分忧虑自哀,忽地一颠,不知马车遭了什么,欧阳明日正待问,就听易水在外道:“主人安歇便是,易水自会处理妥当。”
欧阳明日“嗯”了一声,即放下了掀帘的手。
刀剑之声激在而畔,几在眼前崩出火花来,欧阳明日正捧一卷医书细看,分不出心来理其他。杀气卷动竹帘,阳光在书卷上轻轻晃动,也不知何时平息,重归安静,书卷上的字已看过千万遍,他仍是初读般认真,直到易水在外另禀。
欧阳明日问道:“附近可有落脚之处?”
易水道:“有一村镇。”
欧阳明日隔着竹帘,依约看到那些残缺的尸体,收起书卷道:“那就在此驻留几日。”
就在这几日间,欧阳家已是天翻地覆,欧阳飞鹰遇刺身死,欧阳家被欧阳明日着人遣散,张清竹被安置在一个很好的地方,至少可以让她下半生过得平静。欧阳明日奏表辞官守孝,并愿意在除服后独自承担株连之罪,借此彻底离开京城,而对于欧阳盈盈,也试图去给她一个好的结果。
再次回到欧阳家,已是一座废宅,所有的东西都被仆役席卷一空,一夜间凋蔽零落。满地残瓦压折枝,水廊竹槛犹在,不见花影如云,空空冷冷凄凄。
没有那个唯一的亲人,这里的每一寸地方,对欧阳明日来说都是陌生的,垂遍每个角落的白绫哀纱,让这里变得苍白一片,充满死气。
欧阳莹莹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已是变了一个人。
院深处琴声悠悠,无悲无喜,亦无什么感怀,淡得掀不起一丝波动。推开大门,落下了一些灰尘来,提起长裙避开路上的残木破罐,欧阳莹莹左右望着,寻声而去,招魂幡顺风微起,门窗里灌了风,声似哭泣。
已是夜色冷凝,几重白幔里,欧阳明日正抚琴,金冠华服不改,赤衫丹珠相映,腊月春水桃花眸,一点朱砂艳,这里千万丈的哀怨,都遮不住他一丝光芒。
欧阳莹莹自不意外,她的兄长从来自傲,岂能为一个从不入眼的人守孝,就算是生身父母,也一样。
琴声凝滞,欧阳莹莹整整衣衫,带了些许哽咽道:“大哥,我回来了。”
欧阳明日抬头,手指一下下点着琴案。
可怜闪烁的烛光里,欧阳莹莹独立风头,淡妆盘发,静若处子,她已不是那个单纯少女,在这个过程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而她终究需要依靠。
“大哥,我……我来陪你。”
这声音很轻,欧阳明日的手指顿了顿,仍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或许是案上的烛火太近,他的眼睛有些疼涩。
第三十九回
灼灼朱砂梅,夭夭簇胭脂。丹姿映白雪,冷香玉壶春。
案上一笼熏香,两盏青瓷,半壶春酒,松石镇纸白萱半展,朱丹烟墨晕开红梅。
红梅里人面染霞,欧阳明日坐在这丹云霓虹间,执笔画梅,皇皇者华。纸被画得满了,盛开梅花,那世界里似下了一场红雪,美艳而恢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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