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忙相劝慰:“荣牧将军潇洒惯了,一时不从难免。小姐多花点心思,不怕华将军不施爱于小姐您。”
荣牧看不上杨芙亭,与相貌无关。正如荣牧说的,婚姻一事不劳荣绣费心。尔后,但凡荣绣有意无意提起,他也不摆好脸色,直接起身送人。
荣绣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而归。兼之华锦近日事务繁忙,早有多时不在云露殿走动,身边没了一个可以商讨对策,又可以震慑住荣牧的人,即便是对着杨芙亭郁郁寡欢的脸孔,荣绣也生不出诸多相怜的感触,只能说缘份不可强求。
荣牧回都留住时日不长,华锦却肯为他花费巨资修建豪宅,以供他娶妻儿之用。
荣牧望着偌大派气的定国侯府,瞠目结舌。华锦更是金口言,与他言说——吃穿用度,一律使用最好的。
闲来无事时,他敲着杯沿,同底下的人说:“王上真是看得起我。这又是封侯,又是进爵的,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他也不过是随便说说,这里头的面子,关系着的可不是表面上看去的那般简单。
底下的人不敢吭声,华锦肯为他这般,约摸也是看在了他是一朝国舅爷的份上。只是,荣牧狂妄自恃,他认定的功勋只能是征战沙场,而不是沾了家姐的光,享了他人的福。
“边关安稳,北方太平,敌军已不敢再犯我朝国境。”晋见的使者如实汇报着那方的情况。荣牧却皱了一双英眉。在大漠待的时间久了,回到故土反而想念那方。
在那方的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却也快活。他本就是一个过惯了风餐露宿的人,一旦在安逸舒适的环境做起高官,受万民敬仰,相当的不自在。伴君如伴虎,何况是华锦这头喜怒无常的老虎。
六月初,莲业池荷叶连连,亭亭其上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荣牧向荣绣辞行。缘由倒也诚实,不过是在都城住得久了,有些闷,想要回大漠。
荣绣深谙其中乏闷,当年嫁入王宫,她何尝不也是这般一天天熬着过来的?只是,荣牧不小了,打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殉情而去,姐弟俩八年不见,她思念这唯一的亲人,亦是也想荣牧早些成家。这样,华氏的血脉才能得以延续。
在宫里头住的年头大了,她也学会了普通妇人的那些个小心思。
荣绣一番劝说哽在喉咙,还不及开口,荣牧倒是相逼而来:“姐姐只想着荣氏的血脉,怎么就不替王上想想大君王朝的血脉?”
荣绣几次张口,哑然无声。嫁给王上已近三年,然仍无子嗣。王上迟早要封妃,绵延子嗣,以继承大君王朝百年基业,而她迟早会面临地位危机。
荣牧又说道:“姐姐的事,我也听说了。回都一月,姐姐却只字不提,想来是不愿同我说。看着姐姐现如今过得很好,我也可以安心地回大漠了。以前,这儿是我的家,现在,那儿才是我的家。”
芙蓉玉(二)
荣牧像来时一样,整顿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只是,领头的将军,换成了他的部将。他只挑了几个随从,私下而往。
王上已经开始猜忌,他亦做好此生不再回都之备,思及往后再也不能见到故都的一山一水,心里难免酸涩。
头一次,高居骏马之上的他,流下一滴清泪,风很大,又是策马急驰,那滴本就不明显的清泪就这样消失在了面颊。
此次一别,日后怕是不得相见。而他住在深宫里的那位姐姐,仍需要他以卓越之功来换得太平。若非战死,定会死于非命!王上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果真,在途经王都城外的一座孤山——芙蓉亭时,路遇劫匪,随从接连战死。这些蒙面的刺客,并不为钱财,对他们携带的钱两,分文不取。反倒是挥刀耍剑,直朝荣牧面门,好几次剑下脱险,亦是难以招架死拼刺客的招式。
你来我往之间,荣牧也隐约猜到了这群劫匪来为何事——取他首级。王宫里那位看似懦弱无能的王上,果然不可小觑!
只是,他荣牧岂是不死沙场却死无名山之辈?随从死后,十来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对他穷追不舍,黑灯瞎火间,林中雾障渐起,不消一刻,他已体力不支。
紫缨枪头插地一尺,扶着枪身,目光所及之处,白雾袅袅,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脚步声临近,剑气从他头后方挥来,他低旋回身,竭尽全力,举枪撩倒几人。敌方人数众多,整齐的步伐踏过,他就被他们团团围在了正中心,每人高举明晃晃的刀,步步朝他逼近。
混战中,温热的液体溅得他满脸都是,身上划开的口子不计其数。在他以死相斗的同时,他们亦是拿命相博。双方坚持不下。
一□厮杀掉最后一个人,他也全身无力地倒在血泊里。想他荣牧此生,从未如此狼狈。需要他浴血奋战的,居然是大君王朝的劫匪!
王上既然想他死,何须百费周折,不过一道旨意,就可轻易置他于死地。他亦无惧无悔,甘愿从容赴死,只求保王后一世平安,快乐无忧。
黑衣人的身上,发现不了任何线索,他们是经过训练的死士,任务完成与否,都得死!即便是死了,也是无名无姓,枯骨葬深山,连一块墓碑都不会有。
荣牧随手扯掉其中一人的面纱,踉跄着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林间雾气升腾,杂草丛生,绊脚的藤蔓遍地生长。迈出去的步子也变得越发沉重,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闷血,在一个下坡处,倒地滚下山头。
在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不败的英雄。
他是大君王朝所有闺阁女子的梦中情人,亦是她们心目中景仰的大英雄。
王都城里,目光随着他行过的地方,一路逶迤,直至他消失在她的视野,恋恋不舍的流连,仿佛还是昨日。惊艳、思念、钟情、暗许。
她不曾想过,第三次见到他会是何种情形!她设想过无数次再遇,但也万万不是现下这种情形——他满脸血污地躺在荒草丛堆,英俊的面容上可见一道赫目的血痕,衣裳褴褛,不省人事。骇见白骨的五指紧握紫缨枪。
那个打马街前、意气风发的将军,此刻生死难定。
第三次相见,来得骤然,就像第二次那般来得偶然。
拨弄他额前碎发的纤指,禁不住一阵轻抖,指尖的颤栗,延伸到肩胛骨,那里一阵恶寒抽痛,当年的一箭穿透,至今盘旋脑海。
一旦瞌上双目,拉满的弓弦搭了玄黑的铁箭,衬着血染的夕阳,拉弓的俊美将军站在城楼,瞄准了目标,是城楼下的她。
在高壮骏马上的她,做了和他一样的动作,弦在弓上,不得不发,而她的目标,正是她仰头看到的他——敌国的将军。很早以前,她就听说过他的诸多传闻,她那刻面对的将军,战无不克、年少成名。
很不幸的是,他射过来的那支箭,雪亮的箭头喂足了毒,那一箭未能使得她透心凉,立即死在那一场比试,却是射透过整个肩胛骨,将端坐于马上的她震慑下马,贴着尘土飞扬的地面,滚出几里,痛得几乎晕厥。
喂下的毒虽不致命,却教她再也不能举枪拿剑,冰冷的毒气游走经脉,整整折磨了她无数个寒冷天气,幸得近来艳阳回归,才觉温暖如春。
而她当初给出的那一箭,却循着私心的不忍,擦着他的右肩急驰划过。他只受了皮肉伤,那一役,她败了。
不仅是她的国家败了,她石打不动的那颗冰块心也败了。她爱上了敌国的英雄。尽管那位英雄在箭头上淬了毒,意图用卑鄙的手段要了她的命。
但凡顶天立地的英雄,总有落魄的时候。她想,他落魄的时候遇到了她,一定是老天对他的抬爱。因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他的。她只会愈发爱慕他。
从前,她背负着杀他的责任,为故国的子民,现在,她依旧有着杀他的任务,只为自己当初的那一箭。
那一箭,丢掉城池,从万民敬仰的大英雄,沦为残废,她心里怎能不恨?她舞枪拉弓的右手,再也不能耍就四十八般枪法,百步穿杨,令人生畏的箭法随着长弓的落满尘灰,飘然远去。
便是那日复一日发作的寒毒,也在时刻提醒着她,一箭之仇,非报不可。
穿梭沙场寥寥数载,她深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般的硬道理,她输在了那场战役,只能说她轻敌自负,错估了将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她本以为她有一时的心软,而他同样会有和她一样的情怀。事实证明,人不能太自以为是,否则会输得很惨。
前日去王都,那家药庐的老先生还跟她提起这位声名远播的将军,他说荣将军要回大漠了。是啊,他是大漠孤鹰,一座繁华如囚笼的小城岂能困住他?
她了解这人,这人洒脱不羁,过惯了闲云野鹤、征战四方的日子,他不会安逸度过余生。除非他成了她这般的废人,被国家抛弃,被自己摒弃。
缘生得容易,也灭得容易。他和她,本该是无缘的。但终究逃不开命运的魔掌,兵临城下的比试,注定了她与他纠缠不休。
她检查了黑衣人的尸首,有的一刀致命,有的却是被他凌乱耍出的枪法弄得伤痕累累,死于失血过多。再如何强大的将军,孤身一人作战时,还不是只能以死相博?
若她猜想的没错,这些人,来自大君王朝的王宫。
他,也被他的王上抛弃了。作三军之首,真是不易。既不可功高盖主,也不能资质平庸。前者会死于自己人之手,而后者,会死于别国刀下。
她将他带回深山林的小木屋,清新雅致的山间小屋,掩在黛青林中,偶有飞鸟惊飞,蝉鸣虫啾。
屋门外围了一圈篱笆,上头爬满了青蔓,是她闲暇时种下的。她一直在等着同他的再见,青蔓多长,相思便有多长。
因为想见到他,她不能待在远他千里的故国,也不能隐姓埋名离他过近,唯有住在他的故国,等着下一次的遇见。
泉水凝洼处,开了半池水芙蓉,芙蓉出水,亭亭玉立。
她是两年前来到芙蓉亭的,她失去了做将军的资格。国君念她功勋卓著,慰以千金,供她享用一生。
然,心高气傲的她,面对国君的给予,却是感到莫大的屈辱。她纵然不能死在战场,也不可碌碌而活。
她坚信,她会遇到那个赐她一生疾苦的人,也坚信终有一日会亲手取回她施舍于他的性命。现下,他又欠了她一条命。
荣牧昏迷不醒,尔后又间或高烧缠绵。身上纵横的伤痕恶化,除了敷上对症的草药,还需辅以内服良药。她虽以卖药为生,却不懂药理,即使是知道一些,也是皮毛。对付他的刀剑伤,她束手无策。
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她大大小小也受过不少伤,但都是军医在一手料理。身为将军,理应懂得一点歧黄之术,时值今日,她方觉悔意。不管之前在别的将帅跟前受过怎样的嘲笑,她从不在乎。只有这一刻,她很希望她可以凭她的一已之力去救他,她不想委手于他人。
那几日,她不断往来于山下山上。药庐的老先生诧异地望着她,心里疑惑,但也不问出口。这姑娘心凉,指不定以什么还击他的一片好心。
这般,她也省事很多。她本不是爱凡事都向旁人言明的性子。别人不问,她便不说。
足足等了四日又一刻,他才睁开古潭深井般好看的眸子。
那双剔透的眸子扫将过来,她亦是被摄住,端着药碗的手一抖,几滴浓黑带绿的药汁便浸在了洗得洁净的布衣裳里头,晕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骨朵。
暂缓疼痛的肩胛骨似乎忆起了往昔,又似复原的伤口处插了一柄冰冷的短刃,猛然生起寒意。
他先是打量屋子,而后才将视线沉甸甸地落到她身上,他说:“谢谢姑娘搭救。”说这番话时,他既是谨慎,又是疏离,甚至疑心于她。艰难平举在胸前的手,警惕地防向她。
她视若无睹,只矮身坐在他面前,将药呈上。她说:“将军若想早点好起来,还需把这药一滴不剩的喝下去。”顿了顿,又冷着嗓子补充道:“这药,后面熬了几锅。”说完,似觉得还未表达彻底,她又用手比了比,纤长白皙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极大的圆圈。
她刻意掩盖了原有的音色,掐着嗓子,娇媚入骨的声音便这样淌进荣牧耳内。
而他却皱了一双眉头——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即便是游街花楼前时,花娘们娇滴滴的嗓子也比这个来得动听。
如此一来,荣牧的注意力全压在了她独特的音色上,对她表达的“锅”有多大,并未引起太多兴趣。
荣牧撑起半个身子,定定地望着眼前盛满乌黑药汁的瓷碗,对她递到嘴边的那勺药,迟迟不肯张嘴喝药。就如他从来没听过这般难听的声音一样,他从未被人亲昵地喂过药。
在军营里,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受了伤就得吃药,而那药,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它并不会因为你是将军而高人一筹。军营不比安逸的王宫,即使是小小的风寒,为了早日康复,不受疾病所累,只要是药,来者不拒。
虽然身在王宫的姐姐会每月按时送来家书一封,问他是否安好,以及一起托人送到他手上的那些缝补好的衣裳和伤药,但真真切切在身边关心着他的人,从来没有!更遑论生病到意识模糊,起床便能有人体贴地用勺盛了药,先搁在唇边吹得温度适宜,再递给他。
“怎么,将军怕我在药里下毒?”女子冷笑。荣牧不会记得当年在箭头淬毒的事,但她记得,而且会记一辈子!她这一笑,实则是暗讽。
荣牧果真不记得了。他虚弱地靠着她悉心垫在他身后的软襦,一张俊脸白如未染墨的宣纸,眼神微眨:“姑娘既然肯出手相救,就不会害在下。”说着,凑过来浅尝一口。
女子心内微酸,眸里亦是亮晶晶一片。一碗苦药,在她掌心,渐渐变空。而压在心底的重量,却是相反,慢慢变得沉重。
虽说她救了他,他却未将她看成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真要许一个承诺来报答这片恩情,他想,等他回到王都,抑或是大漠,散些钱财即可。
而她,却是要一份满意的报答。她从未欠别人什么,别人也休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何况她因此人,变得一无所有,包括积攒了半生的富贵名利。因为他,倾尽了一切。
华灯初上的王宫院内,形只影单的帝王端坐于案前,“孤听说,你擅自主张,着人偷袭了离都的荣将军。”年轻的帝王嘴角上扬,眸光却是怨毒。
空落落的大殿内,一人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抬起半颗头颅:“王上,荣将军虽为大君屡建战功,保民一方,但他拥兵百万,手握兵符,臣担心他会对王上不利。荣将军恃才傲物,臣恐他造反啊。”一把老骨头的杨佐杨大人说得嘶声力竭,声泪俱下。
华锦瞥他一眼,自顾自地拿起案前的奏折,漫不经心:“那也要等到把他这只老虎养得成了患,再做打算。杨大人太过心急了。历来臣子造反的例子多得数不胜数,但杨大人有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些臣子谋反多半是因君主先起疑心,首治叛逆之罪?”
杨佐瘦骨嶙峋的身板,瑟缩在宽大的官袍里,连道两声“臣知。”
华锦扔了奏折,案前起身:“既然知道,那这擅自谋杀朝中大将军之罪,又该当何处?”
杨佐深深伏地,咬着老牙:“王上——”
“孤命你一月之内将他寻回。孤要活见人,死见尸。”华锦甩袖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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