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摄影器材,告诉他爸爸我去另外一间客栈住,如果有事需要我就打我手机。
他应该有单独和父母相处的时间,生死面前,我终究是个外人。
另一间客栈是粗陋的通铺,火烧得不旺,窗边漏风。一间屋子里藏人汉人都有,还有些明显不是来旅游,看不出来历的男人,鱼龙混杂。他身体不好,又爱干净,绝对不能住在这种地方。
我捡了个靠里墙的铺位躺下。信号不太好,勉强处理了这几天堆积的工作,向我导师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困意渐渐蔓延上大脑。我突然想起这一路上我男朋友的状况。通讯录里有几个学医的朋友,我向他们一一询问我的猜测。我不知怎样的答案才能让我满意,也许是我问得含混,得到的大多数回答都类似,只有一个当初跟我和我男朋友都玩得挺好的女生似乎知情,她说:你是不是和奚南在一起。
补了个觉,醒来已是夜里九点。投宿的驴友在后院举办篝火晚会,我下去沾了沾别人的热闹,坐在阴暗的廊下看围着篝火的年轻男女们互相暗示调`情。他们闹了好一阵子,有人暧昧地提议去附近某个山头探险,人群立时从后院门口一拥而去。只有一个人站着没动,他扒在门边,脸朝着我的方向。
是我男朋友。他双手缩在外套口袋里,被冻成一团,见我注意到他,高兴地抽出一只手来朝我摆了摆。他分明就是来找我的,却远远地看着不过来,好像如果我不点头,他就不被允许接近我一样。
我们凑在余烬未熄的篝火旁,我捡了两支干柴把火挑旺。西藏早晚温差非常大,他穿得很薄。他说他是趁他妈妈休息后偷偷溜出来的,厚外套在他妈妈的房间里,他没法拿。我把我的冲锋衣脱下来给他,他执意不要,非得我强制给他披上,他才乖乖地用衣服把自己裹住。
“你妈发现你不在房里,会疯的。”
我说完,他抬起头来看向我。他眸中跳动着火光,看起来格外真诚:“我怕你走了。要是你走了,我也会疯的。”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也许是和拉萨茶馆里我对他的迁就有关。这是他性格里得寸进尺的部分,但他的得寸进尺却不是索求,而是让自己陷得更深。
我问他有没有好好休息,他说他们一起去了山下的一个寺里。寺里的大喇嘛病了,阿卡们在为他做法事,于是他也跟着供了一盏灯,希望大喇嘛能早日好起来。
寺里的佛像,念经的声音,供灯的过程,他拿着一支烧焦的细木柴在地上乱划,絮絮叨叨说得事无巨细。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自打我见到他起,脑袋里想的全是朋友发来的短信。此刻他就在我身边,我心里积攒了几千几万个问题想要向他求证,一开口,终究还是没办法委婉:“为什么不住院治疗。”
没说完的句子突然被我截断,他明显愣了一下,神色一黯,最终还是强撑着把断了的话补完。
这是我们第一次摊开来谈他的病情。他像一个犯错的学生,对自己的劣迹遮遮掩掩,避重就轻。“还没到那个地步。”“不想一个人躺在医院里。”“这种病,进去就出不来了。”
根本就是任性,不负责任,我恨不得去掐他那节露在外面的后脖颈。“万一出事,后果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可是……”他声音很轻,像是我给了他天大的误会。他惶惶不安地解释,“万一没有出事呢……”
见我不说话,他偷偷打量我的脸色,讨好地问:“你生气了吗?”
我摇摇头。连他最亲近的人都豁出命来陪着他胡闹,我算是他什么人,我早就失去生气的资格了。我只能问他,“害怕吗?”
他唇角挂起一抹浅笑,像是很高兴我能这么问,思考片刻,诚实地点头:“一开始很怕,但后来就不怕了。特别奇怪,你信吗,我好像早就有预感会生一场大病,我一直在等着这场病,他来了,我就解脱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迹象会使他产生这种不祥的想法。那个朋友告诉我,在我和我男朋友分手的这一年里,他的健康状况急剧下降,前半年始终小病不断,后半年更是把全身的大检查,包括几项创伤性检查都做了个遍。那位朋友暗示我,这可能与我们的分手有关,人的心理状况时常会在身体上有所体现。他的检查报告厚得可以装订成册,他在一家又一家不同的医院出入,在一次又一次的怀疑与证实之间,将对自己身体的信心消磨殆尽。
“每去一次医院,我就离这个世界又远了一些。我走在马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那么高兴。没什么能让我高兴的事。我的底子已经被掏空了,我不想等了,只想那一天能早点来。”
他说的这些我一丁点都不知道。分手后,我怕得知他的任何消息,哪怕关于他的一个字都会让我联想诸多,让我陷入万劫不复,虽然我们分手了,但他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心。然而,在他说完这些后,我发现即便我知道了,也毫无办法,就像现在,我沉默良久,也只能说一句,“胡说。你不会的。”
我避免说出那个字来。他知道我逃避的是什么,纠正道,“我会的。每个人都会的。这不是坏事。”他顿了顿,向我身边挪近,“这一天来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见你了。”
有一只手擭住了我的心,他每说一句,那只手就抓紧,狠狠撕扯一下。他像一只猫蜷缩在我身边,既亲近,又保持相对的独立,冲锋衣的包裹之下,那副身体空空荡荡的,夜风一吹,尽是死亡的气息。
“即使没有生病,你也可以见我……只要你找我,我就会去见你的……”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那么倔强,从前吵架一向都是我先低头,这一次终于也轮到他,可若知他先低头的结果会是这样,我宁愿他永远高高在上。
我男朋友摇摇头,说:“你骗我。你不会的。你都忘了,那个时候你有多讨厌我。”他说着笑了起来,想让这句话显得像一个玩笑。我侧过头去看他,他双目出神地望着篝火,不知在想什么,眼角湿润,脸上还残存着没来得及敛起的笑,那笑容看起来,也是空空荡荡的。
“对不起……”除这三个字,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在对哪件事道歉,可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小南,对不起,对不起,小南……”
自分手以来,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禁忌终于被打破了,奚南,这两个字在我心中鼓动起一股冲动的情绪,不断向上翻涌。后院里安静极了,天空中繁星浩渺,闪烁如砂,篝火旁,奚南就贴在我身边,纯净美好,像一个梦境。
他从我的冲锋衣里探出双手,伸到篝火边取暖,跳动的火苗突然蹿高,他短促又痛苦地叫了一声,倏地把手收回。
我心里也跟着一跳,本能地把他的手拉过来:“我看看。”凑近火光,他的食指尖红了一片,我皱起眉,把他烫伤手指含进嘴里,含混地骂他,“笨死了。”
我男朋友怔着,眼眶慢慢变红,突然抽泣起来。我把他的手指捧在嘴边吹气,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越哭越厉害,有些接不上气,脸上尽是泪痕,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邱予彬,我疼,邱予彬,我好疼……”
他不怕生病,可是他很怕疼,他哭起来就收不住,没完没了,他要人哄,要人疼,那个人只能是我,在别人面前,他什么都不需要。
我想把他揽在怀里抱抱,我伸出手去,悬在他上方,最终还是只捏了捏他露在外面的后脖颈,“不怕,没事的。”我站起来,说去问问客栈老板有没有烧伤的药膏,他扯住我的衣角,说“你不要走,你陪陪我,我好疼。”
他一点也不成熟。不懂事,也不温柔,在我面前他永远是个小男孩。
☆、第五章
第五章
不仅是我男朋友的妈妈,其实我也是一个不相信来生的人。但我相信我男朋友,这一点在他去世后体现得尤为明显。他去世后,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预言般的谶语,一字一句都暗含深意。他好像早就为自己死后的日子计划好了一切,计划着把我拖去他身边。
第三次敲响我男朋友家的门时,已是深冬。这城市一点没有冬天的浪漫,没有漫天飞雪,只有冷雨和阴天,湿气渗进骨髓,裹多少层都是白费力气。也许我男朋友的早逝,也与长期浸泡在这阴冷的天气里有关。他本来身上寒气就重。
这次去,我没能完成他布置的任务。他妈妈见到我手里的相机,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她指着我,斥责我是一个死神,每次出现,都是在提醒她她儿子的去世。她说是我弄死了她的儿子,是我带走了他,即使在他死后我们也不放过她,我们联起手来骗她。她冲过来要抢我的相机,她说拍了这么多照片,统统烧给他了,可他一次都没来她的梦里看过她。
她受够了,她再也不想被这样折磨。
我男朋友的父亲将他失心疯的妻子拦下,送进卧室里好生安抚。他爸爸请我理解,不是每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都能保持良好的教养,自我男朋友去世后,她便有些抑郁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某一层面来说,他妈妈并没有说错,是我戴着爱情的面具把我男朋友带上了一条饱受折磨的不归路。可为什么,为什么亲密如母子,她却从来没有梦到过我男朋友,反而是我这个始作俑者,夜夜与他在梦中相会。
家里冷冷清清,摆设都收了起来,只剩下光秃秃的家具,墙角放着三个打包好的大纸箱。他爸爸说,他们的出国手续已经办下来了,下周就走。他们已经不再适合住在这间房子里。
那天我得知这个消息后,竟暗自欣喜了一阵。他们走了,这城市里就只剩下我和我的男朋友,只有我能够记得他,怀念他,只有我能够和他温存。他是只属于我的秘密。不相干的人终究不会陪他走到最后。
在他父母走的那天,我来送他们,帮他们把行李装车。因为我男朋友的关系,我自认对他们有责任,而他们也不再排斥我。
他爸爸不忍心,把锁门的任务交给我。我帮他把行李箱拖出去,站在门外。客厅里,沙发餐桌等家具一应蒙着白布,随着主人一一离开,这栋房子也彻底死去了,它是我男朋友的棺椁,盛这他生前的一切。
就在把门带上的一瞬间,我手腕上的盘珠没来由地断了。是我曾送给我男朋友,最后又被他装在信封里奉还的那一串,自他走后,我就把它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盘珠还带着些他的体温,我能感觉得到。
盘珠断裂得很不寻常。这条盘珠的珠孔大小刚好与绳子粗细匹配,那是粗线绳,摩擦力很大,卡得很紧,即使绳断,珠子也不会脱落。但此时,那些珠子却流水般从我手腕滑下,像雨珠散落一地。这一幕映在我眼里,如同高速摄像机下的慢镜头,珠子的表面折射出光,从高处一落千丈,触到地面,又弹起,高高低低。
像惨烈的自杀。
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在空寂的楼道里回荡。
我心里被重重一击,忽然得到某种感应。
“小南生气了。他不想你走。”
我抬头看向声音来源,我男朋友的爸爸扶着拉杆箱站在电梯口。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可它和我想的不谋而合。
一颗佛珠滚到我的鞋边,被轻轻撞开,弹出几厘米,然后便不动了。我被钉在原地,扶着门无力地蹲下身来。我摊开左手,右手将珠子一粒粒拈起,放在掌心,慢慢将它们握住。珠子硌在我的手掌里,尽是小南的气息。
一把钥匙被送到我眼前。“如果你愿意,可以来陪陪他。”
这房子里尽是生活的痕迹,他们不舍得卖掉,也不愿出租给陌生人,比起让它空着更好的处理方式,似乎就只有由我接手。当晚我就搬了进来,住在我男朋友曾经的房间。那只被藏进柜子顶层的软箱里是我男朋友的遗物,有他从小到大的相册,他看过的书和杂志,他的旧衣服,还有我送给他的一只等身高的兔子娃娃,我凭着印象把它们物归原处。
收拾停当,我站在屋子中间,心里空落落的。这正是我们曾幻想过的生活。好像他只是去学校上课了,等再晚一点,他就会穿着厚厚的卫衣,背着双肩包回来,我打开门,他带着一身寒气扑进我的怀里,撒娇一样说“邱予彬,快抱抱我,我好冷。”
搬进来的第一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他。
车行驶在318国道上,青白色雪山横亘在前,山峰间凝固着大朵的团云,路两旁是一座接一座的玛尼堆,牧民们拉起五色经幡,在风中猎猎翻滚。
我男朋友缩在后座上,不知他是否故意,离我远远的。那天晚上他拉着我的衣服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篝火熄灭后,我强行送他回到下榻的客栈。他说,“邱予彬,我们私奔吧。”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使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句玩笑,但我知道,若我答应,他立刻就会把这句玩笑当真。
“别胡闹,快回去休息。”我特地板着脸,暗示他我要生气了。他站在客栈门口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形单影只,看起来那么小,他言语间充满依恋:“我不想回去……”
他可怜的模样让我心疼得难以拒绝,可我只能狠心,让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充满威胁:“这里是高原,四处都危险,我什么都没有,怎么带你私奔,你想奔到哪去?而且你还生着病。”
这句话踩到了他不可说的痛处,他慢慢抬起头来看我,眼中混杂着委屈和怨恨的神色,他咬咬嘴唇,又低下头:“你还是不要我。”这不是娇嗔,只是一句平静的陈述,语气虽轻,力量却有千斤。我很想抱住他,摸他柔软的头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但我没有办法,我自知绝不能迈出这一步,他纵是千般万般可怜,我也……没有办法了。
“你想我怎么要你。”
他许久不说话,缓缓转身,背对着我,却不急着回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偷偷哭,我想说点什么,但我说的话,我自己都接不上。头顶的灯闪了一下,灭了。已过了十一点。他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双手捶在身侧,握紧,又松开。他脱下我的冲锋衣,还回我臂弯里:“这一趟,你辛苦了,回去后我会付你钱的。”他一头扎进黑暗里,留我一人在日喀则寂静的街面上。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男朋友的精神越来越差,已无法像在拉萨时那样整天走街串巷,他总是累,需要坐下休息,有一次我发现他躲在墙边偷偷吸氧,他妈妈转过身后,他赶忙把氧气瓶藏在厚实的外套里。察觉到我在看他,他也会把视线移开,看向地面,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他无精打采地靠在车门边,半睁着眼睛,不时用厚衣服捂住嘴巴,防止咳嗽的声音吵醒副驾驶上的母亲。我终于还是认输了,按住他那只放在车座上的手,他手背发热,吓了我一跳。
我看着他疲惫的侧脸,轻声说:“睡一会儿吧。”他没有反抗,乖顺地点头。我想起来的路上他妈妈的做法,便把我腿上的相机收起来,放进脚边的相机包里,好给他的脑袋腾地方。做好这些后,他却没有动,我扭头一看,他确实已闭上了眼睛,但依旧倚在门边,只是放软了腰,给自己找了个相对舒服一些的姿势。他像一个孤僻的小孩,让我没法不温柔。我的胳膊从后越过他的脖子,按住他右边肩膀,往怀里轻轻一带。他身子很软,没有什么力气,我稍一用劲,他就倒在了我的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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