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莲不应声，犹自对着蟠龙柱发怔，青曳又低唤了声。
莲猛地回过头，见到青曳，笑了，两片唇瓣弯如明月。
"曳，你来了？"
"莲......我......"见莲笑得如此明媚，本该高兴，却不知为何，心里一空。
莲缓步走到青曳跟前，侧着头，慢慢靠到他肩上。
青曳不动，任她靠着："莲，好些了吗？"
伸手，本想抚摩她的脸，然而踟躇少时，还是放了下。
"好些了？"莲疑窦地重复着青曳的问题，顿了顿，又说："嗯，好些了......好些了......"
后方忽而传来幽咽声，青曳往回一看，见到小因两行清泪自眼里涌出，她用力用袖管抹了抹，愤恨地瞪了眼青曳，竟夺门而出。
青曳不解小因为何有如此举动，就在此时，莲发话了："曳......刚刚跑出去的人......是谁啊？"
青曳闻言，立时怔住，好半晌后，才艰涩地挤出几字："你......莲......你......不记得她了？"
莲扁着嘴，轻轻哼了声："我想起来了，怎会不记得她？她喜欢曳对不对？"斜斜地瞅了眼青曳，模样我见犹怜。
"她气曳陪我，不陪她对不对？"
青曳僵硬地动了动唇，抓着莲的手臂把她拽到眼前，端详着她，然而她始终笑得欢愉纯澈，让他无法看出蛛丝马迹。
"莲你......你究竟怎么了？你不记得她了？她是因啊......你的丫鬟小因啊......"
莲敛眉，挣开青曳的手，低声抱怨："你抓疼我了。"
"莲......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青曳抓着莲的双肩，咬住唇，拼命摇头。
莲见此，神情疑窦，她抱住青曳，笑道："好啦好啦，不要对不起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抓疼我的，可是我没吓你，你方才真的抓得我好疼哦......"
青曳的脸色顿变，他微微推开莲，退了一步。
莲的凤眼中凝着薄薄的水光："曳......你怎么了......你不要我了吗？曳不要我了？"
她慌乱地垂下头，目光乱转，双手环在胸前，惴惴不安地低喃："曳不要我了......曳不要我了......曳不要我了......没人要我了......莲不是好女人，莲是坏女人......"
青曳立时上前，一把将莲搂入怀中，他不停地抚着她的脊背，重复着念道："曳理你，曳理你，曳不会不要你的......"
莲仰起脸，胭脂被蜿蜒而下的泪水冲散，素净的脸上宛如垂着血泪。
"我好丑......我好丑是不是？"
"没有，谁说你丑？曳找她评理去。"青曳语声极不稳，他深吸一口气，强制抑制心里翻滚的疼痛。
"真的？"泪有止住的迹象，莲一脸胆怯地问："曳不骗我？"
"曳不骗你。"
"哦......那......我想看看镜子，可好？"
青曳一下子愣住。
莲倘使看了镜子......岂不......
他立忙抚慰道："莲，不要看镜子了，莲美貌无双，镜子不配映出你的容颜。"
"当真？"莲眼里有喜色流窜，她斜垂着头，脸上的二朵红晕很是艳丽。
"当真，曳不骗莲。"
"曳，我们出去玩好不好？"莲抓着青曳的袖子，睁大眼，哀求地望着青曳。
"好。"青曳咬了咬唇，强笑道："莲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不过......改日好不好？曳要先打点些东西。"
莲欢喜地点头，双手伸展着，在殿里乱转，柔声低吟："愿我如心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青曳眼里含笑，追逐着那舞动的身影，往事如潮水，漫过心房......
青曳离开孀兰宫，已是天边红尽时。
他缓缓走在宽敞的大道上，过不多时，敛足侧目，凝视着地上寂寥纤长的影子，浅浅的笑着。
回到乾清宫，楚疏寒坐在桌边，不知沉思何事，见他来了，对之温和一笑。
青曳回了个笑容，瞥一眼桌上放满的膳食，膳食还冒着热气。
"我回来得真巧，饭菜都还是热的。"
楚疏寒瞥了他一眼，说："因为已经换下四桌了。而早上的燕窝，我也是让下人待冷了后，换一碗新的。"
青曳愣了愣，而后笑道："你不必如此顾着我，我已说过，那夜之事，是我醉了而......"
"我知。"楚疏寒打断青曳的话，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
青曳上前坐下，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拿起木箸，动了几口，便又搁下。
楚疏寒问："饱了？"
"嗯。"
"只吃这么点？"楚疏寒低声笑了："怕我下毒不成？"
"倘使怕你下毒，我早饿死在这儿了。"
青曳站起身，走到窗边，遥望天空。
楚疏寒也放下木箸，来到他身侧："我发觉，你很喜欢看天。"
"因为觉得，那里会是自由的地方。"
楚疏寒目光微寒："你可是在怨我非但令你成为废人，还把你锁在身侧？"
青曳不答反问："你喜欢望着天吗？"
"不喜欢，因为我不喜欢仰望。"
青曳点了点头，心下了然。
是啊，他是君王，只要是君王，都有统一天下，坐拥江山之心，怎会肯放下自尊，仰望人或物？
"曳，你恨我吗？"
青曳对楚疏寒突来的这一问有些诧异，但仍坦然回道："以前恨，现在，我也不知。"
这回，轮到楚疏寒惊诧了。
青曳不再出言，转身离开了。
来到倾绝宫，院里，心丫头正叫嚷着和几个小丫鬟在玩耍，见到来访的青曳，立时屏退下人，缠上他的手臂。
"曳。"她拉着他的手，坐到石椅上，两条腿晃悠着，一脸雀跃，连连不休地说着今日与丫鬟们玩乐时发生的趣事。
青曳认真地听着，脸上倦色极浓，心里却舒坦了些。
心丫头说了大半天，才觉曳的异样，关切地问："曳，你怎么了？"
青曳看着心丫头，挣扎了半天，终是起身，随后......跪下。
心丫头吓了一大跳，也跪下，紧紧抱着青曳："曳，曳，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青曳的头枕在心丫头单薄的肩上，过了良久，才轻声说："丫头，帮我个忙，可好？"
心丫头点头如捣蒜。
"我......想离开，离开这皇宫，带莲一起。"
心丫头如遭雷击般立时放开青曳，随后愣愣地望着他，开口便是："你不要我了？"
青曳苦笑，紧咬着唇，语声是不曾有过的苦涩："丫头，莲疯了......是我不好......是我害的......我......恨她，她背叛我，所以我恨她，我冷落她，在下人污蔑她时，亦不帮她，我更害她容貌......她疯了......她说要我带她离开......我不想，不想在留在这儿。"
莲的背弃，楚疏寒的强制，吴殇与舒如衣之间......
他不想，不想再留在这儿了。
心丫头急得哭了，她不明白青曳的话，也不知他为何恨莲，害莲毁容貌又是怎么一回事，一心只想着站起来后，要拉青曳起来，青曳却推开她的手："心儿，帮我好不好？"
"曳......你要丢下我一人在宫里吗？"
心丫头一边抽泣，一边问。
不想，当然不想，可是，他没法子，他甚至连自身的安然都无法保证，遑论心丫头与莲的？
可莲......她是不得不走，但心丫头不同，心丫头她有疼爱她的皇兄，她有这能保她的地位。
"心丫头，对不起......"
"我明白了......曳，你站起来，只要你站起来，心儿什么事都应你，好不好？"
青曳看着那泪痕交错的脸蛋，心里一紧，想出言抚慰，偏偏喉间被硬物堵住般发不出声，于是默然无言地站起来，顺带扶着心丫头起来。
心丫头抹着泪，脸蛋埋入青曳胸膛中，泪如珠，落得他衣裳痕迹斑斑。
"曳，你和莲也要走了......那日后我......"
"傻丫头，你皇兄......会疼爱你的。"
楚疏寒如此念着他的姨娘，断不会薄待心丫头。
心丫头咬着唇，抬头望着青曳，泪眼中，他的目光温柔得如荡漾的春水。
"那......明日......你要我做什么？"
青曳凑到心丫头耳畔，喃喃低语，面上尽是愧色。
心丫头点了点头，说："那......你晚上陪我好不好？"哀求的目光望穿秋水，青曳点头应允，她才笑了。
两人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心丫头靠在青曳的肩上，说："还记得莲姐刚把你带回来时，你安静得很，和你说半天话，你才回一句。"
"那是因为不熟。"
青曳暗想，他有这么闷吗？
"有一次，我说想吃鱼，曳就下水，为我捕了好多呢，然后莲姐就一展身手......莲姐的厨艺真好，我还想吃......"
青曳揉了揉心丫头的脑袋："日后有缘相见，曳再捕，然后......亲自帮你烤，好不？"
心丫头听了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耶？曳也会？"
"傻丫头，就你不会。"
未听出青曳语中暗含的宠溺，心丫头不满地瘪着小嘴，一脸委屈。
青曳也未解释，目光定定地看着地面，二人都不出言。
不知过了多久，青曳觉得眼有些泛涩时，看向肩上的小脑袋，却发觉心丫头早已阖眼入睡，无奈地笑了笑，小心地扶着她躺到床上，随后为她盖上被褥，掖掖被角。"心儿，对不起......"
青曳才跨进乾清宫，就迎面撞上一人，他一边抚着额，一边望向来人，竟是数月不见的离震飞。
离震飞见到青曳，眼里倒无诧异。
"数月不见，近来可好？"
不好，青曳暗暗想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回应，离震飞笑道："我听流音说，我君变着法子讨你欢心，怎么不好？"
青曳的脸色顿时沉下："我全然没看出我君有这意思，流音大人倒瞧出了。"
言辞犀利，令离震飞愣了愣，不一会儿后，脸上又掠过了然之色。
"我也算是看着我君长大的，虽然我流离在外那几年，他改变很大，但有些......终是不变的，诸如待所爱之人，他不知如何表达。"
青曳垂下眼，只觉倦怠，无意细想这些："抱歉，离大人，我累了，去睡了。"
说罢，直接向寝室走去，离震飞不拦截，也离开了。
推开门，但见楚疏寒侧卧在龙塌上，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被褥。
青曳掩上门，梳洗完，躺到他身侧，闭目不语。
过了良久，楚疏寒突然转过身，将青曳抱住，青曳立时坐起身挣开他的手臂，他非但不怒，还笑了，两手枕在脑后，眼帘闭了撑开，撑开后又合住，来回数次，就闭着不再睁开。
青曳低声呼了口气，才躺下。
"去嘛去嘛，一起去嘛。"
心丫头抱着楚疏寒的手臂硬是不肯松。
"心儿乖，改日如何？"
楚疏寒啜了口香茗，目光不自觉地往龙塌上转去："曳还睡着，莫吵醒他。"
心丫头努了努嘴，不满地甩开楚疏寒的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不要改日，我就要今日，就今日，我们出宫玩嘛。"
"心儿，难不成丢下使臣......"
"谁说丢下使臣了？我们和使臣一起去嘛，乘便让他们领略楚国都城的繁华啊。"
心丫头迫不及待地抢着说。
"这......好吧......"
"耶，皇兄我最爱你了！"
心丫头一头冲入楚疏寒的怀中，脸蛋在他胸口蹭啊蹭的。
床塌上，青曳望着合住的罗帏，半晌后翻了个身。
青曳待楚疏寒离去时才起床，打理完就去孀兰宫找莲。
此时莲正坐在庭院里，看着落叶在面前旋转而下，痴痴笑着。
青曳走上前，并未打扰她，她却倏忽转过头，见到青曳后弯下身，拾了片落叶后跑到他身前，伸手递给他，她脸蛋红扑扑的，微垂着，隐露羞态，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送定情信物给心仪之人。
青曳接下，看了看，笑道："很漂亮。"
莲跳着欢呼起来，围着青曳转了数个圈，直到青曳拉住她，将她轻轻抱入怀里，她才罢休。
"莲最爱曳了，曳爱不爱莲？"
"爱。"青曳不假思索地回道。
爱，就如同弟弟对姐姐的爱。
莲回抱住青曳，笑得甜蜜而幸福。
待莲在房里用膳时，青曳拦下送盘出去的小因。
"因......"
小因不回头，端着银盘就往外走。
"小因！"青曳冲上前拦小因去路，小因这才停下，悻悻转过头，不看他。
"小因......"青曳轻叹口气"我已托心公主帮忙，若无差错，薄暮时，我会带着莲离开。"
"那么......照顾好莲妃......"
"你不和我们一块儿走吗？"
此问一出，小因蓦然看向青曳，半晌后又僵硬地转过身。
"不了......你照顾莲妃已是无暇，我怎能再去拖累你们？"
"可是莲需要人服侍，我一男人，不可能照顾她到纤悉无遗。"
小因抿了抿嘴，过了许久，不确定地问："真的......没关系？"
"你还小，留在宫里太可惜了。"
小因脸上顿时浮现喜色，她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模样有些莫知所为。
"我......我马上去收拾！"
快步走了几步，又转回头："不对不对，我还要送盘子回到御膳房......然后再......"
脸上笑意加深，她兴冲冲地疾步离去。
青曳遥望小因离去的方向，笑了。
小因匆遽送完碗盘后，就来找青曳，二人在莲的寝室里，一起为她收拾细软，而她则坐在一旁，把玩着院里拣到的枯叶。
正理到一半，忽而有人敲门，小因慌乱地将包裹塞到床下，回道："谁？"
门外响起满是欢喜的声音："小因，快开门，我君来啦，正在正殿里呢。"
倘若是日前，小因听了定是欢喜，然而这空挡，她忍不住目露担忧。
"流曳......这......"
"没事，就去见吧，不然只会引他疑心而已。"
"嗯。"
小因扶着莲，三人出门时，门外那丫鬟愣了愣："流曳，你也在？"
"嗯。"
当曳跨入殿里，不由得怔了怔，没料想不单楚疏寒来访，就连流音，吴殇等人也在，他们坐在太师椅上，一旁丫鬟们正在沏茶。
小因扶着莲，跪下一拜，青曳后她们一步行礼，然而他还未跪下，楚疏寒已对着他们说："免了。"
抿了口茶，楚疏寒又说："坐。"
青曳在一侧坐下，而小因扶着莲来到心公主身旁的空位，莲的瞳人随意一转，看清首座上何人，立时惊叫，令当场众人与下人们一并望去。
"不要......不要......"
莲甩开小因扶着她的手，踉跄地连连退后。
"不要......不要逼我......"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惊诧，惟独楚疏寒面无表情。
莲环顾周遭，像是寻找什么，当目光看到青曳的身影，立时扑过去。
"曳，曳......"
"莲......"
拉开怀里的莲，青曳尽力安抚："莲，你怎么了？莫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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