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如梦3
宫廷的御医实非浪得虚名,我在王府无所事事地闲养三日,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虽然我已经能上蹿下跳了,但是未免落人口实,我还是安分守己地待在王府里赏花饮酒。
丁冬告诉我,在我养伤这几日,皇兄密召状元郎进宫,以我的名义写了一封悔过书,其内容无非就是我会下定决心痛改前非,痛定思痛之言。这些都是写给那些言官们看的,免得以后被他们整得太惨。
我捻了一颗葡萄丢进自己嘴里:“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刚才在您打盹那会儿,夏大人来了王府,他吩咐我给您通个气,让您在王府安静地待几日,夏大人还说如果怕闷就去皇宫住,正好可以陪陪皇上。对了,今日夏大人是着便装出宫的,也没有随行的人。”
“唉,”我叹了口气,“又让皇兄给我操心了。这次夏谷是穿着便装来的,看来一是为了避人耳目,二是皇兄交代了他办别的事,他可有留下话?”
丁冬摇摇头。
“说来皇兄也真是信任夏谷,什么事都交给他办,好在夏谷只是个太监,万一他是个妃子,后宫还不炸开了锅。”
我在躺椅上换了个姿势,面朝王府的一池碧水,惬意地欣赏锦鳞游泳,暖风熏得王爷醉大概就是如此吧,我伸了伸手,丁冬深知我心地将湖边石桌上的青瓷酒杯递给我。
“夏谷大人确实生得风姿卓越,当了太监也真是暴殄天物。前些年别国进贡的十八颗珊瑚珠,其中最大的那颗被盗,至今没有寻回,坊间传闻,皇上为了不让皇后吃醋,暗地里送给夏谷大人了,只不过是假借盗贼之名。”
丁冬说得煞有介事,还一脸认真的神情,似乎是在向我求证什么。
“其实,那珊瑚珠子……”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将实情说出,恰巧有家丁跑来禀告说宰相绑着儿子来负荆请罪了。
我急忙让丁冬和那家丁将石桌上的果品和酒壶撤下去,自己则病恹恹地仰躺在躺椅上,一脸悲春伤秋的神色。
没过一会儿,宰相压着华戈双双跪在我眼前。
“老臣教子无方,让王爷遭受无妄之灾,今次,臣带着逆子给王爷赔罪,还望王爷海涵。”
我打量着传说中风高亮节,精神矍铄的宰相,不禁佩服,要是父皇也有这身子骨大概就不会痴迷于炼丹过早驾崩了。
再看这华戈,虽然被老父亲强迫下跪,可是他那个不屈服的头颅还是英气十足。
我有气无力地坐起身,有气无力地开口:“虽然此番我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是宰相一家都是忠臣良将,何况华戈公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华戈正义凛然,一身傲骨,武艺高强,实在是我佩服的对象,我还想和他成为知己呢。”
我的褒奖之词一个不漏地溜进了华戈的耳朵,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双眼中竟有一丝愧疚,我大喜,很想放声大笑,但是想到喜形于色只会破坏计划,于是便以一副慷慨大度的风雅笑意回应。
我离开躺椅,扶起还跪在地上的父子俩。
“宰相为国家鞠躬尽瘁,真是让一事无成的我惭愧……”
我一边说,一边摇头,看起来就像个真心改错的孩子。
“王爷能有这份心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宰相双目锐利地锁着我的脸,不免让我心中有生出不悦以及一丝惊恐,这老头的话怎么像是嘲讽我一样?他那一脸我什么都了若指掌的表情真让人不舒服!
我还未及开口,宰相又说:“王爷好生养着吧,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让华戈多陪陪您好了,照顾您也是他的责任,毕竟犯了错!臣还要进宫面圣,这就先行告退了。”
宰相向我作一揖,转身便走,他走了几步,似乎是有话要说,又回头,以一种就事论事的口气说:“王爷,虽然让您受伤是华戈的错,但是王爷可没有蒙受不白之冤,青天白日下的事是改变不了的,望王爷以后自重!”
我瞪着宰相矫健的步伐,火冒三丈,这老头根本就是来给我下马威的,虽然好像一副认错的样子,其实是来告诉我,道歉是因为你是君,我是臣,但是是非黑白绝对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背黑锅。
我闷闷不乐地坐回躺椅上,我不就是表情达意的方式稍稍露骨一些吗,怎么人人都将我视为轻薄之人,我也是一身浩然正气的!
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华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侧,他伸出右手食指,点在我的右颊上,轻声说:“王爷长大了……”
我紧张地躲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一溜烟藏到了躺椅后,我半蹲下,仰首望着华戈说:“你,你怎么还在这?你爹都走了!”
我的双颊没由来地被天际那朵来得过早的晚霞染红,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我暗自侥幸,幸好刚才只是腹诽,没有脱口而出,我被那老头子气傻了,眼前这么大一个活人居然视若无睹。
华戈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皇上吩咐过,要陪您玩,给您解闷,您刚才也说了,要和臣做朋友啊!”
“话虽如此,可是我现在……”
我现在被你老子气了一肚子火,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跟你玩乐?我吞下想冲出唇边的话,左顾右盼地思考着该作何回应,恰好丁冬端着燕窝走了过来。
“王爷,厨房刚炖好的燕窝,您吃点吧。”
丁冬来了,我也有了一丝底气,好歹华戈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我看了一眼华戈,小心翼翼地坐回躺椅上下逐客令:“我要用膳了,你回家吧!”
华戈看着我,有一丝不解,大概是因为我的态度判若两人的缘故,丁冬见状,对我附耳道:“来者便是客,王爷何不请华公子吃顿饭,增加友情,日后方便行事!”
经丁冬提醒,我琢磨着自己该抓住这大好时机,为了未来能够抱得美人归,于是立刻换上春光灿烂的笑容,温柔道:“我说笑的,你留下吃饭吧!”
我将自己面前的燕窝推到了对面,示意华戈在那坐下,他似乎对我的笑容深信不疑,一看见我笑了就乖乖坐下了。
我不免感叹,见人三分笑还是有道理的。
“再去盛一碗来。还有,将今天的晚膳摆在银光阁,日落时分我们就来。”
我吩咐完丁冬,又对着华戈催促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华戈小尝一口,忽然放下羹匙,他凝视着我的脸好半晌,才说:“那天,王爷脸上画着的是什么花?”
他为什么这么问?我惊诧不已,抬手触碰自己的脸颊,我更加错愕。
这几日在王府待着,即使有客来访也是一一回绝,因此我都没有在面上作画遮挡。
以前,只要见人,不论生熟,我决然不愿意以这副面目见人的,皇兄与我不是外人,我自然可以不假修饰,但是自刚才到现在我都没有觉悟自己是以真面目示人。
一时间羞愧难当、郁闷的情绪全部涌上胸口,我的自卑如山一般阻塞了我望向美好人间的康庄大道。
“让你见笑了,这副蠢样子!”我狼狈地背过身去,言语中似有说不尽的寂寥!这样就看不到我脸上那个蠢字了吧?
其实华戈应该是这个国家第一个看见我脸上被刺字的人,但是我知道,他对于我的事情应该也是道听途说的,毕竟当时满身的伤痕血痕,谁看得出我伤痕累累的脸上其实有一个不起眼的字呢?
不起眼吗?
或许,从它被胭脂覆盖的时候,不起眼也变得起眼吧,甚至连我自己都想要它变得引人注目,所以我不断地旧事重提,我要向庶民百姓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没有拿出腰牌,而是问,你可认得我脸上的花。
我想说的是:举国上下,受此殊荣的就只有庸王一个人而已。
多么讽刺!我其实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吧……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雍白,好像走失在八年前的边疆了,黄沙漫天,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王爷,看到那些伤全部消失,臣心里很开心。救回您的时候,您昏迷不醒,可是您的那双手紧紧抓着臣的衣襟,那时王爷还只是一个孩子,说来不怕见笑,救下您是臣在疆场之上立下的第一个功勋,也是在救回您之后,臣才真正上阵杀敌。”
华戈的声音如此掷地有声,令我回忆起在边疆见过的阳光,不是皇宫里绵软无力的丝绸般的阳光,而是如瀑布一般倾泄,惊石震地的阳光,还有意想不到的温暖。
“你想说什么?”我依旧背对着他,但脊背却不再僵硬。
华戈回答:“那件事给了臣信心,艰难险阻都不会再怕。”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的一无是处其实也是可圈可点的。救一个受困的人,能够给一个英勇的人信心。
但是,他这是把他的幸福建立在我的无能之上吗?
思及此,我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就算被华戈说得我有一星半点的飘飘然,我也要将自己的抱负施展到底——不抢到柳天香誓不罢休!
我回过身来,直直望着华戈,略带感激地说:“能够和你成为知己,是我毕生的荣幸。”
华戈笑意淡然,他拿起羹匙似乎终于准备好好品尝燕窝。
“你这会儿还没成亲是为什么?老大不小了吧?你爹不着急?”
我随口胡扯了一个话题,其实我也知道华戈的年纪和皇兄差不多,想皇兄现年二十六岁,娶了皇后,纳了妃子,皇子什么的也不在少数,这华戈虽然和柳天香订了亲却迟迟不娶,柳天香竟然也愿意等,我倒是啧啧称奇。
“臣还想建功立业,希望等边疆战事结束再成亲。臣今年二十有五了,家父虽然心切,却也体谅我,天香更是如此,也许诺会一直等我。”
华戈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我猜他或许是有些害羞吧,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打断他的甜蜜,我担忧地问:“柳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八。”
我瞠目结舌:“老姑娘!居然比我还大两岁!”
“王爷……”华戈被我一说突然就难为情起来。
“失礼了,失礼了!”我连忙作揖赔礼,“你们真是一往情深,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臣一定会竭尽全力保卫边疆,臣也想早日娶天香过门。”
在我欣赏华戈充满坚定的表情时,丁冬端着一碗燕窝来到,他将燕窝摆好后,便立在我身后,我从容地拿起羹匙开始把燕窝倒进自己嘴里。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要娶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做王妃,但是想到这个女人情深不移,我又有一丝心动,可是令我困惑不已的是为什么华戈能够如此大方地将他和柳天香的事情讲给我听,毕竟我曾经是一名登徒子。
“你对我心无芥蒂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那时不知道是王爷,臣还有诸多气愤,但是后来知道您的身份,臣也就放心了,王爷是一个善良的孩子,皇上曾说,您想一直待在臣的身边,但是您回京城以后,臣一直戍守各地,再无相见的机会。”
被华戈疼爱晚辈一般的目光注视着,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你把我当孩子?”
华戈的眼神略过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脸上的字,他一边回忆一边说:“救您回来以后,我照顾了您好几日,您还记得我为您抓得萤火虫吗?虽说是高攀,但是自那时起,臣一直把王爷当做弟弟。瑕不掩瑜,请王爷不要介怀过往。”
这个人,字字句句都说进我的心坎里,让我情不自禁一直以笑示人。
但是,我想华戈做梦也想不到,我现在还盘算着如何抢走柳天香。虽然他的话确实让我心生感激。
我此生只有一个兄长,虽然父皇的其他妃嫔也生下了不少子嗣,可是那些人都不算是我的兄弟,他们远在其他封地,用仇恨的目光看待我,因为我留在了京城,因为皇帝是我一母同胞的手足。
我啊,生来就树敌了吧?
“你对人真是推心置腹……”
我喝完了最后一口燕窝为眼前的华戈下了一个定论,我认为,他这样的人,看起来聪明冷静,其实太感情用事,比如轻易地相信了我。
☆、白驹如梦4
在我假装闭门思过的那段日子,华戈几乎每日都到王府来,为了聊表心意,我也每日留他下来吃饭。当然,这是我横刀夺爱的计策,可是那个家伙浑然不觉。
在和华戈相处的日子里,我得知了很多他与柳天香的事情。
他和柳天香是青梅竹马,从小定了娃娃亲,两人小时候就时常腻在一起。就像话本故事里说的,放风筝,采花编环,柳天香赠华戈绣了情诗的锦帕,华戈将传家的玉佩留给柳天香。
总之就是无恶不作。不消说,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柳天香幼时体弱多病,所以华戈勤奋习武的一个原因也在她,为了保护心爱的人嘛。
“天香七岁那年我和她一同进蓝灯寺参拜,我和她在寺庙后院玩耍,她被一条白蛇咬伤,虽没有性命之忧却大病不起,过了大半年才逐渐好转,若是当时我有现在的本领,一定能救她于灾祸!”
想起当年的事情,华戈仍旧自责不已,没能保护柳天香这件事情,始终是他心头之病。
我意想不到,华戈是一个如此儿女情长的人。而我更能确定的是,他已然把我当作心腹之交了,毫不害臊地把他过去的人生说给我听。
彩霞的艳丽之光笼罩着整个银光阁,若是远远望去,银光阁一定就像琼楼玉宇一样迷人眼目,华戈今日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衫与我对坐在银光阁中饮酒。
这个儿女情长的人,原来也有这么斯文气的时候,就像个踏着月光而来的仙人。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惋惜地叹气。
“你怎么了?”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已经改口,不再执着于君君臣臣那一套。
“我这个凡夫俗子的事情,你不懂!”
他当然不会懂我在刚才那一刹那顿悟的事情,他和柳天香都是天仙一样的人,而我有点癞□□想吃天鹅肉的滋味。
我看着华戈明丽的肤色不免感叹,这个家伙只要不在边疆风吹日晒的,看起来就像个书生,文静超然,知书识礼。
与他们相比,上天待我真是薄如纸,给了我一副好皮囊,却又让这好皮囊遭罪。
“你何苦一直介怀呢?”华戈总是一语中的。
但是,只要听到这样的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要说这些事不关己的话,太没担当了!”
“你看到我的脸无疤无痕的,却不知道我满身都是伤……”
华戈突然撩起了袖子,他暴露在外的胳膊上有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刀伤,看得我不免咂嘴,我想起了自己受过的苦,我的身上曾经也有横七竖八的伤痕,但并不是利器所为的。华戈的伤,是在生与死较量的时候留下的,而我只是活生生地受罪而已。
我的伤痕早就消失了,那么多珍贵的药材投于我身,怎么会没有用处呢?只是感觉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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