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不说话,很长时间不说话。陆飞忽然很害怕,他心里慌了,乱了,不知所措了,他在等答案,一秒像一年似的,对方却在折磨他。 他慌乱地转过身,摸到苏木一只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仰头望着他,恐惧地边摇晃边轻声叫着:"小叔叔?小叔叔?小叔叔......" 苏木低下头看着他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来梳理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了句:"傻孩子......"陆飞闭上眼睛,他能感到那人手指上的力量,透过他头部的皮肤传递进他的大脑中,将那些繁乱的信息,统统驱走了。 困意舒展着双翅靠近了他。 苏木藉着黎明那丝微亮的光线细细看着对面熟睡的男孩。十七八的年纪,喉结已经有了,下巴处也有了些青青的胡茬,用手一摸,是一种久违的粗糙感,那眉那眼,益发地像那个人了,一天一天的,竟像是从哪里偷了些东西似的,慢慢变化着。 可那睡后虽紧皱着眉头却依然掩不住的一丝满足,又那么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他那尚不擅隐藏的青涩年纪。明明都还是孩子,怎么都想着,担些大人都不敢担的事呢? 怕是,还不懂什么叫做怕吧?等哪天懂了,他们还能有这样的勇敢吗? 不是不信你们,不是看不明白那些感情,可是,生活是漫长而真实的,哪一个懂得了恐惧的人,还敢把自己无保留地交给一个只知进不知退的满溢着激情的少年呢?有一天,日子和现实活生生摆在了他们面前的时候,那已经爆发过一次的温度还能持续多久? 历经过沧海的人,都只信细水长流。 少年们不懂这个道理,他们太急于品尝爱情的味道,于是自己有的,就一股脑拿出来,一点不留,铺天盖地、兜头兜脸地砸下去,也不管,那个人能不能接得住。 那些干净纯洁的东西,有多少,就这样生生被糟踏了呀。 那是人类身体里几乎唯一的一种不可再生资源,它应该被交给一个愿意接受又能细心呵护它的人,而不是这样,被肆意地挥霍了。 苏木闭起眼睛,眼前便浮出几个模糊的影像来,一会儿是超儿的,一会儿是小飞的,一会儿,又是陆海山的,那三个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又总能模糊着重叠成一个人,苏木仔细辨认了一下,隔着重重迷雾,总是看不真切。 那人似乎有超儿的大眼睛,清澈中带着不回头的毅然;那人似乎有小飞的嘴唇,紧紧抿着,受了伤却也决不说放弃;那人,似乎还有陆海山的微笑,时而带给他恐惧,时而又能把它们都赶走。 他有时只幽怨却坚定地看着他,有时又对他露出宠溺温暖的笑,那混乱的影像慢慢定格成了这两种表情,那两张脸又一点一点靠近,最终叠加成一张。 "小飞,没有人会再离开我们了......" 第 20 章 周一超儿正式去上课了,他说刚开学就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不好,他说他是准备要拿奖学金的。 中午坐在食堂一起吃饭,超儿吃得慢,陆飞也没什么胃口。 "你......真不要地址吗?" 超儿喝了一口汤,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了声"嗯。"又低下头继续慢慢吃饭去了。 陆飞觉得好像许久没见过超儿笑了,他总是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一坐就是很长时间,眼睛也失了往日的精神。他不怎么说话,问他也只是敷衍地回答一两个字,陆飞几乎怀念起以前一张口就恨不得让人杀了的小叫化来了。 "超儿,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觉得,如果实在没希望......" "那你呢?你放弃了吗?" "我?我放弃了,我不敢了,失去和得不到之间,我选得不到。" "怪不得我姐说我小,要是我有你这么聪明这么成熟这么想得透彻,我也不至于失去,我也不至于连放弃的机会都没了。陆飞,我那天好多次都想冲出去跟我姐说,姐,你回家吧,我不喜欢你了。可是我居然不敢,因为我怕,我姐已经再也不相信我了。有些话,真应该永远藏着,一辈子也不说出去,有些事儿,真不应该一冲动就不顾一切地做了。后悔都来不及了。" "超儿,"陆飞木然地用勺子戳着碗里的饭:"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呢?有时候我都觉得可笑,我总想你姐说的话,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是强说愁?" "我姐......,喜欢骗人,你别信她。她年轻的时候,比谁陷得都深。" "超儿,你说你喜欢她什么?我有时候总问我自已,我喜欢他什么?问许多次连一个答案都拿不出来。后来我就想你姐说的话,越想,就越怀疑自己。超儿,你说,这么痛苦的事情,竟然是没意义的吗?还是因为咱们年轻,所以咱们的痛苦对别人来说就无足轻重,没什么意义?" "也许吧。喜欢她什么,我好像也问过,我也不知道。谁说得上来喜欢别人什么呀?假如有人告诉你,我喜欢她漂亮,我喜欢她温柔,我喜欢她能照顾我,或者我喜欢他帅,我喜欢他有钱,我喜欢他有才华,那么具体的东西,还叫喜欢吗?我喜欢她是她,我就是喜欢她,换成别人就不行,一样的事情别人做讨厌她做就那么让我开心,她也不漂亮也不温柔还经常欺负人,偶尔善良一下偶尔也庸俗得不行,可是我都喜欢了你再问我原因我怎么可能说得出来?我要真说得出来,我照着那些原因一条一条反着做,不就可以不喜欢她了吗?不就可以不这么难受了吗?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愿意喜欢她,你们其他所有的人喜欢了她都是有希望的,只有我,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却偏偏喜欢上了她,你说,还有什么事儿比这事儿更他妈的混蛋?" "超儿......,"陆飞迟疑着,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碗,"你觉得,你和燕子姐之间,仅仅是因为年龄和血缘的关系吗?" "陆飞,你这个‘仅仅',用得真轻松。" 陆飞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下午苏木打电话说带超儿过来吧,我炖了排骨。 陆飞早上是开着苏木的车去的学校,回来的时候他故意绕到一个小区前,在门口停了一下对超儿说:"这里面十号楼三单元十一楼应该有一家是你姐家,我只看到电梯跳到了十一,但是没看到哪家亮灯。" 超儿低着头不往里看,只说了声:"嗯,回家吧。" 晚饭超儿吃得很多,吃完就在阳台上一个人练习走路,一边走一边还背着什么东西,像是一篇古文,因为太古了,所以跟听外语的感觉差不多。 苏木说超儿,你腿好之前先住这儿吧,我和小飞可以帮你做复健,上学你和小飞一起去就行,也方便他照顾你。 超儿头也没抬地在两句古文的空档之间插了一句"成",这个字儿苏木倒听懂了。 超儿复健做得很刻苦,医生交待的所有事情他都一丝不苟地照着做。他的脚恢复得很快,十几天的时间已经可以不扶东西自己慢慢走了。 那几天天开始降温,一整天都在刮大风,超儿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苏木看着可笑,问他:"超儿同志,您这是要干嘛去呀?" 超儿翻个白眼,说:"你才是同志呢。" "哟,对不起,我给忘了,那,超儿小朋友,您这是要干嘛去呀?" 超儿一巴掌打掉他乱揉自己头发的熊掌,继续翻白眼:"管得着嘛你。"然后冲着玩游戏的陆飞说:"陆飞哥......" 陆飞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说:"别,您是大爷,有事儿您说话。" "那个......"超儿斜眼看了旁边的苏木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陪我出去一下呀?" 陆飞看了看他那一身装束,边退出游戏边说:"成。" "那个......,陆飞哥你多穿点儿吧,今天风大,降温了。" "得。" "你不是,又要去公园吧?现在天还早着呢。" "你说,咱们穿成这样儿,要是拿几份报纸去给人家送,没人能认出来吧?" 陆飞看着他半天问:"超儿你想好了?" 超儿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头扎进他怀里,声音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传到陆飞耳朵的时候显得闷闷的,干干的。"陆飞哥,我受不了了,我每天都睡不着,躺到床上的时候总想拿MP3出来听我姐的声音,可是每次听了都觉得心疼得快撕开了。我把MP3交给苏木替我收着,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又老想去我姐家看看,这个想法像魔鬼似的,没事儿就往我脑子里钻,连课都上不好,书都看不进去。陆飞哥我快难受死了,还不如,我去找我姐,然后彻彻底底地死了这条心也好。我就是想告诉她,我不想喜欢她了,让她回家去吧。你都不知道我姐多喜欢我们家,她把家里弄得可漂亮了,还老是说,以后她就算结婚也要住在家里,要是我结婚,就自己去买房子,不许跟她抢。她都一年多没回家了,心里指不定多想回去了呢。我......,我现在一天比一天觉得我特自私,我姐对我那么好,我却让她连家都回不了......" 陆飞伸手搂住超儿,轻轻拍着。超儿哭了,眼泪弄得他肩上的衣服都湿了。 陆飞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和超儿在一起,每次超儿的痛苦都勾起他的痛苦,超儿的无助总是一再地提醒他,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境地。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里总是必须要面对那些让他难过的事情,他倒宁愿自己能像个鸵鸟一样,藏起头来,什么也不想,反正现在,苏木是在他身边的,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想,他不想总是难为自己。 可是,看着超儿那比他更痛苦的痛苦,比他更无助的无助,又总能让他心里有一些小小的安慰和平衡。看,这世界上还有人比你更难受,跟他比起来,你的日子好多了。每次那样比较着,居然也觉得许多事情不是太大不了的了。 超儿像一面做工不精细的镜子,能让他照见他自己,却总是有些变形,让他每次照完之后心里有些轻松,也有些不舒服,于是照还是不照,几乎变成了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超儿,这不是我的事儿,不管我给你什么样的建议,你都会后悔,所以,你自己做个选择吧,选之前,你先想清楚后果,然后告诉我结果就行。你如果决定不去,我们就回家,你决定去,我就再陪你一次。" 超儿抬起头来,眼睛还闪着泪,却很坚定地望着他说:"我去,陆飞,我也放弃了。苏木跟我说,我们这样的年纪,不是心不够诚,感情不够真,而是有些责任,我们承担不起,公民权都没有呢,谈什么爱情。我不折腾了,我已经害得我姐一年多没回家了,我不想再这样自私地折磨她了。现在我腿好了,也没什么值得让她担心的事儿了,我想去见她,让她知道我快快乐乐的,让她知道我也长大了,懂事了,不做不该做的事了。" 陆飞紧紧把他搂进自己怀里,忽然怎么觉得看着一个孩子说自己长大了是一件那么残忍的事? 十一楼一共四户,超儿挨家挨户地按门铃。按第一家的时候,他整理了半天衣服,下了很长时间的决心,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终于手指按下去的时候,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看到开门的老头儿的时候,陆飞从超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根火柴从燃烧到熄灭的过程。 按到第三家的时候,陆飞听到了一阵狗叫声,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隔着防盗门问:"谁呀?" 超儿的腿忽然抖得厉害,求助一样看着陆飞,一个字说不出来。 陆飞扶了他一下,对着门里说:"燕子姐,我是陆飞。" 门隔了很久才打开,林楚燕站在门口,微笑地对着超儿说:"陆飞?有事吗?" 第 21 章
超儿和陆飞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 超儿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林楚燕,她笑得很自然,一点看到他应有的惊奇都没有,从开门到现在,超儿还没从她脸上看到什么不自然的神情。 "你怎么找到我家来的?"她继续问:"不会是跟踪我吧,小朋友?" 超儿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连一丝被如此直视时应有的尴尬都没有。 超儿木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掳获了他,他惶恐求助般地看向陆飞,觉得自己呼吸有点困难了。 陆飞伸出一根手指,在林楚燕眼前晃了晃...... 超儿怔怔地站着,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姐......"他叫。 "我早猜到会是你。"林楚燕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了,朝着超儿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姐......" "超儿,你真的......,不上学了?" "我今年就参加高考了,和陆飞哥一个学校,我学中文呢姐。" "你不是,喜欢理科的吗?" "姐不是喜欢文科吗?" 林楚燕低下头,没说话。 "姐......" "先进来吧,陆飞,进来坐。" 陆飞跟在他们俩身后进了房间,房子虽然不大,却依然显得空旷,除了必需品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超儿一直牵着他姐的手,眼睛一直看着她,虽然流着泪,却用力咬着牙不出声儿。 "姐,这就是小猫呀?陆飞哥总提它。" 林楚燕笑着点了点头:"它好像特别爱掉毛,你看看,沙发上是不是有许多?别弄到衣服上。陆飞,坐,超儿,去给陆飞倒杯水。" "噢。"超儿应了一声,开始在房间里找杯子,找水。 陆飞看着对面的林楚燕,这是他第一次在阳光下见她,和她的声音一样,她有一种很安静的气质,和超儿的那幅画很像,眼神中依然有一种淡雅浓浓地流露出来,只不过,少了一些光芒。 "燕子姐,你一个人住?" "和小猫。" "时间不太多,我就直接问了,燕子姐,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儿?超儿好像以前不知道吧?" "我一直视力就不太好,只不过现在更不好了而已,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陆飞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人能如此平静地形容这件事。 "超儿这回来......,燕子姐,你会原谅他吧?" "他没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也许,倒是我该求他原谅我。超儿?"她说着,朝超儿走过来的方向伸出一只手,"过来坐姐这边来。" 超儿把水递给陆飞,伸出手去握住他姐的,然后坐在她旁边。陆飞看了看,超儿眼泪已经擦干了,甚至,几乎连哭过的痕迹都没了。他侧着头看着燕子,脸上的笑很幸福,很满足。 对于那么重要的事,这两个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明明是刻意的,却让陆飞觉得,那么自然,好像这事儿,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 陆飞把车停到楼下就给苏木打电话。 苏木很快下来了,穿着一件薄毛衣,没穿外套,一出门可能有点冷,用手搓了搓胳膊。陆飞一直看着他上了车,没转开过眼睛。这个人,本来已经很老了,却掩不住孩子气。 "超儿呢?" "上车后要系好安全带。" 苏木看了看他问:"小飞,你奇奇怪怪地干嘛呢?超儿不回来了?你怎么这么快?" 陆飞也不回答,只看了他一眼,伸手拉了安全带替他系上,问:"早饭吃了吗?" "没吃,等着午饭一起呢,你这要去哪儿呀?" "医院。" "超儿......?" "不是,他好好的,在他姐那儿呢,以后大概不会回来了。小叔叔,他也有家,至少现在是有了。我们家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苏木沉默了一下,问他:"去医院干嘛?" "体检。" "你毕业前不是刚做过?" "你都毕业好多年了吧?"
12/1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