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离开只有两年而已,这座校园已经彻底剥离从前,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对着于枫颔首微笑。 于枫在干净阔大的大讲堂广场边上坐了很久很久,学生们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一片欢声笑语。他们走过的地方,从前是一片枣树林;现在看电影的大讲堂,从前是红砖面的陈旧大厅;青灰整齐的理科群楼,从前是冷清寂寞的二教...... 一切都变了,于枫想从这里寻回从前;然而从前,早已不在。那些他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不会忘却的种种,早就被生活自己,洗涤干净。 于枫站起来,因为坐久了,脚有些发麻。他原地跳了一下,正要走,一声语焉不详的大叫,跟着一个身影扑过来。于枫抬头一看,心却是漏跳了一拍,辛海涛满面阳光的站在他旁边,紧紧搂住他的肩膀。不远处宁安安一身雪白长裙,微微对他点头示意。 三人于是一起往校园西区走去,因为正逆着下课的人流,三人老在人潮中撞来撞去。辛海涛很兴奋,一路走一路感叹着校园变化真大,如今看来,自己竟像是陌生人了。宁安安仿佛还是几年前的样子,说话柔软娇嗔,不时夹着拉扯辛海涛衣袖的小动作。走到未名湖边辛海涛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一边回过头来招呼于枫,闲闲的问起于枫的女友。于枫莫名其妙,答了一句"还没有啊。"还未来得及说下去,宁安安突然抢过话头问,"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有几个同学在湾区呢。"于枫忙不迭的拒绝,又不住努力岔开话题。好在三人重回阔别的校园,一时都心潮起伏,很快就把这个话题丢开不顾。 最后走到西门,三人才各自散了。于枫看着辛海涛和宁安安上了出租车,自己又在西门边停了一阵。从西门里看进去,杨柳低垂,草坪碧绿,华表兀自沉默。 一切,又仿佛从没变过:时间在这一角犹如静止,十年,数十年,甚至百年。从这门外看进去,也许永恒如同一张风景明信片:安静祥和,美不胜收。 他在家整整住了两个月,才又整理行装准备出发。临行的那天清晨,于枫父母一路把他送到机场,沿途于枫默默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夹道树林。他母亲突然问,"小枫,你在那边,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他父亲坐在前座,闻言不动声色的动了动身子,于枫低头,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没有,我想先读书,没工夫花在女孩子身上。" 开出租车的司机闻言大发宏论,剩下的一路都在盛赞于枫有志气,不跟自己的儿子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淘气。 北京国际机场里照例人声鼎沸,于枫的母亲硬把于枫按住陪着他父亲,自己去买机场建设费了。于枫挨着父亲坐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的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父亲用力抚了一下于枫的背包,慢慢说,"小枫,这两年我们也很少问你的生活。你一个人在国外,过得还好吧?" 于枫鼻子一酸,回来六十多天,一家三口都是其乐融融的吃饭看电视散步。他知道父亲一定很忙,却天天抢着下班的时间回来,而且还推掉无数出差硬是陪着于枫过了这六十多天。三人在一起其实很少说话,于枫常常吃完饭就到自己屋里躺着,或者耗在网上泡着。细细想来,还真没有跟父母好好说话的时候,就连从前父母每每电话都要追问的女朋友问题,也是拖到今天的出租车上才第一次提起。 只有到了这最后离别的时刻,他才真正跟父亲面对面安静的坐在一起。于枫吃力的点点头。远远看见母亲越过人群向他们走来。母亲的身影在身后的人潮汹涌前显得格外单薄,她抬眼看见于枫,微微的绽开笑容,冲他们父子俩挥了挥手。 于枫父亲在他身边接着说,"你妈一直很担心你的个人问题,老说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管你管得严,害得你现在都没找女朋友。"于枫心里一惊,赶紧说,"没有没有,实在是学习忙,没工夫认识人。"于枫父亲犹豫一下,问,"那要不要爸妈给你介绍几个女孩子,我同事里有些人的女儿也在美国的。"于枫惊慌失措,只一径的拒绝,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正说话间于枫的母亲已经到了面前,她拿起于枫的行李放在地上,坐在于枫身边把方才买来的机场建设费的票递给于枫,一边还塞过几包零食糕点。于枫推却着说"飞机上什么都有",他母亲却不管不顾,硬塞到了于枫的包里,嘴里说着"飞机上的东西我还能不知道,都不能吃,你要饿了还是吃这个,到了那边要还没吃完就扔了,又不值几个钱,好过挨饿。" 于枫只好默默的拉上背包的拉链,看看表,离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他站起来说先去办登机手续和托运行李,让父母在这儿等着。于枫父母赶紧也站起来,说要陪着一起去,于是三人都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一步一步的挪。 正等待的时候一个人过来猛拍于枫一下,于枫转过头去,冉宁一身雪白的运动装,长身玉立的站在他旁边。于枫的母亲眼睛一亮,转过头去期待的看着于枫。于枫轻咳一声还没说话,冉宁就主动笑着打招呼,"伯父伯母好,我跟于枫师兄在美国是一个学校的。" 于枫母亲笑容可掬的跟冉宁招呼,亲切地问起冉宁怎么一个人来的。冉宁说家不在北京,父母送到他们那儿的机场就止住了。于枫父亲在一边赶紧说,"那就加塞儿在这儿跟小枫一起办登机手续好了,还可以要个邻近的位置让小枫照顾你。"一边说一边示意于枫接过冉宁的行李。 冉宁在一边笑,"我这么远跑过来跟于枫师兄打招呼,可不就是为了加塞儿。"于枫无奈,只好低头接过冉宁的行李,跟自己的放在一起。 队伍很长,等于枫他们终于排到的时候,于枫父母已经把冉宁的年纪籍贯专业都旁敲侧击的问了个遍。于枫频频打断他父母的问题,冉宁倒是混不在意,一直礼貌的跟着两位老人家闲话家常。 于枫的父母一直把他们两人送到入关的地方,冉宁一直要拿自己的背包,于枫的父亲却死活不让,一路帮她拎着最后交到于枫手里。于枫跟着冉宁走进关口,然后不住回头,还能看到父母隔着人群频频对他们招手。他深深叹了口气,快步抢在冉宁前面往登机口走。 冉宁大约是累了,刚上飞机没多久就靠着窗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头发凌乱,皮肤雪白。在机舱里的昏黄的光下看来,她仿佛只有十几岁,面容年轻晶莹,全无岁月的痕迹。机窗外是一弯银白的月亮,在如丝绒般的夜空下看来,华丽清幽,触手可及。 飞机在十四个小时后抵达三藩国际机场。于枫和冉宁随着人流出来,一边问冉宁有没有人接机。冉宁说没有,自己本来就打算坐BART回去。于枫领着她在取行李的地方等着,克林猛地从后面冲出来抱住于枫。 于枫轻轻推开克林,跟冉宁介绍说,"这个是我室友克林,他也是伯克利的,学作曲。"冉宁粲然一笑,于枫用力扭开头不去看克林:"冉宁你反正没人接,不如我们顺便把你送回家好了。" 正当这时候,他们站的地方嘀嘀的几声响,然后传送带震动一下,五颜六色的行李,从暗黑不知名的地方,一件一件被吐出来。 XXXV 于枫回来不久苏涵就把他约了出去。于枫把原封未动的包裹还给苏涵,无奈的对他摇摇头。苏涵接过来也不太意外的样子,顺手放脚下一放,看也没再看第二眼,一边问于枫说,"你受委屈了吧?" 于枫不敢看苏涵,他轻轻摇头,心里却有些发抖。他找上苏涵家那天,隔着铁门才说了个开场,他爸就二话不说砸上了门。跟着于枫无论怎么再敲,里面都没人出来应门,过一阵子索性开始大声地放电视。于枫隔着门就听到里面有人来回地走,电视不停换频道,可就是没有人搭理他。 于枫在外面轻轻敲了很久,楼梯上来往的住户都奇怪的看着他了,于枫终于只能讪讪离开。下楼的时候于枫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片烧热,他不敢想象苏涵回来的时候,是怎样才进的家门。 事隔多日,当时在苏涵家门口被人注目的不适感,和苏涵父亲完全漠视的敌意,仍然清晰的刻在于枫身上,如芒刺在背,始终不能遗忘。于枫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是苏涵,这样的煎熬,如何能一天一天承担下去。 两人约在三藩里见的面,吃完饭一路瞎开,就开到了艺术宫附近。于枫索性停下车,跟苏涵慢慢顺着街走下去。海湾近在咫尺,密密的停着一片帆船。 "苏涵,我已经下定决心",坐在艺术宫附近的海边高堤上,于枫望着不远处的金门桥,突然开口。苏涵疑惑的转向他,眼睛里满是询问,却是不发一言。 "我决定做回直人。"于枫躺下来,眼中是蔚蓝的天,"我没有你那份潇洒把克林介绍给我父母,甚至普通朋友。老实说,我承受不了社会与家庭的压力,也不信会我跟克林之间会有什么天长地久。与其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过下去,我情愿过回普通人的生活。" 苏涵突然跳起来,站在高堤下的岸边,一把揪住于枫的衣领,一边颤抖着说:"你他妈的孬种,你这样把克林当什么?"。于枫反手拨开苏涵,转过脸去不看他。堤坝的另一边,就是海湾:无边无际的一片碧蓝,扎得于枫的眼睛火辣辣的疼。他用力揉了又揉,一边闷闷的说,"苏涵,你知道的,生活中,没有爱情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日久生情也可以理解为日久产生感情。我想,只要我努力,我会是个负责任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苏涵用力扳开于枫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眼睛。半天,他哑着嗓子问:"于枫,你到底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于枫重新捂住脸,深深的叹了口气。强烈的阳光透过指缝,热热的照在于枫的脸上。苏涵最后看了于枫一眼,拉他起来,"你的生活,我没有权利置评,只希望你不会为你这个决定后悔。"说完苏涵走了,再没有回头。 那是于枫最后一次见到苏涵,一个单薄的背影,孤独倔强。 跟克林摊牌的那天是旧金山难得的盛夏阴雨天,两人在星巴克里从上午坐到下午,只够于枫断断续续的说完来龙去脉。克林始终一言不发,绿色的眼睛幽幽的看着窗外迷蒙的绵雨。 傍晚的时候于枫终于说完了,雨也停了。他想了想又加上句,"你可以先贴招租的广告,等你找到了,我再搬走,只是那之前,我们....."克林微微点头,说,"走吧,我们在这儿已经坐得够久的了。"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像是早就预料到这天的到来。 于枫跟着克林出了门,才发现空气中依然干燥如常:下了半天细碎的雨在阳光下消弭无形,甚至地面都没有水迹可循,仿佛这一天的雨从未下过。 克林站在路牙上,静静的注视着于枫,一动不动。于枫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渐渐低下头去。半晌克林叹口气说,"就这样了吗,枫,你真的下定了决心?" 于枫转头看右边的十字路口,正是红灯转绿的时刻,数排车子齐刷刷的开出,一去不回:宛若记忆。还能说什么呢,所有的告别都是无谓,所有的道歉都不会真诚。这一刀真要扎下去,纵有言语千万,又怎能抵挡伤害之万一。 克林伸手在于枫嘴的左下角轻轻的按了一下,淡淡的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坐在巨大的行李箱边,抿着嘴,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涡儿。"他收回手,插到裤带里。两人依然沉默,路口的灯转成了红色,又转成了绿色。 克林站着凝视于枫很久,终于转身迎着阳光先走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随着他的脚步,一晃又一晃。 于枫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的那个梦,梦里自己就这样看着克林就远去,再也没有回头。他狠狠的盯着那影子,直到克林转过前方的拐角,瘦长的影子折了一下,消失不见。 于枫脚边迅速的出现了两点水迹,圆圆的,然后由深至浅,最终成了两个模糊的印子。 阳光下的幸福就那么丁点儿,一旦蒸发,什么都没有留下。 时光一去不回, 经历如此辗转的变迁,他仍然是那个夏日午后,远远走来帮忙的热心男孩;而他,仍然是那个,筋疲力尽的迷路人。 那是一切的原点,无论走出多远,那一个最初始终静静留在那里。 那个夏日午后,他们只是路人。 永远,只能是,路人。 人生, 只如初见。XXXVI 尾声 于枫在来美国的第六年冬天拿到了博士学位,随后就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找了份教职。冉宁在同一年夏天毕业,也在圣地亚哥当地的一个生物制药公司拿到职位,随后搬了过去。两人到此时已经交往两年有余,所以于枫回去帮冉宁搬家的时候,顺便到三藩里的蒂芬尼买了个戒指。 冉宁很兴奋,整整一个春天都在计划婚礼。于枫无限谦让,无论冉宁说什么,他都不反对。如果不能给她她最希望的,那么其他的一切,当然都要通通满足。 到最后冉宁一个人定下婚礼的日子和地方,自己的婚纱,甚至一手包办了婚礼上的所有琐事。冉宁的闺中密友们都纷纷称赞于枫好脾气,说是没见过那么好的先生,无论太太怎么说都一力赞同。冉宁在女友包围中笑红了脸。于枫远远的看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几年前跟克林同来圣地亚哥,他在阳光下一路小跑到观看风景的山顶,回过头来叫于枫的时候,也是满面通红。于枫记得那时候两人并肩站在海边的山顶观景台上,眺望茫茫碧蓝。于枫指着远处跟克林说,你从这里跳下去,能游到中国。克林还作势要跳,两人还笑着讨论在中国上岸以后如何游玩,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从前那些遥远的往事,有时候回想起来竟像从未没发生过。午夜梦回,于枫甚至会疑惑,一切,难道只是一场旖旎的梦。 他搬离圣地亚哥街的前一夜,克林平静的问于枫要不要合一次弗兰克的小提琴奏鸣曲,于枫同意了。一套曲子也就半个小时有余,那是深夜,万籁寂静。克林重重敲下最后一串儿音符,然后合上琴盖。于枫放下琴转过头去看他,眼里克林的身影边缘渐次模糊,化成一片不知所云的颜色。良久,克林说,"枫,你知道吗,这支曲子,是弗兰克为伊萨依的婚礼而做的。我原以为......" 于枫低头,克林房间的地毯是卡其色厚毛的,钢琴重重的把地毯压下去一块儿,棱角分明。于枫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刻会专心致志的想,倘若搬家,这个屋子里,一定满地都是印记,钢琴的,床的,衣柜的;也许,也有自己的。 克林没有说完那句话。于枫等了很久,克林什么没再说,站起来轻轻吻了一下于枫的头顶,然后双手紧紧地握住于枫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能把于枫涅碎。 第二天一早于枫就搬了出去。 克林毕业之前,于枫到音乐厅去听了学校乐队演出他的毕业作品。依然是钢琴协奏曲,但台上弹琴的人并不是他。克林只在演出结束之后到台上深深鞠了一躬。于枫随着人群起立鼓掌,黑暗的音乐厅里,只有台上有一片橙黄的温暖。人潮汹涌,仿佛千山万水。克林接过台下送上来的鲜花,然后拔出一朵向台下抛去。前排顿时沸腾,无数双手伸出来在空中争夺那朵花儿。 因为隔得太远,于枫始终不知道那是朵什么花;也不知道最终是谁抢到了它。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在拥挤的人群中,隔着终生无法逾越的距离。 八月,于枫想,冉宁再有几天就要搬进来,这家也该收一收了。于是特地找了一个下午,在家不停的收拾。经年不见的琐碎,一下子都重见天日:只有半边金黄雨的合影,跟克林去国家公园捡的红松木,还有写满指法运弓的弗兰克小提琴奏鸣曲琴谱。种种过往,只是一点,只是一滴,只是一瞬。 记忆中惊心动魄的岁岁年年,到回顾的时刻,原来只简单到极致的一秒。 半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直直的照在于枫的背上,灼热而焦躁。他站起来想点支烟,绕了一阵却又放弃了,只靠着墙目无焦点的看着窗外:阳光亮得近乎雪白,几乎让人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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