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酒 白云山上访客不多,樵夫也近乎绝迹。 不是他故意拦人,"山门无锁白云封",那一片云烟雾绕,远看着都以为是瘴气。 只是不多归不多,始终还是有人来。 --如看见那道者迢迢而来,那他就明白年关已近。时至今日,这倒是他第一次尝试杯中物。 "哈?你说你没喝过酒?" 携酒访友的那人脸上十分诧然,远比平白遇上山贼拦路抢劫还意外。 他沉默以对--否认的话不消说第二次。 那人又问: "原则?不合味?" 他又摇头。 不是修道人该戒腥荤避黄汤,只是他向来对此并无兴趣罢了。 "你好歹赏个脸......" 略带竹青色的水流一线地注入杯中,又一线收平。 "......也不枉我不远千里从道境带过来嘛~" 端起杯来端详了半晌--颜色倒是漂亮的。 "有放杞子?" "是又怎样?明目嘛--" 语气中的不满显而易见:谁想自己好心带酒来,有人却关心到里面的药材上? 酒,便是如此么? 记得,他也未曾见过峨眉饮酒...... 想之无益,杯已及唇。 --味道并不好,跟茶跟水都不一样。 但他还是尽可能地喝完了,只为送酒予他的人说,喝不完,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 再说,放着也是浪费。 那天他醒来的时候,白云山的太阳已经升了老高。 随手把乱发用簪子拨到一边,以便看清自己到底还是不是在浩然居。 --还好,一切如常,就是头痛得无以复加。 尚未失去意识之前,他曾问: "醉了是怎样?" "没什么,就是睡一觉。" 当时他不懂这回答到底算什么意思; 现在,他觉得这个回答实在是不负责任。 方站起,便察觉门外曾有人来。 忙出门观视,却只见一只竹篮,满篮青翠的鲜蔬。 叶片上,还带着今晨、萍山上新鲜的露珠。 心下暗叹: "可惜......" 也许,他现在该想的是送个什么回礼了。 --山泉水么? 也好,只要是别醉人的。 此后,他再没有碰过所谓"杜康"。 因为,他实在不喜欢放纵的味道。 鲜蔬伴清茶,才是浩然居里的寻常景致。 又一年...... 年夜 "咦?" 萍山不见得比白云山来得热闹,今日却也来了人。 珠光宝气的女子向他一点头,并不生疏。 --是练峨眉的结义姐妹,金八珍。 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是认得的。 "不若留下来一同吃个晚饭吧。" 练峨眉说,末了又补了句: "今日是除夕。" 修道人日与天地并行,时间并不是必须的概念。 对年月,向来亦不在意。d 今日前来,本是要回上次相赠鲜蔬的礼,不想原来已到了除夕。 蓦然听到这句邀请以及贴心的提示,心下不禁起了些波澜,只到底未曾形于颜色。 "呵,吃饺子如何?" 金八珍笑着提议。 "嗯......不错。" 练峨眉亦笑道: "只怕现在方准备,用料采办不易。" "眉姐不用担心,小妹既然这样说,自是准备妥当的。" "有要吾帮忙的地方吗?" 他问--白白蹭上一顿饭,实在不是他的做派。 "你做过饺子吗?"金八珍问。 "没有。" 太过迅速而直率的回答,让一向八面玲珑应答如流的金八珍也停顿了半秒。 "这样吧,好友。"练峨眉开了腔:"我和珍妹在此和面,你便负责馅料--剁碎了就好。" *** 修道人本是辟谷,功夫到了,吸风饮露就能过活。 所以萍山上向来就没有厨房,只有个小小的储藏室,放着些不知过多久才会用一次的锅碗瓢盘、茶杯盖碗。 听得见外面金八珍和练峨眉的声音,许是在叙些别来情况; 他在里面眼看着大盘的萝卜和白菜,眉头不自觉地打起了结: 不行炊事的地方从来就没有"菜刀"这种物事,更别论是其它的厨具。 记得这里曾是有柄柴刀的,但若是用来切菜剁馅,殊不合适。 --该不是要用到明玥吧? 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如果他蔺无双要为包饺子而破誓,那就真是无奈得有点可笑了。 罢了,以掌为刃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是剁了一些时候,门上"笃笃"响了两声。 回头看时,却是金八珍,手上还拿着一块白布。 "呵,眉姐果然猜得没错。" 他正疑惑,却见金八珍示意看向自己的衣衫-- 原来前襟已沾到了不少萝卜汁,斑斑点点。 "围上吧。" 从金八珍手上将白布接过时,他不无感动。 只是-- 为何把那布展开之后却看见上面绣了黑黑的、毛毛的两团? 仔细看时,还有:长长的--耳朵?红红的--眼睛? 这......难道是兔子? ......金八珍的东西,还真是奇怪。 不管如何,总归有用处,总归是练峨眉的心意。 --还是围上吧。 "阿姊啊--" 突然而来的声音吵得震天价响,让他头上的筋瞬间抽了一下。 卜--本来握在手中的萝卜呈雾状散去...... "滚!" "哎哟--小龙龙初一再给您拜年啊--" 烦人的吵闹随着"咻"的一声之后总算消失无踪。 不过,就算只是听着外面的声音,他的心情还是被搅动得烦躁起来。 深呼吸一下-- 冷静......一定要冷静...... "剁碎了就好。" 剁碎了就好...... ××× "嗯?" 金八珍看着切好的一盘盘萝卜和白菜,不禁疑惑道: "那些青皮萝卜呢?" --看着他身上溅着的萝卜汁,明明是有青色的啊。 他默然拿出一只大碗,碗里是一汪绿色的液体。 "力度没控制好,都变水了。" 语声中不无歉意。 金八珍沉默了。 对于一个诚心悔过的人,大概换作谁也不忍责怪吧? "不要浪费。"练峨眉淡然道:"一并煮了吧。" 面已和好,馅料也准备妥当。 接下来就是擀皮以及正式地包起来了。 --金八珍是这样跟他解释的。 擀面并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起码比手剁萝卜难多了。 面团已被揉成一个个均等的小团,约有元宵般大小。 金八珍将一个小团略压了扁,然后一来一回擀成一块块圆圆的皮。 他看得出,这实在也是花力气的活儿。 "吾来吧。" 金八珍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又努力掩饰着别让这诧异太明显。 "这......" "虽然未曾尝试,告诉吾怎么做就好。" 以他的天分,光是动作模仿应该也不是难事才是。 事实证明,眼见未必为实。 就算确认自己真个是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做出来偏偏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无论他怎么皱着眉头看,自己擀出来的皮就是和金八珍的差别甚大。 虽然金八珍一直鼓励他,说擀得不错;但他怎没听出那不过是安慰呢? 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步骤啊......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连头都不禁抖了下。 之后听见话声: "好饿啊--有饭吃没有?" 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就见一个红衣和一个紫衣的少女从山后转了出来。 红衣的是金战战,紫衣的是宫紫玄。 宫紫玄先与练峨眉行了礼,之后又与金八珍和他见过。 金战战一见母亲马上就偎了过去。 "战战,练功回来了?"金八珍看见女儿,温柔地笑问道。 "嗯。"金战战懒懒地点头,看见台上擀着的饺子皮马上就来了精神:"今晚吃饺子?" "是呢。"金八珍笑道。 "哇哈哈~~这皮也擀得太搞笑了吧?" 金战战拈起台上擀好的两块饺子皮,笑得毫无遮掩。 "这种厚度、这种形状......还做饺子?做包子还差不多!哈哈哈~~太厉害了!烂得好厉害的手艺!哈哈哈~~" "战战,在师尊面前怎么可以如此放肆......" "但是女儿没说错,这皮实在是够烂啊--娘,你看,这块还有破洞的。"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底是忍住了没说话。 "哈哈......包饺子么?能不能算上贫道一份?" 看见远道而来的清圣道者,金八珍暗自松了一口气。 道者与练峨眉见过礼,向他笑道:"我在白云山没找着你,就知道你往这边来了。" 看着台上那些惨不忍睹的饺子皮们,道者偷偷叹了口气,然后自觉地挽起袖子: "这擀面的工作就我来吧--免得你们都说我这个不速之客来吃白食。" 他没说话,退到了一边。m --现在实在不是逞好胜之念的时候。 如果他不让位,搞不好会让在场所有人今夜没饭吃。 ※※z※※y※※b※※g※※ 锅里的水汽袅袅漾起的时候,夜色也熏染了整个萍山。 在每人的面前都放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年夜饭的气氛渐渐就洋溢了开来。 他从碗里夹起了一个饺子,不能不有了些感慨。 往年除夕,也就是一个人在浩然居里过,并没有觉得些什么; 今年能与知己友人共聚一堂,倒觉得往年的除夕未免清苦了点。 格-- 牙齿咬下去时,却忽然咬到一硬物,取出一看,却是一个紫色的小铃。 "这是?" 他明明记得,剁馅之前是有把萝卜白菜洗干净了的啊。 见他疑惑,金八珍便解释道: "这是个习俗,在饺子里包进些小东西,谁要吃到,来年定有好运的。" 说罢又转头向宫紫玄一笑。 "紫玄,这是你放的吧?" 宫紫玄默然不答,不否认也便是承认。 "但是......" 话方出口,那边不知又是谁的嘴里"格"的一响。 "这是什么东西啊?硌得牙都痛。" 道者从嘴里取出一个金八宝,挑着眉毛左看右看。 "呵,"金八珍笑道:"吃到这个,道长来年有财运呢。" "贫道只要成仙不要发财--怎么就不放点能消化的东西啊......" --其实,他和道者的想法相同...... 运气,又岂能是吃出来的呢? 那边金战战在吵吵嚷嚷,也不顾母亲与师尊在旁,说自己吃到的不是萝卜就是白菜,来年就该是霉星罩顶、晦气莫名。 宫紫玄也劝了她两句,但更多的时候也只是静静地吃,不时地出神--不知在思念着什么。 后来金八珍把自己碗里的一个饺子夹给金战战,金战战终于吃着一个金红色的桃花钮,才终于把碎碎念收起了些。 "眉姐,你放的是什么呢?" "心意。"练峨眉淡淡地说:"来年大家也是平安和乐,便是再好不过。" 本来他听到金八珍说起那习俗,还在为自己没作准备放上一些东西而抱歉,现在听练峨眉如此一说,心中也有些释怀了。 "嗯--" 听到练峨眉疑惑的声音,他不禁抬起头来。 "这是......" 只见练峨眉从嘴中取出一个黑色椭长形的珠子,上面还有淡金的云纹。 他看那珠子觉得熟悉非常,就不记得是在哪见过--也不知这到底是谁的心意了,呵。 金八珍也好奇地凑过来看:"这是什么啊?" 旁边的宫紫玄和金战战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 这时,道者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嗯?"他问。 道者表情神秘,只朝他头上努嘴。 他不明所以,伸手一摸头上-- 糟糕......簪子前端的珠子什么时候掉下来了? 也许就是在刚才包饺子的时候...... 也许包晕了所以居然连珠子掉下来都不知道...... 心怀忐忑地看了练峨眉一眼,却恰好对上她的一瞥。 于是心下的不安更甚。 --亏他还一时心软没跟那老板讲价钱......这种劣质产品......下次绝不再光顾那种小摊买簪子。 ※※z※※y※※b※※g※※ 夜深了,他与道者站起,正要告辞,却看见道者盯着他胸前盯了半晌,然后竟-- 笑得打跌。 "怎么了?" 他低头一看,脸上也不禁一窘:原来剁萝卜时围上的围裙,一直忘了解下来。 金八珍亦吃吃笑道: "若是你喜欢,便送予你吧。" "不必了......"他尴尬地把围裙解下:"吾......拿回去也用不着。" "收着吧,权作纪念也好。"练峨眉微笑道:"何况,好友还有再来萍山之日不是?" 于是他把那条沾满白菜萝卜汁的、绣着黑色兔子的围裙收下了。 也是难得的新年礼物呢。 桃花 "这花道境养不活。" 道者提着棵瘦小的树苗,来到白云山。 "玄宗内禁植桃花。" 跟在后面梳着道髻的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这小女孩他是第一次见,看来约十来岁的样子,红红的白白的脸,红红的白白的发,拘谨严肃得可爱。 道者的脸皮堪比铜墙铁壁,就算是被人戳穿也是面不红气不喘心如止水。 "反正白云山地方也大,不种点什么岂不可惜?" 他没反对。 虽然明知这好友每有什么不好宣之于口的私心,就会首先把脑筋动到自己身上。 --好比如现在身上穿的那件外褂。 原来的那件褂子他本穿了多年,那次与道者切磋剑招,一不留神却让剑风削落了肩上的两个盘扣。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盘扣,捧在掌心。 非为特别怜惜,只是随身不离了多年,到底有些许感情罢了。 道者连连道歉,显得愧疚得很,再三坚持要赔他一件新褂子。 他纵固辞,到底耐不过人家的坚持。 --怎么说也是"却之不恭"不是? 但当那件新褂子终于拿在了手上的时候,他的心情真不能不有点复杂: 款式与布料,都是与原来相差无二的。 问题是...... 怎么原来的暗色的盘扣全都换成了纯白色的棒状扣子? 抬头,略眯眼将那人看了许久。 随后,轻叹: "你的眼光越变越奇怪......" 道者马上大呼冤枉,表情诚恳认真又哀怨得像是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我可是为你着想~~花了很大的心思啊......别老去光顾山脚那包子店旁边的小摊,便宜就是没好货。" 果然...... 看看他头顶那叠成三层的华丽头冠,就知道那人对奇怪饰品的浓烈兴趣已不是一天两天。 唉...... "对嘛~~~收下就对了,这才不枉费我的心意呢~~" 遂了那人的愿望又如何? 反正他是无所谓。 只是下次再会,却见道者的脸黑了一半。 "你、你......到底干了什么?" 斜瞥一眼垂在右肩衣袖下、结成一串的白色衣扣,悠然道: "这不都是你给的?" "是......是我给你备用的没错。但有必要都结在身上吗?!" 淡定地说了两字,差点让道者气结: "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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