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纷飞
楔子
断天崖上，草木扶疏。黑色的长发如柳絮飘扬，白衣少年迎风站立，双唇紧抿，浓密的睫羽微微颤动，他伸出手，浅笑，除了破空的气流外什麽也抓不住。也因为这一伸手，原本就虚浮的脚下更是不稳，几粒石子跟著滑落崖下。
「光！过来！」男子匆匆而来，面上尽是紧张担忧的神色：「别再往前了！过来！」
白衣少年回首浅淡一笑，目光温柔：「慕容公子。」
慕容影俊眉微蹙，因为少年话里的生疏。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带著诱哄的语气：「是我，晨光，别动。」
「小小柳晨光怎配慕容公子如此重视？」柳晨光的白衣融散在空中，笑容虚幻得好似不存在。
「光......」慕容影心一痛，「是我的错，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柳晨光莞尔，如水的眸隐隐泛起涟漪，「慕容公子，你曾说过，你这一生，只会为我一人画眉，与我偕老。山盟海誓都可以被遗忘，背叛，如今，你认为我还会信你麽？」
「光！－－」慕容影撕心肺裂地大喊，用尽全身功力迅速往前扑去，终是搆不著那人的一片衣角：「不－－」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见柳晨光的白衣从他眼前飘离。柳晨光轻轻闭目，阖上了这一生无穷尽的爱恋，他仅是放松了全身的力气，身体迎合著微风飞扬，缓慢地，沉默地，落下崖中。如同柳絮，一去不回。一年後，慕容山庄在新庄主慕容影的经营下火速成长，已然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山庄之一，尤以慕容影独创的柳影剑法闻名，其剑法如柳叶飞絮虚幻迷离，每每以为捉住了剑招，却总是倏忽即逝重现转机，为江湖人士所向往，人人都希望能学其剑法，可，慕容影从不外传。
慕容影，年仅二十五，武功造诣却出神入化，但他自从一年前的某一日，性格大变，从原本的亲和近人到今日的冷血无情，没有人知道他确切转变的原因，只道那日，慕容影成婚，而与慕容影从小长大，人称白莲公子的柳晨光於同时命绝断天崖。
当年白莲公子的死震惊世人，以清冷灵秀之姿获得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白莲公子，竟然自绝於崖下，当尸身找回来时，早被鱼虾啃食，面目狰狞，不再见以往风姿。传言，当日有人见到一男子从水中抱回白莲公子的尸身，男子深情落泪，不知是悔恨还是愧疚，那眼泪化成水珠从白莲公子的脸上滑过，狰狞的脸竟泛出点点光华，还是美艳万分。
有人说白莲公子死於殉情，也有人说白莲公子是被爱慕者逼得落崖。众说纷纭，到今日，世人早已忘记那个灵动之人，唯有传说依然在小道中流传。 01
「哥哥！」绑著两条发辫的玲儿，蹦蹦跳跳地在慕容影身边绕圈圈，最後扑上他身上撒娇：「你什麽时候带我去断天崖？我想看柳哥哥！」
慕容影冰冷的脸孔在这时有些软化，轻轻地摸著玲儿的头，「改日吧......柳哥哥不喜欢人打扰......」
「骗人！」玲儿不满地大叫：「玲儿明明看见你每天都去的！我不管啦，哥哥你都自己去看柳哥哥，都不给玲儿看！还有，你总说柳哥哥在山上练功，没办法见人，那为什麽他可以见你？」
慕容影将吵闹的玲儿抱到膝上，一瞬间的目光凄凉，又笑道：「玲儿乖，因为......因为哥哥可以帮柳哥哥练功啊，玲儿去会妨碍他的，你也不想拖累柳哥哥吧，嗯？」
玲儿歪头想了想，「好吧！那等柳哥哥练成了，一定要带我去找他唷！」
「好......」慕容影心中一动，不禁抱紧了玲儿。但，无论他再怎麽收紧臂弯，那人终究是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安抚了玲儿，慕容影步出庄外，慕容山庄到断天崖只需几柱香的时间，不久，他就到了那年失去那人的地方。草木依旧，影色依旧，可，却不见那人。
慕容影走到柳树前，轻轻抚摸著柳叶。从那年起，他就命人在这里种下柳树，他知道，那人最喜欢的就是柳树，他以前也曾笑过那人喜欢柳树胜於自己，还曾为这事吃过醋，现在他才知道，是他看轻了那人对他的感情，是他辜负了他......
「光......」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必将好好待他，不再避讳别人的目光，他会将他的感情暴於阳光之下，给那人一个名份，不让那人在心底默默堆积不安。
慕容影盘膝而坐，他已经习惯在此练功。柳影剑法就是在此悟出的。只要一想到那人......他的心就......
慕容影紧紧抿著唇，拳头握得死紧，直至指甲戳破了皮肤，沁出血来。
一只手缓缓抚上慕容影的脸，眼、眉、唇，慢慢地抚摸著，手指纤细指尖温柔，少年依旧穿著那身白衣，面容苍白且深情地看著慕容影。但，慕容影并没有感觉，他只是注视著前方，那个夺去他生命中最爱的崖口。
「影......」少年轻轻将额首靠在他的脸上，不停地呼唤：「影......影......对不起......」
若是他知道他的死，会令慕容影如此难过，他不会选择这个决定。少年伸手想环抱他，双手却透过慕容影的身体，扑了个空。少年苦笑，是他自己选择了这个结果，他只不过是个灵魂，无论再怎麽想，也无法拥抱，无法得到回应。
柳晨光站起身，面容依旧美丽得惊人，没有一丝一毫破损。但他知道，他的身体早已火化，再也感觉不到温度。
一年来，他只能在这里看著慕容影缅怀他，却什麽都没办法做，甚至──没办法离开。一日复一日，他重覆著跳崖、以及再一次的看见慕容影深刻痛绝的悲伤，却没办法改变结局。
以前听说过自杀的人，会重复演变自己自杀的历程，现在他终於了解，这样的历程有多不好受。每当看见慕容影的自责，以及自己的痴傻，眼泪就禁不住地落下。落崖的疼痛，不及他十分之一的心痛，即便，他早已没了心跳。
不久，日暮暗沉，慕容影还怔了许久，才恍然回神，痴痴地看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柳晨光见状，赶紧跟了上去，右手轻轻附在慕容影的左手上，远远地看来像是互相牵著手，可只有他明白，他根本无法碰触他。柳晨光陪他走了一段路，手跟著他的幅度摆荡，有时高有时低，令他想起以前他们携手郊游的日子，他们也是这般牵著手。
突然，柳晨光被一股作力推了回来，没有防备地跌倒在地，一时间，他愣愣地看著慕容影远走，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淡了，柳晨光才露出一丝苦笑。是呀，他无论怎麽样都无法走出这里......更别妄想跟慕容影回家了......
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留连在这儿，重复那无止尽的悲伤。
柳晨光黯然地回到崖口，迎著轻风，细长的发丝一屡屡地飞舞。突然，心中闪过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他回头，瞧见两个男子正在看著他。
原本他不怎麽在意，因为常人不可能看得到他，但是过了许久，那两人的眼神还是紧紧札在他的身上，这让柳晨光确定，他们正是在看他。
「......你们看得见我？」柳晨光讶异地问道。
白衣男子笑嘻嘻地开口：「我们当然看得见你。」
黑衣男子冷著一张脸说道：「我们是来领你的魂的。」
柳晨光仔细思忖了一阵，「你们......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麽？」
「猜对了。」白衣男子脸色虽然清白得吓人，但他笑盈盈的样子却比黑衣男子更加令人亲近。
终於要走了麽？......柳晨光突然很想再见慕容影一眼，但......只怕是不能了。可惜......以後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柳晨光乖顺地站到两人的身前，有礼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
白无常从袖口拿出了锁链，往柳晨光身上一套，光电急闪，锁链居然被弹了回来，白无常不免愕然：「这是怎麽回事？」
黑无常皱了皱眉，原本黑炭般的脸更黑了几分：「你叫什麽名字？」
柳晨光不明所以，顺从地答道：「在下柳晨光。」
「柳晨光......」白无常也面色肃穆，翻出了一本册子，越查脸色越是难看，口中喃喃自语：「柳晨光......柳家福泽深厚，其独子命不该绝......」，抬目凝视他：「你竟然还有好几十年的寿命！你是怎麽死的？」
乍听如此消息，柳晨光惊得不知所措，「我？」忆起死亡的那刻，神色黯然，「......跳崖而死。」
「原来是自绝。」黑无常冷哼，口气尽是不屑。
「但是......即使是自绝，他也不该死成。」白无常看了看黑无常，懊恼问道：「都是你，拖了那麽久才来领魂，现在要帮他复生也来不及了，你说要怎麽办？」
黑无常嘴角抽动，「你......你还敢说，明明就是你......」
白无常尴尬地笑了笑，打哈哈道：「好嘛，知道是我的错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嘛！」
「这下，也只有帮他找个刚死的躯体，让他回魂。」
柳晨光喜不自胜，「我......可以复生？」
「是的。」白无常歉疚地说：「是我们办事不力，害你浪费了一年光阴。」
「别这麽说。」柳晨光几乎快忍不住嘴上笑意。他可以复生，不就代表，他可以......不......不对，影他......已经成婚了，就算我死而复生，他也不会有所改变......
面对柳晨光一下喜悦一下哀伤的表情，白无常有些莫名其妙，说：「来吧，我们去替你找个身体。」
「嗯......」柳晨光温和点头。
也罢......前尘往事，就让它化作往日云烟。他早已不怪慕容影了，光是影这年来的悔恨难受，他看见了，就够了，不再多求什麽。同生为男子，应该早知道不可能一辈子相守，是他太过妄想了。
既然上天给他个重生的机会，他就应该有个新的人生。
思及此，柳晨光释然而笑，尾随著黑白无常上路行去。 02
柳晨光这一年来，第一次走出断天崖。原本他还有些犹豫不决，就怕一踏出去，又会被弹回来，当他终於下定决心踏出那一步，果然，他可以离开这里了。虽然知道是黑白无常的帮助，他也难掩欣喜。
目光不觉落向不远处的慕容山庄，渐渐柔和。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惦记我，好好待你的妻子......柳晨光这麽想著，心境温柔。只盼下一世，他们能再续前缘，希望不再有性别束缚，能勇於承认他是他的爱恋。
不知道走了多久，柳晨光只是不语地随著两人的脚步，也不明白他们要带他去哪。上了街市，很久没见过人的柳晨光不免好奇地打量了番，一切跟他死前没有什麽两样，街市依旧热闹，这条街......他以前常与影来。
手不禁摸上了腰间，却什麽也没摸著。他想起了影送给他的玉佩，只是灵魂姿态的他无法佩戴。不知道那玉佩，影是否还会保留，又或者，已经随他的尸身下葬。
柳晨光一边想著以前的种种，一边不经心地走，直到一阵吵闹的喧哗从一间茅舍中传来，他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个人烟罕至的村落。黑白无常就此停了步，穿门而入，柳晨光怔了怔，也跟著进去。
哀働的哭声如泣如诉，妇人的哭声中带了些沧桑，「儿啊，你不可以丢下娘啊......」
「清嫂，节哀顺变，阿古他已经......」
「不！你别说！阿古他不可能死的，不可能、不可能！」妇人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疯狂地推开来哀悼的人们，抱住自己的儿子，「你们别想把他带走！他没有死！他只是睡著了而已！」
「清嫂......」
柳晨光细细地看著妇人手里的男子，腊黄的脸有些脱皮，唇上乾燥没有一丝血色，眉间有股黑色的气息，看得出来这男子已经气绝，但那妇人说什麽也不放手，偏不让他安息，硬要说他还活著，不让其他人将他安葬。
白无常看了看，不赞同地大摇特摇头：「怎麽那麽丑！哪配得上这麽乾净的灵魂？你是不是找错了？」
「方圆百里以内，跟他年岁最接近的死尸只有这俱。魂魄刚刚离身不久，给他用正是刚好。」黑无常冷然地说。
白无常清白的脸贴近男子，念念有词：「真的好丑啊......」
柳晨光倒不怎麽在意，事实上，宋朝男子爱美，自己本身也长得十分女气，才会得到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但他自己并不喜爱自己的长相，每每都要刻意将眉毛画得浓密些才敢出门，否则定会被人误认为女子，这下正好，他瞧男子的脸虽不好看，但刚正无比，眼睛细，眉毛却很浓厚，眉宇间有种朴实的气息，想必不会再有那种烦恼。
「白......白无常兄弟，那个，劳烦你们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其实在下并不在意相貌，只想......有机会能够好好活一次。」柳晨光道。死过一次方了解生命的可贵，那种只能看什麽都不能做的经历有一次就够了。
黑无常哼了哼，「早知生命的可贵，就不该轻生。」
柳晨光愣了会儿，歉意地轻笑。
本人都这麽说了，白无常再怎麽不甘心也只能噤口，任黑无常替他施展复生之法，淡淡的金光随著柳晨光的灵魂罩下，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走，晃了晃之後就没了意识。
醒来时，柳晨光只觉得浑身都痛，尤其头痛欲裂，肢体感官慢慢回复，感觉到似乎有人紧紧抱著自己，柳晨光心思急转，顿即想起了黑白无常之事。想必自己已经复生成功，心下除了激动之外还有感激，只可惜再见不到黑白两人，否则他必当好好道谢。
「阿古！你醒了麽？」欣喜的声音就在耳际，是那个妇人。
柳晨光勉强自己睁开眼睛，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点笑容，希望可以令那妇人放心。
「哇！尸变啊！」有人大叫著，接著是一阵慌乱地跑步声。
糟糕。他不会被人当成怪物拿去烧掉吧？
妇人得意洋洋地看著柳晨光，苍老的眼中隐有泪光，「我就说我儿子没死，你们就是不信！」
柳晨光咽了咽口水，张口欲言，但口中尽是烧伤似的痛，乾涩地无法出声。
水......他要喝水......柳晨光只好求救地看著妇人，希望她能理解。
「怎麽了？阿古？」妇人还未从欣喜中恢复过来，茫茫然地看著柳晨光急切的表情。
这人......是他的娘亲吧？
柳晨光努力抬起手，在妇人的掌心写下『水』字。
妇人又是一呆，「你在做什麽？」
柳晨光惊了。呃，她该不会不识字吧......
口中的灼伤感越来越难以忽略，柳晨光忍不住用手抓了抓妇人的衣袖，全身本来就虚软无力，这一用力，柳晨光觉得力气都被抽尽似的，脑袋一歪，又昏了过去。 03
他到底怎麽死的？
再次醒来，这是柳晨光第一个闪过的念头。
依口中的疼痛感，他猜测是毒药。但是......是服毒？还是被人下药？想著想著，头又痛了起来。刚刚应该先问过白无常的，这下他连这个人的身分都没搞懂，要怎麽扮他？唯一知道的，只有他的名字──阿古。
从今往後，他就要丢弃『柳晨光』这个身分，好好地当『阿古』。
睁开眼睛，柳晨光觉得视线有些迷蒙，眨了几下，才逐渐清晰。妇人正跪坐在旁，一只手搭著他的，安然睡著。
柳晨光动了动喉咙，哑哑地喊：「娘......」
妇人微微抖了抖眼睫，迷迷糊糊地张眼，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阿古！你醒了！你终於醒了！太好了！」
眼见妇人又要哭泣，柳晨光赶忙说道：「娘......孩儿这是怎麽了？」想了想，又说：「孩儿怎麽什麽都不记得了？」
柳晨光决定装失忆，以免被人发现自己是另一个灵魂。
妇人愣了一下，「你不记得了？」
柳晨光有些不自在地道：「嗯......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娘，你可以告诉我吗？」他急切地想了解这个人。
妇人脸色古怪地盯著他，喃喃地说：「你怎麽突然变得那麽有礼貌了......」
柳晨光心一惊，不敢再开口。
片刻，妇人缓了脸色，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你刚刚好，先别想那麽多，往事就让他过去吧，好不好？」
柳晨光张了张口，最後还是点点头。
「那娘去帮你热粥，等会儿。」妇人微笑地起身离去。
难道这个阿古，有什麽不堪回首的过去？柳晨光猜测，刚刚妇人的意思似乎是希望他忘了过去的事，那麽，这个人极有可能是自杀了。柳晨光倒是没想过，这点他们两人居然一模一样，应该不会那麽巧，阿古也是为情所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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