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儿——”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宋归眼都红了。美酒当前,哪有不喝的道理?
叶嫣无视他那一副故作的可怜姿态,掉头同他人把酒当歌,你推我搡,琼浆玉液摇晃在温暖晕黄的烛光下,完全忽略了眼馋的宋小公子。
颜听有言,宋归之疾,不可沾一滴酒水。
宋归瞧见温言软语无用,立即改为强硬冷语,然话还未出口,那边喝得打颤的一位公子哥立身而起,“宋兄,光喝酒可没趣啊。不如,来点别的助兴?我听说,宋兄扮过一回女人,能否让我等也一饱眼福啊?”
宋归选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斜斜地靠进软垫,叶嫣就坐在他身前,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将叶嫣拥进怀中。宋归喜滋滋地撑着下巴看着。
此刻的叶嫣正对着主桌上丰盛的酒菜大快剁颐,可怕的吃相生生吓得宋小公子直咽口水,于是收起邪念。
闻得有人不知死活的发问,宋归坐正身子,声音恢复成慵懒,“本公子只在王宫里的内侍跟前扮女人,如果你这么想看,那你就先变成内侍。不过,我家嫣儿倒是可以供你们一饱眼福,还不需要任何条件。”
本是推托之辞,但传到喝得半醉的宾客耳内,却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人藉着酒劲上涌的冲动,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叶嫣,但见叶嫣虽为男子,却实有女人媚骨,不禁起哄:“宋兄,要不这样,你让你的嫣儿扮一回女人让我等瞧瞧,怎么样?你要是不愿意呢,也成,就你自个儿今儿必须得扮回女人。咱们公平着呢。”
吃得正欢的叶嫣慢慢放下抓在手里咬得快见嫩骨的鸡腿,将盯着鸡腿的视线艰难地移向宋归,敢情少爷又在算计自己啊。
宋归本就心虚,被叶嫣这么一看,更是不知所措,当即扔了一个酒杯给那开口说话之人,骂道:“喝你的酒去。还那么多要求!这可是吴公子冒着生命危险的宴请,能不能留点好印象了。”
那人狼狈地躲过飞来的酒杯:“早就知道宋兄你不肯。既这么着,咱们来赌上一局,输的那位,就去扮回女人。不过,我要和你赌,至于你输了嘛,就叶嫣去扮女人。老实说,我对宋兄的女装不感兴趣。没的笑掉了我昨天才镶的金牙。”
这位掉了真牙的公子哥貌似是在一次酣醉时,对着好心相扶的叶嫣,心笙荡漾,不由心驰神往,竟是伸出了手,轻浮地朝叶嫣白净的脸蛋下手,方触及一片柔软肌肤,就教清明着的宋小公子一巴掌扇醒,下手又快又准,生生打落了他嘻笑在外的门牙。
用他现在逢人就发表一番的感慨来说,幸亏当时只是被打掉了一颗牙,而不是被宋小公子打得满地找牙。否则,哪来那么多的钱财去替补一嘴的牙床?
宋小公子不冷不热地回了那人一句:“那你还是去准备镶一口的金牙吧。”宋小公子的意思很明显,决计今晚要打得那人满地找牙。
那人讪讪笑着:“莫非宋小公子是不敢了。”
宋归拿过一只酒杯,倾身斟满,“赌就赌。本公子还怕了你不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有半点无礼,本公子要你横着从宋府出去。”
溢出玉盏的晶液在烛光下闪耀,宋归凑上去小尝一口,正欲捧在手里,好生品尝一番,杯子便被叶嫣横空夺走,宋归顿觉委屈:“嫣儿,就让我喝一口。”
叶嫣也不含糊,染了水色的红唇一口叼住杯沿,鼓着眼睛挑衅。
宋归探过半边身子,竟也拿嘴和叶嫣抢夺这只酒杯。你来我往,杯中酒液溅出,宋归的唇也终是贴上了杯沿的另一头,和叶嫣呼吸咫尺之间。
看戏的众人哄笑一堂。叶嫣意识到氛围不对,连忙松口。
先前说话的那人瞅准时机,摸着下巴,笑容猥琐,“宋兄,我们就此来划拳。”
挽相思(五)
如果知道今夜的运气好得就跟踩狗屎似的,宋归必定会提早扼杀掉这份羞辱,眼看着就要扮一回女人寻刺激了,宋归一把扣下那人的手腕,要他扮女人,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绝无可能。
今夜这一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输的。只是,他宋归又岂是言而无信之辈?
惨败之后,宋归迟迟不愿离座。倒是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的叶嫣换了一身行头回来,款款而来的风姿惊得喧闹的大堂一时寂静无声。
有的人忘了斟酒,有的人倾斜了酒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叶嫣,秀眉杏目,黑丝高挽。平日里便觉得叶嫣生得秀气,身为男子,很是可惜了那一副皮囊。美梦突然成真,宾客们俱是失神,浑然忘了此刻置身何间。
坐在上座的宋归好不容易恍过神来,却是悲喜交加,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眶。他多么希望这一刻,是真实的,是永恒的。他的嫣儿,要是女孩儿该多好。
回到酒席的叶嫣,拚命哽着脖子灌酒,连同人划拳的前戏都免了。也不管坐在他身旁的宋归如何规劝,她却是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直到酣醉淋漓,识不得昼夜,辨不清南北。勾着宋归的脖子,满嘴的酒气熏得宋归连皱眉头。
“嫣儿,你醉了。不能再喝了。”伸手欲夺,叶嫣一个机灵,就把酒杯给绕开了去,让宋归扑了个空。于是,醉眼迷离的宾客们就看到滴酒未沾的宋小公子钻进了桌底,好像比他们还醉得厉害。
那天晚上,宾主尽欢,至半夜才散场。
宋归杵着拐杖送叶嫣回屋,费了好大的气力。叶嫣简直就是一滩醉泥,任身体本能的东倒西歪,她是舒服了,但搂着她的宋归,却是惊吓不断,弄得满头大汗。若不是因为抢酒杯的时候滚进了桌底,被某个晃来晃去的狗腿踩到了脚骨,他宋归也就不会拿着吴公子的拐杖回宋府了。
宋归一面要稳住自己的身形,一面又要照顾住神智不清的叶嫣莫要摔倒。大约折腾了几刻钟,街外头响过三声更响,宋归才把这烂醉如泥的叶嫣送进屋。
刚刚反身踢紧房门,叶嫣就往前倾了几个弧度,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了,宋归也来不及多想,只盼着莫要摔疼了叶嫣,一个错身,便先叶嫣一步往地上落去。
折了的腿本就有些许的胀痛,这般姿势不对地猛然下跪,一个重心失衡,便仰面倒了下去。紧接着,叶嫣的身子就压了过来。
唇对唇,一个蓦然睁眼,一个沉睡不醒。彼此间的气息吹拂,撩动了其中一人不安的心绪,竟是忘了呼吸。
待到神思清明,却是含住了叶嫣的唇瓣。
良久,叶嫣的身子自他身上滑落,侧睡在了他的身边。他缓缓抬手,触到方才余温尚存的地方,黯然神伤。
相拥而眠,一笔一画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目。宋归忽而喜,忽而悲,枕畔泪湿一片。他的嫣儿很是漂亮,可惜不是女孩。不过,现在已无谓了,不管叶嫣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今生只爱他一人。
叶嫣选择了不辞而别,她想,他们终将是永不再见的。她有她的不得己,而宋归,理应有更透彻的生活,不像她,在他的人生里,种下一个又一个谎言。她不敢表明身份,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走过熟悉的街道,在这条长街的尽头,站着一袭紫色官服的颜听。
“你要走?宋归他知道吗?”颜听皱着英挺的剑眉,这让叶嫣想到了很少皱眉头的宋归,她忽然不舍自己就这般离开了,长长久久地离开了。以后宋归要是找不到她,会不会更伤心?
“宋老爷说过,我的去留,与宋府再无干系。也和宋归没有什么任何干系。颜大哥,保重。”
擦肩错过,一步步走出这座繁荣的王都城,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故土。
颜听立在忽然熙攘起来的街头,一条冗长的街道两旁,商品琳琅满目。他没有转过身,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样的过往,他的嘴角忽然紧紧抿着,眸中也生了雾。
至如今,七百个日夜过去了,而打小不离他寸步的小师弟却是依然杳无音讯。当初,小师弟也是像叶嫣离开宋归这般,不告而别,去了一个他到不了的地方。是生,是死,已无确数。
叶嫣走后,一向身子见好的宋归却是一夕间倒下,终日缠绵病榻,此一发,便是半月。新病连带着旧疾,宋归这一次似乎难逃天命,窝在被衾里的宋归,神色已大不如从前,人也较从前更显庸懒。
“嫣儿去哪了?”咳嗽一声,有气无力的宋少爷终是在一病几日后的这天夜里说了第一句话。
颜听陪在他身边,为他诊脉。颜听知他暗地里故意拖延病情,摇头微微叹息,“我诊治至今,却仍未见得半分起色。若要再被你这么胡闹下去,非砸了我的牌子不可。”
宋归满不在乎:“我素来举止逆乱,这是宋府乃至王都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瞧见自家少爷能和颜大夫拌嘴了,欣喜的侍女掩了门,欢天喜地地去告知老爷。然,宋老爷今夜不在府中,据说是被几个老友拖去了烟柳巷,偶尔的寻花问柳,一直是宋老爷的喜好。这等好事,宋老爷只接不拒,保不准又会带回来一个姨娘,正好在本就乌烟瘴气的宋府凑齐三桌麻将。
而后,娴淑的十娘主动前来探望,被宋归冷冷回绝在门外。
自颜听识破宋归的诡计后,宋小公子成天只能窝在暖和的被窝里,除了喝药,便是专心盘算着到底要不要将这气派非凡的宋府改装成麻将坊。光是想想,便觉得是一桩有前途的生意,定能赚上好大一笔。可观的金银宝在他跟前跳来跳去,宋小公子下了结论,这事不能只是想想,还必须付诸行动。
枯叶铺地的当归院,彼时立了几位盛装的丽人,都是宋老爷带回来后,未来得及宠幸的姨娘。这些个姨娘,一旦没了相互斗法的缘由,便会箭步如飞、争先恐后地跑到宋归的门前,虚寒问暖,做足了姨娘该有的派头。
想着那宋老爷终归是要驾鹤西去的,为了日后能有一方安栖之地,笼络宋小公子,似乎成了这些无依无靠的女人们此时刻不容缓要做的一件事。
宋归养病的这些日子,当归院从来没有片刻安宁,有时候,女人烦起了,真是让人恨不得毒哑了她们。
宋小公子已经想好了,等能出了这当归院,定要给这群姨娘挨个儿送上一服哑药,名头他都想好了,就说这是保胎药。
这些个姨娘们,虽一心巴结讨好他,但她们真正想要的,却是能有自己的孩儿。宋归哪能看不透她们的小女人心思,只是一味地任由她们闹着罢了,反正他也能够偷着乐。真正头疼不已的,当属他那个风流成性的老爹,既然有这群女人整治着他老爹,宋小公子极是乐意,偶尔兴致一起,还会酌情地添点料,完成这道绝美的佳肴。
前来诊治的颜听微微致意那几位望着他的丽人,侧过身子,若无其事地往里走,原想着趁这些女人不注意的时候,来个脚步生风,飞速闪避,却仍是慢了一步,被其中一个女人拽住了袖子,那女人一抹辛酸泪,哀豪:“颜大夫,归儿他好些了吗?”
说着,又是一排排盈盈粉泪,濡湿了半边脸颊。这个只比宋归大上一岁的十姨娘,俨然已把宋归当成了她的亲生儿子。
跟在她后头的几位女子,仿佛在哭上也要占个上风似的,顿时齐声豪啕大哭,踩着一致的节奏:“归儿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这做后娘可怎么活哟。”
一群自带背景音乐的女人哭得稀里哗啦。一时间,整齐高昂的音调炸响在当归院。
浑浑噩噩噩躺在床上的宋小公子痛苦地捂住耳朵,这人还没死呢。
可这些烦人的女人,如丧考妣,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听者生厌,观者头疼,恨不得来个众箭齐发,一阵扫射,绝了这群女人的鬼哭狼嚎。
宋归疲惫地靠着垫褥,看着颜听的眼睛里,溢满了哀愁。这些天来,宋归不提叶嫣,颜听便也不问。因为他知晓,虽然宋归不言,内心却是伤痛的。他不想去揭开那道看不见的疤,也许鲜血淋漓,也许已经正在愈合。
忽然,宋归喃喃道:“她一定是觉着,我是喜欢阿我的。怎么会呢,这么多年来,我对她的情意如何,她还看不明白吗?”
颜听在他床边坐下,心情蓦地变得沉重,宋归在正视那道伤疤,即使现在痛不堪言,但能够早一日面对,便早一日消散那结在了胸中的郁气,这样于他的病情而言,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颜听道:“或许,不是看不明白,是不能看得太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叶嫣她,也有自己的命途。即便是去了别的地方,但她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她曾经找过我,要我一定要治好你的顽疾。就算不为你自己,你也要让她活得开心。”
宋归含着眼泪,重重点头。而那泪水,终究是沿着他的下鄂,滴落在了被褥上,泅湿了一小块。
第一眼见到叶嫣,还是很多年前,一个长到他无法具体想到的年月。
时光如逝水,总在不经意地回头,才能令人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曾经。原来,在无数个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这么长的岁月。
他以为,他会忘了她,就像她从他生命中抽离那般,果断而决绝。但他错了。
三月后,宋老爷欲促成宋赵两家的联姻,托人从他国带进了一弯琉璃制成的新月,双弦月相依,通体透彻,仿若天上双生的月牙,堪称价值不菲的宝物。宋老爷将其作为宋府下给赵家的聘礼,由宋归亲自送去。
已是多久未曾出过府门的宋归,打马街前时,活像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连带他座下的那匹,在热闹的集市撒丫子乱跑,若不是及时赶到的江公子拖住了他,怕不知吓坏多少跟见了鬼似的众人。
众人纷纷让道,宋归这一路策马奔腾而来,好不顺畅。堪堪勒马在街边一个靠卖字画为生的穷酸书生的摊前,那个书生直挺挺地站在街道中央,浑然忘了躲避。
曾几何时,叶嫣也是这般,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刚和客人谈到了一半价格的字画。
后来的她说,并非当日他骑马的风姿有多飒爽,而是她真的被急驰而来的骏马吓得软了腿肚子,根本无法挪动半分。若是当时有人伸手轻轻碰她一下,她铁定坐倒在地。
她还说,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临危而忘了恐惧。
宋归纵然驭马之术高超,但马蹄临头,马背上的他也只能拉紧缰绳,强行连人带马立在半空,仍是撞翻了摊前所有的字画,字画飘飘洒洒,盖了半边街道。
而像极了飞絮落下的字画里,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位少年,半仰着头,目光里分不清情绪。他还想到了她对他昔日风姿的那句评价——虽非将才,却有军骨,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这时,另一骑踏着缓慢而优雅的步伐而来,江公子先行下了马,目瞪口呆地看了满铺狼藉半晌,才悠悠朝怔愣在马背上的宋归开口:“宋归,你这回,祸可闯大了。你把送你未来媳妇的定情信物摔坏了,你就甭想着还能百年好合。亲还未结,你便讨了个不吉利。要是被你那凶狠的爹晓得了,指不定往死里打你。自求多福吧你。我等着给你收尸。”
江公子弯腰在白纸黑字的墨宝堆里捡起那尊碎成了两半的双弦琉璃新月,举过头顶,经由耀眼光线一照,有阳光直直穿射过那上面的裂痕。吊三眼一眯,得意洋洋地瞅向宋归,平凡的眉眼里不知爬满了多少幸灾乐祸。
宋归即将与之定亲的赵家小姐,正是那江公子爱慕甚久的梦中情人。俗语有言,朋友妻不可欺。饶是此人有那想法,也不得不照看着两府颜面,更何况,他和宋归之间,还有一层浅薄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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