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其实也包含了诸多美人求而不得的无奈。
哪知宋归只是浑不在意地瞥他一眼,便扭过了脸:“正合我意,本公子还真没想着能和那个女人百年好合!”
翻身下马,一把从江公子手里夺过新月,照着日光又是一对,“我还指望它能破个稀巴烂呢。怎么这么结实。要不,你再替我摔摔?摔得我高兴了,有赏!不仅你有赏,这里所有的人都有赏,想要多少,本公子便给多少。”
说着,右手往上一扬,便见无数成色极佳的碎银像晶莹的冰雹般辟里叭啦地砸向地面。
不巧有一颗大点的碎银,偏偏将他的发冠砸得移了位。宋归若无其事地将其扶正,继续省视着四周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几个大圈的众人。
众人虽怀着一颗看热闹的心思,但无人真的敢在这出非凡热闹的大戏里崭露头角。况且,这出戏,还是和宋小公子同台演出。想想都觉得不妙,哪还敢大义凛然地站出来,当着宋小公子的面,结果了他的姻缘?
见无人应答,宋归觉得很是无趣,郁郁地收回目光。低首,但见一地的字画匍匐在脚下,素洁上裱的白纸上依晰浮现出极度难堪的一串串鲜活鞋印。仔细瞧了,发现有几个很是明显的痕迹约摸是来自自己的脚笔。
宋归皱了皱眉头,随手将新月抛给江公子,江公子眼疾手快地接了,一脸谄媚作态。宋归嫌弃地瞥他一眼,迳直来到卖字画的书生跟前,稍稍打量几眼,方道:“这么多字画,唉,可惜都被本公子一个不小心,全给弄洒了,真是抱歉。说吧,多少钱,我赔给你。”
他记得,当时的叶嫣亦是年少轻狂,在他说完之后,立马就跟他横上了:“恐怕宋小公子赔不起。”
她说,相赔的法子有很多。
眼前这穷酸书生的回答却是同那时的叶嫣如出一辙,宋归失笑:“不就是几幅破字画吗?没有本公子赔不起的。即便是你狮子大开口,也同样为难不了本公子。”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陌生人的字字句句,令他空荡荡的胸腔泛起了浓烈的酸意,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叶嫣。
那人也不急着反驳了,只是慢腾腾地从墨宝堆里挑出一幅楷书写就的诗词,上头描龙画凤,气派非凡:“我不需要公子的钱财,反正这些字画也脏了,倒不如请公子替在下寻一个了不起的人,照着那些名家字画临摹几幅。公子意下如何?”
那时,叶嫣还说了什么?宋归揉着胀痛的眼角,别开那人的视线,江公子接口道:“普天之下,能临摹先人神韵的,约摸只有君王爷了。然而,如今君王爷已故,我们上哪儿去给你找他的墨宝?”
宋归翻身上马,眼泪砸下一滴,落在了马背上,他背对着暖阳,抛下数张银票给那人,什么也没说,又将从江公子手里拿过来的新月丢向地面,琉璃制成的双生弦月,立时摔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这一季,换我等你,等得流年三四轮。
旧时容(一)
幽长的街道响过三声更漏,更夫吆喝着“天干勿燥,小心火烛”,护城河的堤岸有水花拍打的声音,寂静空荡地在王都城的夜下重生。
更夫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昏暗的灯笼掉进了水里,他听到身后传来细若游丝的呼救。
“救我,救我,我是你们王城傅家的千金,救我可得万银。”略带了□□的呢喃,在午夜听着,毛骨悚然。
似乎还有皮肉撕碎的声音,碾成了粉末,硌进长了苍苔的古老青石板路,血液顺着缝隙,像蜿蜒的小蛇,逶迤前行,所过之处,鲜血遍地。
在漆黑的夜里,瞧不见,但闻得清,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冷峻的空气,氛围恐怖到了极致。
更夫不敢转身,他的手心里捏出了冷汗,他清楚地听到了血珠滴落的声音,一滴,两滴,趋近干涸。断断续续的呼救在爬行,恐惧笼罩住他,像一张无形的网,巨大的凉意贴着他的脊梁骨,一寸寸地往上蹿,遍历全身。
他忽然僵住了背脊,动弹不得,犹似被人拿着雪亮的刀刃抵住了后颈,锋利的刀身似乎就要在即将到来的下一个瞬间,猛然撕裂他的身体。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他仿佛感受到了冰凉刺骨的河水沿着他的脚,升上他的头顶。莫名的恐慌让他绷紧了神经。
近了,近了,在惊觉腥味刺鼻着从耳后蹿入鼻尖时,更夫疯了似地向后挥手扬弃了打更的器械,像亡命徒般跋腿便跑,朝着那只有些许光亮的巷口,仿佛看到了光明,也就望见了生的希望。有索魂的厉鬼在逼近他,阴寒紧随,裹着恐惧的外衣。
那一年,颜听荣封景侯;那一月,颜府下聘傅家;那一日,王都城的官街上出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不见其皮,只见血肉。
十三年前,王都城御医坊。
颜家世代为医,祖祖辈辈兢兢业业,传至颜听父亲这一代时,因牵涉一桩误诊人命疑案,贬职数级,为家族招损,自觉愧对先人,有违祖志。其同僚萧大夫获罪不得幸免,全家流放边寒之地,此生禁止踏入王土。
颜听父亲闻得恶耗,冒着戴罪之身,在先王御前苦苦哀求,终是保下了萧家幼儿,抚养于颜府,待如亲子。
同年,颜听父亲自缢。樱花飘落了山野,天青色凝着烟雨,梅雨季节就这般悄悄地来了。
十一岁的颜听在桃花蓄满枝头的时节,见到了九岁的萧暮。那时,萧暮还是一个怪癖的孩子。
颜听询问他的名字,他只是冷冷地回以一瞥,目光怨恨,仿似淬了毒——如水般透彻的敌意。
他冷冰冰地说了两个字——萧暮,他的名字。
潇湘暮雨,花开黄昏。
很好听的名字,可是,当含在口中时,却赫然发现,这两个好看的字所组成的名,带着数不尽的凉意和悲伤。
他在颜听殷切期盼的眼神里,再无任何言说,缓慢而忧伤地垂下了好看的眼睛,紧紧抿着唇角,像一尊漂亮的瓷娃娃,可是一滴泪滑过了他的手背,打湿了泛黄的书卷。他手里拿着的,是萧大夫死前的遗物,是一本医书。
颜听认得,那也是他父亲死时工工整整搁在案前的一本书,书里还夹着一首他看不懂的诗。题诗的人,不是父亲,而是父亲缅怀的那个人。他在落款的那块小地方,看到了俊逸的“萧敬年”——萧暮的父亲。
颜听和萧暮一起跟着年迈的爷爷学习医术,萧暮天资聪颖,许多颜听难以弄懂的药理,他都能快速领悟。然而,颜爷爷总是语重心长地教导颜听,一定要好生照顾萧暮。
“萧暮虽然医学了得,但他有严重的自闭之症。他患的病症,会使他的生命提早衰竭。纵然有一身过人的本领,那也是惘然。”每及此,颜爷爷总会唉声叹气,他抚着颜听的头,怜爱的目光却是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无福无寿,说的约摸就是萧暮这般的人儿。
于是,年纪尚幼的颜听便每天像个活宝似地想着法子逗萧暮,他想要萧暮快乐起来。让这个成日只会冷着一张漂亮脸蛋的萧暮知晓——即使身边没有了亲人,但仍旧有爱着他,希望他过得平安喜乐的他们。
颜听那时年少,揣在怀里的那颗热心也便如他人那般渺小。当他到了一定的年纪,方才明白唯有儿时的愿望最是容易满足。尔后,颜听所期望的,俱都如镜中水月中花,现实不得,因为有违伦常。
自古不都是说,男男相亲,背德逆伦么?前有古人之鉴,后人则万万不可步其后尘。
“萧暮,师兄给你捉蜈蚣。”
颜爷爷带着他们在药库里认识药材,讲到“蜈蚣”的时候,颜爷爷慢吞吞地拉开抽屉,准备将干瘪瘪的蜈蚣拿出来一只,欲把蜈蚣的药性着重分析一番。然,跟在他后面的颜听却是已经提起了一只狰狞扭动着的活蜈蚣。
颜听捏着蜈蚣靠近萧暮,邀功似的说道:“萧暮,你看,师兄给你捉的蜈蚣。”
颜爷爷惊得脸都绿了,握在手心的戒尺蠢蠢欲动。而颜听想要逗乐的那个人,却是一副看“傻逼”的表情,然后鄙夷地和他们保持了距离,他冷漠的神色像是在催促颜爷爷赶紧讲课。
萧暮还是不愿和任何人说话,他就像是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喜乐,只有忧伤。
颜听总是会看到绿树窗前的萧暮埋首桌案,用功看书,偶尔会抬起袖子,蹭着面颊。他起身离去后,颜听来到他的书案前,翻开他的书卷,便见里头墨迹晕开,濡湿一片。发着黄边的水泽,晕过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字迹,修修添添,都忘了次数。
萧暮想着过去,想着欢声笑语的萧府一夕之间血流成河,想着哀声遍布每一个角落时,银白的月色输给了冲天的火光,为医几代的庄穆萧府在一场猛烈的大火里,烧了一天一夜。
再见时,黑焦焦的灰烬,布满视野,。风吹起,扬起无尽的尘埃,扑在面上,粘湿,花了半张脸。此后,繁荣的王都城内,没了萧府,没了萧家,有的只是随风飘散的思念和灰尘。
萧暮澄澈的瞳眸里,自那天起,便只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血红,闻不到腥味的颜色占据着他的眼,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母亲在闹市的街头身首离异,鲜血喷洒了刽子手的双手。他记得,他当时的右脸颊流满了温热的血液。他难受地憋气,因为刺鼻的血腥味,而不是伴随着他成长的熟悉药香。
生活重归安宁,他依旧在每个人平静无澜的眼睛里,看到了偌大的家族被粗鲁的官兵像赶着牲畜那般押到了严寒荒地。他们被下了禁令,今生不得踏进王城。
他们的生命无法在王城延续,只能衰败在那个冷寂的地方。他唯一的奢望也就成了暮春枝头最后点缀春意的一朵即将面临凋零的残花,终将归于尘土,一去不返,就像春江的水,虽奔腾不息,却逝水不回。
清露湿花灯,微风消蜡烛。
萧暮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月夜下看着一本本晦涩难懂的医书。只有他自己明白,并非天资聪颖,而是他比那个总是在他跟前自称为“师兄”的人更用功。
颜听成天在他耳边唧唧喳喳,第一眼见到颜听,给他的印象可不是这样。在他的心目中,颜听应是那种沉稳老成,和人保持着一定间隔的高冷少年,而不是现在这个瓜兮兮,就只知道逗着他玩儿的轻浮幼稚孩童。
他想,既然颜听那么想听他叫一声师兄,那他就偏要将这声“师兄”藏到海底,永远沉沦在深不见底的深海,见不到日光,只能随着时间消磨。
颜听说,你我师承颜老爷,我不仅在年龄上大你两岁,也比你拜在他门下的时间要前,你理应叫我一声师兄。
颜听说得很是诚恳,他几乎差点就硬着头皮、心怀怨恨地依从唤他一声师兄。“师兄”两个字,哽着喉咙,显得沉重。但他至今没有叫出口,这让想听上一声师兄的颜听怨念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颜听抓着一大袋散发着微弱光亮的萤火虫在他的窗前露出半颗脑袋,因为怕颜老爷听得动静,颜听压低着嗓音,小声说:“萧暮,走,我们一起去放萤火虫。”
成群的萤火虫聚焦着绿萤萤的“火苗”,照亮了颜听躲在树叶后的脸,稚气未脱,却已有了英挺的眉目。假以时日,注定是这王都城中风靡一时的美男子。
萧暮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那是女孩儿爱干的事,我不去。”十岁的萧暮第一次从嘴里蹦哒出这么多字,趴在绿树粗枝上的颜听生生愣住,他其实已经做好只听他面无表情说一个字的准备了。
很多时候,不管颜听在萧暮跟前说得是如何的眉飞色舞,萧暮基本上只回一个字,“哦”字是经常性的字眼,或者一个看“傻逼”的表情。
而扭头盯著书卷的萧暮亦是后知后觉,霍然抬头,却看到一张笑脸,那明目张胆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戏谑,颜听说:“待字闺中也是女孩儿干的事。”
“你——”萧暮在昏黄的烛光里瞪着颜听,秀丽的脸瞬间红成苹果。
颜听掩嘴偷笑,又一次问他:“那萧闺女到底是去呢,还是继续待字闺中?”
萧暮恨恨地扔下书,向着楼下走去。
萱草满庭芳。颜府的后院是一块空地,半身高的杂草混合着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散发着清香,茫茫夜色里,两个少年携手同行。萧暮甩开颜听贴上来的手掌,明显不悦。
颜听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将萧暮的手拉得更紧,他说:“这样才不会摔倒。”
萧暮不信,硬是拼着力气从颜听掌心挣脱了被他握得发疼的手,然后直接摔倒进草丛,惊起无数栖身草尖的萤火虫,星星点点,在他的头顶飞越,像升起的星辰。
颜听看着睡倒在草丛中的萧暮,哈哈大笑,“叫你不听老人言!”伸手将萧暮拉起,只到他眉目的萧暮借力站起的时候,直直撞了他的肩,顺道在颜听的右肩咬了一口,痛得颜听怪叫,手一松,囚禁了萤火虫的袋子掉在地上,涌出更多的萤火虫飞向天际,有的绕着他们的周身前行,有的停驻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将他们装扮得莹莹发亮,他们仰着头,静静看着眼前易逝的美景,有冰蟾临空的冷然,也有风吹草动的温和。
那一刻,萧暮一惯面无表情的脸突然变得柔和,他的目光追随着起伏飞舞的萤火虫,在抿得难插针的嘴角轻轻绽开了一个笑容。
瑰丽的桃花从远方吹来,落进他的眼里,洋洋洒洒在他身后铺了一地落英。
颜听侧头看他,欣喜他那不易令人察觉的小动作,颜听朗朗的声音扬起在无边的夜景里,他缓慢地叙说着,转而换了低沉的音调:“世间其实有很多美好,只要用心,你就会看到。那些过去了的伤心往事,好比对待这些萤火虫一样,放任它们自由,让它们去到一个属于它们的地方。人就应该活在当下。萧暮,你也可以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你还有我、有爷爷,我们都能成为你今后的亲人。不要抗拒我们对你的好,我们都是真心爱你的。如果你愿意,你能成为我唯一的小师弟吗?让我能成为保护你的师兄?”
那年,萧暮十岁,颜听十二岁。
小小年纪,因为那一晚的月色,起舞不倦的萤火虫,终于可以并肩而立,终于可以相依相偎。
像颜听说的那般,他成为能护他的师兄,而他,便是那个可以被他捧起来,拢起手指小心对待的师弟。
旧时容(二)
转眼他们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自幼学医到现在,徐徐碾过三载。
颜听长成了风姿翩翩的美少年,迷倒无数王城闺阁女子,打马街前,气宇轩昂,却又温润如一块上好的美玉,令人癫倒。王城权贵,不论为官从商,皆是抢着要他当女婿,仿似他就真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得之可得取之不竭的财富。
而当日被他戏称为“萧闺女”的萧暮赫然不逊他半分,只是孤傲冷清,除了颜听这个名头上的师兄能近得了他的身,其余人等,不敢欺近一分。
曾有罗家小姐心仪于他,几次欲在喧哗的街前向他赠予绣帕,或是一针一线紧密缝合的香囊。然,萧暮只是淡淡一瞥,惊得罗家小姐连忙收回,想说几句惹人怜惜的话,在目无焦距的萧暮跟前,却又成了结巴,一句话还未说完,人便已是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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