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晨光暗自好笑,突然又觉得嘴巴发乾,艰难地起身缓缓移动到桌上倒茶。水流过喉咙,那乾涩的感觉才得以舒缓了些,他这才开始打量起这间茅舍,非常简陋,只有两张木床跟一个桌子,破破烂烂的随时会倒下的样子。 还好他不是恃宠而骄的大少爷,还过得起苦日子。 「阿古!」门帘被掀了起来,一颗头冒出来贼头贼脑地望,「你怎麽样了?」 来者居然是个清秀的男孩,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柳晨光微微讶异,脸上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谁?」 男孩呆滞片刻,问道:「阿古,你吃药吃傻了?我你都不认识?我是你老大!」 老大?难不成是大哥?......不对,此人年纪比他小得多了。 见柳晨光面露狐疑,男孩咳了咳才说:「你该感谢我,若不是我通知清嫂回来,你这个笨蛋就要殉情自杀了!」 真的是为情?没想到,无论是他......还是阿古,都是一样的命运啊。只不过他幸运了点,至少有重来的机会。柳晨光对这个机会一直都是心怀感激的。 「不好意思,那个,在下......呃......我完全忘了之前的事,你可以跟我说说,为什麽我要自杀麽?」柳晨光殷盼地注视他。 「我就觉得你变得怪怪的,果然没错!」男孩很笃定地说,大剌剌地跨步上床就是一坐,还拍了拍身旁,「过来,大哥教导教导你。」 柳晨光怎麽说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了,被这麽小的孩子使唤,还真感奇怪。别别扭扭的,为了了解状况,柳晨光不得不听话地上床,乖乖坐在『大哥』身边,竖起耳朵准备听教。 「我可先说,你要答应我以後不再自杀,我才要告诉你。」 柳晨光微笑,「这是自然。」 男孩怪怪地看他一眼,在嘴里咕哝了些什麽,才道:「还不是因为你喜欢的女人嫁人了,谈了三年的感情,那女人说变就变,一下子飞上枝头当凤凰,就不要你这个没钱没势的家伙了。不过,我说,女人啊,有或没有都......」 「停!」眼见男孩即将长篇大论,柳晨光毅然打断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只不过是想厘清自己死亡的原因,只要不是他杀,什麽都好谈。就怕自己卷入了自己所不了解的世界,会没办法应付,这样看来,这人的生活倒也简单,他能放心了。 男孩努努嘴,「还以为你变了呢,谁知道还是那麽没礼貌......」 柳晨光笑而不语。 「笑,笑什麽笑?」男孩不解地歪歪头:「怎麽自杀一遍就看开了?」 「人生在世,本来就不止有爱情。」柳晨光语调平静:「是我之前太过执著,鬼门关走一回,我定会好好珍惜这次的新生。」 男孩还是一脸古怪,「我还是觉得你脑子有问题,一定是吃药吃的。」 「也许吧。」柳晨光不在意,微笑问道:「敢问兄台大名?」 「兄台?你居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男孩故作恶心地抖了抖,还是说:「我的名字是小鱼。」 柳晨光点头,记下了男孩的名字。 「你是真的都忘记了?」小鱼不怎麽相信的样子。 「是啊,反正以前的事我全数都忘记了,不如你就当我重新投胎了一遍......」柳晨光笑道:「从今日起我是新的阿古,请多指教。」04 成为阿古已经一个多月了,柳晨光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很朴实,他需要养娘亲跟自己,早上很早就必须起床去富贵人家家里作工,直到天色全暗了才能回来。 早起对柳晨光而言本来就是习惯,并不勉强。以前的他凌晨就会起床,那时是起来练武,然後作画,跟影一起谈天说地,吟诗作对,如胶似漆。 他和慕容影可以算是青梅竹马,慕容家跟柳家在江湖上一个以武著名,一个以文。若非因为影,且自己又是家中独子,爹亲可能就不会让他习武,但即使他有了些武功,却万万比不上影,常常落败於他。并且柳晨光只能偶尔在文思上略胜影,所以他对慕容影从小就仰慕至极。 慕容影对他而言,是表率、是榜样,从小他就仰望著他,以影为目标前进,一步一步靠近他,直到自己有能力跟他并肩而立。 爱慕在时间中逐渐堆积,等待柳晨光发现时,早已深入骨随,无法自拔。 拥有影的爱情,曾经他以为是梦想,却在某一天成真了,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慕容世家的第一公子,如此青年才俊,不可能不成婚,而他却迟钝到成婚当日才得知,顿时心碎。 嚐过一次刻骨铭心、伤心断肠的爱恋後,柳晨光的心已然成石。想必自己是不能再爱上别人了,柳晨光对清嫂──也就是他现在身分的娘,感到十分愧疚。在他还是柳晨光的时候,因为父母自幼早死,自己又是初嚐爱恋,自然是不顾一切,现在他却必须顾虑『不孝有三,无後为大』的问题,偏偏自己又难以动心,这叫柳晨光进退两难。 他身子一好,阿古的娘亲就开始替他找新娘,他知道她是一片好意,怕他沉浸在被抛弃的过去。但他始终不是阿古,他是柳晨光,顽固不知变通的柳晨光,他一世,只会爱一个人,即使那人不属於他。 可,此番心思不会有人了解。 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内心真正在想什麽。他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谁了,说要当阿古,又当得不完全;要当柳晨光,又不会有人相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叹息著暂时放下心思,将木柴安稳地摆置在炉灶旁,柳晨光开始学习煮饭。 娘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不能再依靠她,很多事情,需要自己独揽。他不再是孑然一身的柳晨光了,他现在有娘亲,有生活上的顾虑。 「阿古、阿古!」 听到叫唤,柳晨光提袖擦拭掉额头的汗水,抬起头看向门口,就见小鱼飞奔而来,欢腾地扬著手中的纸张,嘴上不停大叫。 柳晨光好笑地看著他,扶稳他乱晃的身子,柔声问:「怎麽了?发生什麽好事了吗?」 「太好了!!我去报名家丁,结果上了!」小鱼转著圈圈,拉著他的手臂大叫大闹。 「家丁?」柳晨光感到奇怪,「只不过是个家丁,有什麽好高兴的?」 小鱼不满意他的态度,怒目瞪眼地,「你是什麽意思,瞧不起家丁吗?」 柳晨光无辜,「没有。」 「况且啊,这可不是普通的家丁!」小鱼得意洋洋道:「你知道是做哪的家丁吗?慕容山庄!慕容山庄耶!别不识好歹了。」 柳晨光浑身一震,顿时失去言语能力。 小鱼浑然不觉,持续快活地说道:「那,可别说老大的不罩你,我啊,还帮你报了名哦,到时候就能拿到更多的银子,以後你跟清嫂的生活也就不会那麽清苦了,还可以搬进山庄里住呢!」 「慕容......慕容......」柳晨光连连後退,直到撞到身後的椅子,才颓然跌坐,失了魂。 「干嘛?」小鱼狐疑问道:「你太开心了吗?」 柳晨光苦笑地摇头,「我......我不能去......」 「什麽!你不能不去!」小鱼大惊,抓著他猛摇,「你疯了吗?这个机会多少人想要还要不到呢!」 柳晨光轻轻挣脱,黯然地低声说:「并不是我不愿意去,而是不能......」 他怎能再见影? 再见影,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能把持住自己...... 好不容易决定重来,就让那人深深埋入心里。 不去触碰,也许就不会疼痛。 未愈合的伤疤,你怎忍心在上头洒盐? 「我不懂你的话!」小鱼气呼呼地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瞪他,他已经颐指气使惯了,「我不管你能还是不能,你非去不可!」 柳晨光敛了脸色,清冷说道:「我不会去。」 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小鱼跳了起来,怒气冲冲:「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 「我什麽都能依你,但这事,万万不能。」柳晨光明眸闪亮,细细说著,凛然之气竟然压过了小鱼的气势。 「你......你......哼,我不管你了!」小鱼气不打一处来,又下不了台,只好带气离去。 小鱼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口,柳晨光坚决的眼神立刻就无力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想到慕容山庄。在灵魂飘荡的那一年里,他无时无刻想跟著影回去......现在,他去了,又能如何? 他早就不是柳晨光了。 5 小鱼真的在跟他赌气了。 他已经三天没来找他,连去他家里也找不到人,柳晨光不禁担忧起来。小鱼除了一个祖母外就没有其他亲人,据他所知,这里的人都跟小鱼处不好,他太爱使唤人了,日子久了跟他同龄的人也就渐渐疏远他,只有阿古人老实,会跟小鱼来往。 他会去哪里? 柳晨光觉得後悔万分,他不该跟一个孩子计较。况且,就算去了慕容家,他也不会被录取,根本不会见到慕容影,他又怕什麽? 「阿古......」轻柔的呼唤从身後传来,柳晨光回头就看见娘正担心地步出门,朝来走来。 柳晨光赶紧上前搀扶,「娘,你身体不好,怎麽不在床上休息?」 「娘看你这几天都魂不守舍的,在想什麽?」清嫂倚靠著柳晨光,苍老的双眸闪烁,「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柳晨光微愣,而後笑道:「没有,娘,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想必先前的事在娘的心里已经成了疙瘩,就怕他想起来会寻死,只是他又不是那个阿古,就算他想要想起来也没办法。 「先前我听小鱼说要你到慕容山庄做事,但你拒绝了。」微微推开儿子,清嫂愧疚地说:「你不用顾著娘,想做什麽就做,娘会依著你的。」 柳晨光苦笑:「没有这回事,娘你多想了。」 其实是他自己本身的问题,不能怪任何人。 「那你怎麽会跟小鱼吵架?」 「这......」柳晨光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无奈地道:「娘,我先扶你进去歇息,这里风大,著凉不好。」 清嫂欣慰地点点头,「你越来越懂事,娘也就放心了......咳咳......」 「娘......」柳晨光看娘脸色苍白,赶紧扶她进门,将她安置在床上,倒了杯茶给她,「娘,喝点热茶。」 清嫂接过茶,不喝,却呆呆地看他。 「娘,怎麽了?」 「你变了很多,也许真的是长大了......」清嫂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柳晨光自己知道,因为生前的自己没办法孝顺父母,所以移情到清嫂的身上,只希望能这样弥补愧疚。若是他的亲生父母在天有灵,知道他竟然如此轻生,必定不会原谅他。对清嫂无微不治,不仅是代替阿古,也是在对自己赎罪。 但是清嫂的身体越来越差,柳晨光自觉这种环境对她身体不好,可又苦无办法。 生平第一遭觉得束手无策,他这个身分什麽都没有,徒有一身蛮力,只能做粗活,可,那样挣来的钱也只仅仅足够家中的开销,不能改善生活。 是不是......自己真的该去慕容山庄做事? 毕竟自己已经重生过一遍,以往的事,他为什麽不能放弃? 该把握现在,该留住身边的人,不该去执著前尘。他虽明白此道理,但要真的实行,还是难。 他对自己没信心。 在他烦恼之际,清嫂突然对著门口喊:「小鱼!你来了?快进来坐。」 柳晨光随著看向门口,就见小鱼扭扭捏捏地来回走,见他看向他,不甘心地瞪他一眼,要进不进地踱步著。 「你这几天上哪去了?」柳晨光松了口气同时问道。 「关你什麽事!我是来找清嫂的......」小鱼哼了声,大摇大摆地走到床边,慰问:「清嫂,你的身子怎样?」 清嫂呵呵笑了起来,「你什麽时候那麽关心我了?」见小鱼嘟嘴,她又接著说:「好......很好,倒是阿古担心死你了,这几天一直望门口,就差没变成望夫石了。」 「娘......」柳晨光无语。这什麽比喻...... 「哼!他也会担心?」说归说,小鱼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 清嫂牵起两人的手,合在一起,温柔地说:「你们合好吧,别吵架了。」 小鱼扭扭捏捏望柳晨光一眼,瞪眼道:「我可是看在清嫂面子上才原谅你的!」 「好好好,在下感激不尽。」柳晨光微笑。 小鱼居然红了脸,撇开头去。 柳晨光不解,正待询问,清嫂又说话了:「阿古啊,你就跟小鱼到慕容家做事吧,人不能老待在原地踏步,慕容家大业大,说不定你跟小鱼能够出头。」 柳晨光为难,「娘......我......」 「你不愿意就算了!你以为我希罕跟你一起去?」小鱼抢著说道,脸色又臭了。 清嫂也不赞同地看他。 柳晨光思忖了会儿,松了口:「好的,娘,我会去看看。」但,若是应徵不上,这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小鱼这才展颜,颇得意地仰仰脑袋。 「那麽,你们今日收拾收拾,明日就上路吧。」 这儿离慕容山庄有段距离,至少要走上一天一夜才会抵达。 「好的,娘。」柳晨光嘴上笑答,心却苦涩起来。 影,希望此行,我们依旧是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06 「小鱼、小鱼,醒醒!」柳晨光拍拍他的脸,轻轻拭掉小鱼发梢上的露水。 小鱼迷迷糊糊地醒来,呆呆地看了看,似乎不太能理解自己身在何处,砸了砸嘴,抖了抖,又缩到柳晨光怀中,睡得无限安稳。 柳晨光原本就宠他,此刻更是不忍扰他睡眠。因为自己上一生没有兄弟,此生他将小鱼当弟弟般看待,千依百顺,对於小鱼的依赖,他乐於承担。 他一夜无眠,昨夜两人好不容易赶路到慕容山庄下,还未来得及上山,夜以极深,两人盘缠不足,只好在破庙借睡一宿。天气甚凉,柳晨光为了看顾小鱼以体温暖了小鱼一晚,自己却受了凉。 柳晨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微烫,有点晕。 希望还有力气上山,现在的他没武功傍身,体力大不如前。 望了望天色,柳晨光有些心急,轻轻推了推小鱼,柔声说:「小鱼,你不是说不能迟到麽,要是迟到了,会被剔除资格的。」 小鱼皱皱眉,不耐地挥了挥手。片刻,惊醒,猛然起身,「现在什麽时辰了?」 柳晨光轻舒了口气,眼眉弯弯,「你说呢?」 小鱼面色微赧,「你不会早叫醒我?」 「我很早就叫了。」柳晨光笑意盈盈地调侃:「可就是有人赖床。」 可惜此等笑颜没人赏识,小鱼怒目相视。 「好,那,整理一下我们再上路吧。」讪讪地收起笑容,柳晨光不在意地道:「反正都迟到了,晚点去也不会怎麽样,不是麽?」 「你想得美!你以为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吗?」小鱼匆匆收拾了下,便背起包袱推著他往前走,「我们现在就出发,用跑的!」 用跑的上山? 柳晨光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 但,始终还是依了他。 将近晌午的时候,两人气喘吁吁地到达了山庄门口,面对这熟悉的场景,柳晨光不禁怔忡。彷佛,昔日笑语仍在耳际。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閒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真的能停留在初见的那刻吗?那年柳树翠绿如画,相逢湖畔,两小无猜,没有所谓的是非道德,爱恨情仇,一切美好得像梦境。此刻,却已人是全非。 「喂!喂!」小鱼见他发愣,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你怎麽了?」 「没有。」柳晨光淡淡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我们进去吧。」 柳晨光挺起胸膛,深深吸气,才有勇气跨步上前,正待敲门,小鱼却说:「我来吧,你休息。」 柳晨光不置可否。 片刻过後,两人被总管家领了进去。 乍然见到老总管那熟悉的面容,柳晨光差点就要呼唤他了,那是......跟他生活了十几年的管家啊!但终究还是忍住,就算他唤出了他又如何,他们只不过是陌生人。如今这又算什麽,束手束脚,他什麽都不能做。 总管姓沈,年岁虽高,气势犹在,轻轻一个扫眼,小鱼就噤口不语。比他说破了嘴都有用。 「为何迟到?」沙哑却有力,沈总管冷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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