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处锥心刺骨,君少宜走了几步,只觉几乎难以站直,眼前有些黑暗,他停住,等待著痛楚慢慢过去。 不知何时,从远远的地方慢慢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走到他前面站定。 君少宜抬起头,一个年轻男子,长身玉立,神态颇有些冷酷,站在他面前,似有一阵杀气凛凛而来。似乎是失血过多之故,君少宜气力有些不济,但也看得清是玄天门现任门主李沐。 "二公子别来无恙?"李沐脸上有些笑意,但笑意并未达眼底。 "看来你我之间的一战似乎势在必行?"君少宜想要握紧剑柄,却发现手有些无力,泰然自若地笑了笑,道,"你脚程倒快。" "二公子是在暗示在下不应该出现麽?莫非二公子心存畏惧?"李沐微微一笑。 "我本来是想放过你的,可惜你不识抬举。"君少宜的手不由自主地痉挛,那剑似有千钧,连拔出来也十分困难。他按住腰上伤处,脸色微变。 "是不是痛得像扯了筋脉脏腑?一点力气也没有?"李沐笑得十分诚挚,似乎真的是关怀体贴。 君少宜反而镇定下来,慢慢解开衣襟。那伤处已经流出血水,颜色也不十分鲜豔,倒像是用水漂洗过一般。猛地扯下包裹伤处的布条,他用力擦去抹上的药膏,药带著肉一起擦掉下来,仿佛那肉是腐烂了多天的肉,粘粘的,脱落下来,露出一些森森的肋骨。即使伤处会好,也会留下一个巨大疤痕,永难复原。君少宜不由大为震怒,想不到竟会被一个黄口小儿所骗,的确在他意料之外。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怪之怪他太过托大,人家含情脉脉,他便当了真,可真是三十老娘倒崩孩儿了。 "李沐,你不错啊。"君少宜淡淡说道。 "哪里哪里。试问这世上有哪一种毒药会让二公子无知无觉?那自然是二公子亲自抹上的了。"先前刀上的毒即使再厉害,最多只能刺入一点就会被他发现,定然伤不到他,但後一种毒却是腐骨蚀心的奇毒,遇血即入,剧痛难当。 寻常毒药为了使人放下戒心,均是麻木骚痒,甚至毫无知觉,只有解药才会如此痛楚,毒药若是疼痛,那是九流之毒了,想不到九流的毒药也会让他上当。 "徐明川呢?不敢来见我麽?"君少宜将伤口处腐肉擦干净,又撕了一块衣角,将伤口包好。他动作缓慢从容,似乎丝毫没有痛楚。 李沐自然知道那痛楚足以让人宁死而已,但看他如此澹定,不由有些佩服,神情肃然道:"你想找他报仇麽?如果你被人骗就要报仇的话,那麽被你骗了的人也该找你报仇了。今日只是让阁下付出失约的代价,在下不想趁人之危,下次相见,必是你我血刃之时。" 不知如何,君少宜只觉骗来骗去那一句话十分刺耳,脑中电光火石一闪,浑身忽然微微颤抖,他扯了袖口盖住抖得厉害的手背,慢慢道:"你叫他出来见我。" "他对你毫无好感,你又何必自作多情?"李沐笑道。 君少宜冷冷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叫他出来见我。" 李沐不由心头一凛,道:"二公子,徐明川受我之命欺骗你,你若要报仇,就该堂堂正正找我来,何必要和一个孩子为难?" "李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又何必装傻?他不可能不辞而别的,肯定是你把他带走了。想不到我还是小瞧了你。"君少宜自嘲地一笑,竟然会恍惚到看不清这一点。雷旋若是有事,李沐怎麽会如此气定神闲地站在他面前?而且用什麽方式不好,偏偏费劲心思,用一个俊俏少年来欺骗自己? "过奖,在阴谋手段上在下还需多多请益於二公子。"李沐躬身行了一礼,"只是他不想见你,二公子还是请回的好,还是说,要在下潜人送阁下一程?"恭敬中,已带著淡淡威逼之意。 君少宜慢慢道:"他是我养出来的男宠,怎麽可能会不想见我?李门主为何信口雌黄?" "住口!"李沐忽然满脸仇恨痛苦之色,慢慢的忍下去,又变得面无表情,"君少宜,你别忘了,今天要是我不放过你,你根本走不出落雁镇!" 落雁镇麽?君少宜不由有些好笑,想起落凤坡来。可惜他君少宜不是雁,只是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罢了。不知怎地,他微笑起来,神情忽然有些温柔,低声道:"他终於还是爱著我。" 李沐大怒:"你胡说什麽?" "你要杀我,怎麽还会管是不是趁人之危?连李思齐你都下得了手,但你却肯放过我,还真是奇怪得很。若说你还喜欢在背後放冷箭,也不无可能,但最大的原因只怕是他让你不得动手的,你答应了他,自然是不能反悔的了。"虽然是猜测,但君少宜的语气毫无怀疑之意,甚至带著些许惆怅,"他虽爱著我,可惜......我总是对他不起。" "二公子说这些话是什麽意思?是猫哭耗子麽?"李沐冷冷道,"即便如此,他也答应了我永不见你,你以後再也不必可惜了!" "是麽?"君少宜淡淡一笑,心中却道,他不见我,我便不能去见他麽?许是那人为了李沐答应不杀自己,连这个要求也答应了,心里深处忽然一软,眼中不由有些酸涩,抬起头,脸上又是一片漠然:"那又如何?" 李沐看他并不动容,哼了一声道:"既是如此,二公子好自为之,告辞。"他转身不急不徐地走了,竟也没再说什麽。 君少宜有些奇怪,但身上刻骨的痛楚让他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心里恨极了徐明川,又有些担忧,若是雷旋听了李沐的谗言,认为他当真对别人有了意思,那可真是糟糕。其实他心里不是没有想过,若是那时遇到的不是徐明川而是雷旋,他一定会带著他一起走的,即使会死在一起。可若是和徐明川一起死,就非他所愿了。他还是情愿徐明川活著。 当然现在,徐明川死一百遍都不能消他心头所恨。 君少宜伤处剧痛,不由胡思乱想起来,李沐一定会嚼舌的,到时雷旋变了心也有可能,何况李沐那麽俊,也难说他们以前没有什麽苟且......他越是想,就越是恼怒,早知道就一掌劈死徐明川,为何还留他一命?还不是因为对美貌又暗恋自己的少年难以拒绝的心软。李沐明显知道他生性喜欢美少年,否则怎会笃定他不会对徐明川下毒手?能这麽快找到别人的软肋并且痛击的人,倒真是难得。 君少宜不由冷笑,他的确是喜欢美丽的少年男子,但也未必就杀不了徐明川。 他走了几步,已经剧痛难忍,血水不停的涌出,像是那毒还没有完全除去,又慢慢腐蚀著肌肤,若非他内功深厚,只怕早已肠穿肚烂。 要找到水洗才行。可是家家闭门深锁,连窗也关死,显然是不想让他这瘟神进去。要强行进去也不难,可是要忍受普通人家的脏乱,对他而言是万万不能。好在不远处隐隐有水声传来。 他循声一步步挨过去,果然是一眼清泉,汩汩冒出来,流成一条小溪。那溪边还有女子在浣衣,看见他浑身血淋淋的移过来,都惊呼一声转身便跑,又似惊於他的美貌,一边抱著木盆,一边不断回头张望。 君少宜也不理会,按住伤口,踯躅走到泉眼旁边。 这泉眼处修砌成一个水池,里面的水是用来喝的,为了水源干净,洗衣服洗澡都到下面泉水涌出的溪水里。君少宜却毫无顾忌,坐在泉池旁,解开衣衫,手不由忽然顿住,凝视著水面。只见倒影中一个男子委顿不堪,似乎要被一圈圈的涟漪击成碎片。 这憔悴的男子是他麽?他心里一惊,再也回不过神来。李沐虽然答应,只怕也施了暗手。若是易地而处,他肯定也会在毒药里做手脚。这是慢性之毒,李沐想得也周全,他走之後毒才发作,也不定是谁动的手,李沐自然可以开脱了。君少宜冷笑,心里不由涌起一阵凄楚。 怕只怕,他今生再也见不到那人了。 心里忽然绞痛难当,喉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想站起身,可是全身困顿,气力全无,只能慢慢滑倒在地,一只手落入水里,一阵沁骨的冰凉。 是毒发了罢。他心有不甘,偏偏动弹不得,只能用力睁大眼睛,眼前慢慢变成漆黑一片,再也看不清什麽。看见他死状的人一定会笑他死不瞑目,君家几世的骄傲也被他败光了。但也顾不得了,若那人知道他临死只想见他一面,必不会那麽难过了吧。 左手落入水中,右手触摸到的却是池边修砌的岩石,所幸并不是太坚硬。他暗暗运了口气,食指慢慢在岩面移动著,由於太过用力,手指已经磨破,连细长的指甲也翻了过来,却只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方"字,再无半丝力气。 泉水从一点一点从池中溢出,将手指和岩石上的血迹慢慢冲刷干净。 7
君少宜醒过来,只觉自己躺在一张软塌上,身上盖著一张薄被,仍有些寒意。刚一睁开眼,就有人道:"你醒来了!"他侧过身,想看清是谁,结果腰腹一阵剧痛。那人已经走上前道:"二公子,这是我婶婶家里,你身上的毒已经清了......" 居然是徐明川? 只见徐明川苦笑一阵,说道:"敝派一直在暗中找你,江北还是很危险。过得几天,我婶婶要到金陵去一趟,你就可以顺路回去了。" 君少宜一阵惊讶,心里便已明白,他是真动了心的,所以冒死相救。可惜李沐聪明太甚,竟然瞧不出来。微微一笑道:"是麽?那要多谢你了。" 徐明川松了一口气,凝视他半晌,道:"二公子,你不怪我麽?" "怪你有什麽用,你也是受人支使。"现在姑且饶你一命,以後定会好生报答。君少宜暗暗冷笑。 "只要你不恨我就好了。"徐明川低声说了一句,君少宜道:"什麽?"徐明川不答,却道:"二公子,我......我看见你在池边刻了一个字,那是你心爱的人麽?" "正是。"君少宜看著徐明川,微笑道,"他爱我至甚,从来没有背叛我,对我一心一意,我要他死,他便不愿活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像他这般值得我如此倾心相爱,可惜我一直不知道,对他不好。现在我知道了,想要好好待他,可他却要受著人所不能的苦楚......无论他变成什麽样子,我都不会背弃他了。他若是死了,我也不愿活在这世上。" 徐明川心神大震,满脸痛苦之色,低声道:"我自是比不上他。" 君少宜道:"你给他提鞋也配了。"他说这话本是为了挖苦徐明川,但心里不觉有些酸楚,四海茫茫,真个不过如此罢了。若是无他,这一生纵使啸傲天下,也是枉然,不若一死。只可惜就是死也孤魂渺渺,不知道飘往何处吧。 徐明川垂下头,一语不发,良久方道:"是不是几天前我见到过的那个人?他现在在门主身边,门主一定不会把他交给你的。" 君少宜微微一笑,"我自有办法,不劳你操心。" 一听此言,徐明川不由微微一颤。 过了几日,君少宜的伤已好了不少,徐明川也说他婶婶明日就启程,但君少宜却说不著急。徐明川心中一转念,便已知晓,仍是满心惊讶:"你要去救他?" "那是自然。他现在身子不好,李沐说不定会折磨他,教我如何放心?" "门主不是那麽残忍的人,二公子不必担心,还是尽早回洞庭再做打算。" 君少宜只怕李沐会为了成全他大哥之义,宁可把他绑起来,也不愿他像禽兽一样与人交媾。要他忍一时也还罢了,若是久了,只怕也活不下去。君少宜淡淡道:"我要去便去,干你何事?" 徐明川不好再说,看他将剑挂在身侧,一身粗布衣衫,竟也如同一尊玉树一般,不由有些痴了,然而君少宜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走出门去。 ***** 君少宜本十分心高气傲,但既已身受重伤,要是李沐再派人群起而攻之,只怕就见不到雷旋了,心中惴惴,竟肯以粗服布衣示人,容光顿时收了几分,一路行来,也碰不到半个人与他为难。 过了南阳,渐渐看到有玄天门的铁骑横行,似乎正追捕什麽人。南阳是武侯故地,而今昌盛繁华,他没有心思游览,匆匆行过。却见铁骑越来越多,看见他容貌,也不停下,似乎并不是寻他而来。 他本不愿理会,无论人家是死是活,自然与他毫不相干,但忽然想到说不定是与雷旋相关,心中不由怦然一惊,便跟著那些人往东南方向行去。 他用了轻功追逐,已经愈合的伤口便又裂开,每一步都像是绞著肉流出汁血。用布条绑紧,血仍渗了出来。眼见数十铁骑停在一间客栈外面,将客栈团团围住,里面的客人大多冲了出来,他加快脚步,想趁乱进入客栈。有一个黑衣铁骑要拦住他,他低著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东西忘了拿",便混了进去。 连小二掌柜的都跑走了,里面只坐了一个人,自然十分显眼。 那人背向著门外坐著,身形十分消瘦,浑身血迹,桌上放著一口无鞘的刀,那刀上也沾著血,手中却抱著一个孩子,正低声诱哄。君少宜只觉眼睛一阵酸涩,要说些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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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一个黑衣铁骑从外面走进,在那人跟前站定,躬身为礼:"公子,请跟我们回去。" 那人恍若未闻,用羊奶注满一只小酒杯,哄著孩子喝下:"乖啊,多喝点,喝饱了好看爹爹杀人。" 孩子挥舞著胖胖的小手,咿咿呀呀的,奶水从孩子的嘴角溢出,他用衣袖轻轻拭去,继续缓慢地喂著。那黑衣人又大声说了一次。他头也不抬道:"余十三,你要找死也得等我女儿喝完。" 余十三几乎是震怒,手按在刀鞘上,又似乎想起什麽,咬了咬牙,松了手。 君少宜不由微笑道:"余兄,请先出去好麽?" 余十三眼角抬起,看了他一眼,傲然道:"你是何人?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君少宜叹了口气道:"是这样麽,那可真是叨扰了。"他话没说完,手中长剑已经刺了出去,余十三满脸惊惶地看著自己心口多了一个血窟窿,慢慢倒下。 虽然只是一剑,但已耗费君少宜大半心力,他慢慢俯下身,咳了一咳,只觉忽然间血涌如泉,伸手一摸,腰腹一片湿热,喉间再难受,却不敢咳了,从尸体上跨过,寻了一张椅子坐下。雷旋看也不看他一眼,君少宜也并无不悦,微微一笑:"久别重逢,为何与我形同路人?又是恼著我麽?" 雷旋缓缓说道:"君少宜,你我恩怨早已两清,在下之事,不劳你插手,请回吧。"他眼中明光一霎,忽然间暗下去,像余烬的幽幽一燃,忽成死灰。那令人颠倒的妖光,已经沈入深不可测的尽头。 君少宜大为震惊,险些就要站起,但他终於忍下来。望著远处一点,慢慢道:"难道不能挽回麽?" "已到绝路,又怎能回头。" 君少宜看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此意已决,不由自嘲地一笑,忽觉鼻子酸涩,再也忍耐不住,低声道:"人生──真是好笑。" "好笑什麽?" "这都是我自找的,是麽?"君少宜扶著桌子站起身,只走了一步,便已踉跄,忽然一大口血吐出,一半洒在桌上。 雷旋皱了皱眉,道:"你把羊奶弄脏了。" 君少宜充耳不闻,喃喃道:"想不到我们之间,竟是这种收场。" 雷旋抱著孩子站起身来,一手抓起桌上的刀,转身便走。君少宜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去哪里?" 雷旋淡淡道:"你不走,只好我走了。" 君少宜惨然一笑,道:"你不必走,我走。"他脸色有些死白,心里却还是高傲的想,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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