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畔窗前疏栽,凝露堆云续开,笑靥上梢头, 白玉凝脂清摆。几载?几载?素手清泉引来。
房内一灯如豆,透过窗纸的一点微光不住摇曳。
窗下的人伸出手来,停在半空之中,又缩了回去;半晌又伸出去,复又缩回来。如此几番,终于伸手在窗棱上轻轻敲了三下。
“咯咯咯。”
房内一片静寂。
那人清清嗓子,道:“小离,是我。”
房内仍无半点动静。
窗下的年轻男子微微一怔,终于确定房内无人,略一沉吟,提气纵身,跃到房顶之上。秋高气爽,夜风清凉,自房顶高处往下看去,如水的月色之中,临水的小榭畔,错落地植了不少花木,此时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清风之中,桂花香味如有若无,令人神清。
池塘中残荷寂寞,却为眼下美景平添几分萧索。那青年回想夏日之时,荷花含苞未放,亭亭玉立,池塘边的曼陀罗却开的正盛,诱人美景实在叫人徘徊留连,不忍离去。
小离最爱的便是曼陀罗。曼陀罗是一种十分罕有的植物,小离不知自何处移植而来,在院落前后疏疏落落地种了好多株,池塘边上也有几株。曼陀罗叶子大而色作深绿,有如碧玉雕成;在春夏之交开花,花色纯白,花朵倒垂,有半尺大小,呈美人罗裙之状,十分美丽,并有异香,十分迷人。只是现下都已谢了。
那青年嘴角泛起笑意,抬头遥望星空,秋日天高,繁星点点,天边有几朵微云。于是索性在屋顶上躺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星空,心中只剩一个念头,那么晚了,小离不在房中,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远处终于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十分轻微,本来难以察觉,只是那青年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又是一直在留心等待,事故立时就发觉了,一时玩心大起,双足一勾,整个人倒挂在檐上,定睛看去,只见花木扶疏之中一个纤瘦的身影疾步走来,夜色朦胧,那人竟未带灯笼,像是对环境十分熟悉。
那人影走近小筑房门,正欲开门,檐上倒挂着的青年突然一个翻身,衣袂鼓风,直向那人影扑了过去。
那人影显然吓了一大跳,习武之人的天性使然,全身立时戒备起来,而且马上化攻为守,双足一点,也不转身,向后飘开两步,急抽长剑直刺来人下盘。
半空中的青年也未料到那人攻势如此凌厉,可长剑倏地刺了过来哪容多想?情急之下双足一翻,以双脚的靴底夹住长剑,一个鹞子翻身,借急转之力将手中的长剑夺了过来,铮的一声,明晃晃的长剑直飞上天。
那青年身子犹未落地,见那人长剑脱手后还待猱身再上,急忙叫道:“小离,住手!是我!”
小离身形猛地顿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长剑落下,向他直跌下来也一无所觉。那青年心中一惊,急跃上前,堪堪将长剑接在手中。
小离惊魂未定,又吃一吓,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跌足道:“师哥,你吓死我了!半夜三更的你在这里作甚么?”
小离姓殷,名若离,那青年正是他的师哥钟晨。钟晨也是心跳不止,看着星月微光之下小离的脸,他自小长得唇红齿白,加上一双清亮的凤眼,尖削脸蛋,常常便被人取笑他长得像个大姑娘,他每听到有人这般取笑,都要着恼,大发雷霆,所以身边的师兄弟们都不敢取笑于他,只是这是他的脸微微绯红,如嗔似怨,却真是比许多姑娘都要好看。钟晨苦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吓你一吓,怎料到你这般胆小?”
殷若离气道:“你还说我胆小?谁料到你突然扑过来?明明是你不好,我一剑没杀了你算你走运了,我这剑若再快一点,你的脚就废了,你知道么?”
“那我倒是不怕,你的剑我也避不了,那我这掌门师哥不如不当了。”言下之意显是取笑他武功不济。
殷若离更是怒气上冲:“方才不知是谁躲得那般狼狈呢?你还敢说!我、我、我不理你了!剑还我!”
钟晨一脸苦笑,默不作声地将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殷若离“哼”了一声,将长剑接过,便推开房门进屋去了。房中灯火兀自亮着,殷若离正欲转身关上房门,却瞥见自己手中长剑剑锋之上染了一丝血迹,心中通的一跳,转身冲出房门,只见房外钟晨还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手伤了?我瞧一下!”殷若离抢到钟晨面前,抓起他的右手察看,神情惶急。
“你不是不理我了么?”钟晨脸上很快泛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不久又龇牙咧嘴的哼了两声,而后又挂上一副可怜巴巴的神色。
殷若离却丝毫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是抓住他的手仔细察看:他的手指长而有力,因长期握剑而生有厚茧,掌心之中也有老茧,掌沿被剑锋划伤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兀自再流着血,也不知伤到筋骨没有。要知道练剑的人若伤到右手筋络,那一身武功几乎是废了一大半了,想到这里,殷若离心中着急,连何时开始哭出声来也毫不自知。
殷若离心中一直有一个大秘密,他知道自己对钟晨的感情并不是师弟对师哥的感情,也不是朋友对朋友的感情。他知道自己与他相处之时,钟晨一个微细的神情,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使自己心跳不已,而对派中其他的师姐妹,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开始并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心中感到无来由的害怕。直到后来长大,到了江湖之中,见识多了,才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也会有情事牵绊。可是肯定了自己对师哥的感情并不能使殷若离的心中好过一些,他更加害怕这种不正常的感情会被其他人——包括钟晨——知道,也更加绝望地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注定一生只能藏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也注定没有回报。这时情急关心,本不想像女儿家一样哭鼻子,可是眼泪要落下来,正如思念一样,哪由自己去控制?
钟晨见他落泪,心知的确将他吓坏了,连忙轻拍他肩膀安慰道:“没事,只伤了皮肉,我自己知道。你别哭,别哭!你瞧,我这不是没事么?”说着用力将手抽回来,五指屈伸了几下,虽是活动自如,但血却流得更快了。
殷若离连忙将他扯进房中,点住他手腕穴道,取过金创药和干净布条,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道:“瞧你,自己也不小心点,若真伤了筋络,我怎么跟师父和师姐交代?”
他一见钟晨手指活动自如,便知他的确只是被剑锋划伤皮肉,并无大碍。练武之人常常身上 挂彩,这点小伤实在不算什么,殷若离放下心来,片刻之间便已止泪,神色如常。
钟晨并不说什么,只是一脸笑容的看着他,殷若离不禁为之气结,一时之间只觉无力再数落他,只是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师姐呢?今天她精神不大好呢。”
“她?她早就睡下了。我睡不着,过来找你聊会儿,想不到你会不在。方才你到哪里去了?”
“心理烦躁,睡不着,出去走走。”殷若离口中说话,手里不停,取过随身携带的小竹筒,倒出里面的烈酒为钟晨清洗伤口,痛的他哼个不停,心里微觉痛快,轻轻啜了一口酒,才为他敷上金创药,用布条包扎好。
“那么晚了,不要喝酒。怎么?你也会有心事睡不着?”
殷若离睨了他一眼:“只许你睡不着,我便不能心中烦闷?”
“不是不是,小离十八岁了,是大人了,自然会有自己的心事,师哥知道。”钟晨知道再说下去他一定会着恼的,连忙收起了嘻笑的表情正色道。在烛光之下,钟晨的头发经过刚才一番跳跃已微见散乱,他的头发并非纯黑,而是带着点深棕色,有点微卷。他的脸清癯俊朗,鼻梁高挺,眉头轻蹙,皱成一个川字,右边的浓眉之下隐藏了一个伤疤,那是十三岁时练轻功摔下梅花桩留下的,现下已经变得很淡了,不仔细看是瞧不见的。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似乎正在认真想着什么。
殷若离看着他的脸好一阵,强把自己的眼光移开,心中不由一痛,叹了口气,道:“算啦,我知道你心中烦恼。既然我们都睡不着,那就聊聊吧……是唐门的人又上门滋扰吗?”
钟晨神情一黯,眉头锁的更紧了,不禁也叹了口气:“不错,下边堂口伤了两名兄弟。不过那也没什么,我有办法对付,你不用担心。”
殷若离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心中知道其实事情绝对不是这么简单。二人所在的崆峒派与四川唐门结怨多年,一直以来争斗不断。崆峒的上任掌门,也就是钟殷二人的师父,虽武功心计均极高明,但与唐门周旋多年,既须防唐门中人诡计多端,又要防其用毒狠辣,实在心力交瘁,两年之前撒手西去,钟晨作为长徒继任崆峒掌门,次徒曹颍乃是钟晨相恋多年的恋人,二人成亲在即,殷若离排行第六。钟晨年轻,武功见识与其师相去甚远,性格上又有不可改变的缺陷,这两年来崆峒对唐门的挑衅逐渐无力应付,崆峒在两派争斗中渐渐落于下风。所幸曹颍虽然体弱多病,但心思缜密精细,为人处事进退得宜,将门派内部各事处理得十分妥当,给钟晨辅益不少。
“真的,没什么,我会想办法应付,别担心,也不要告诉颍儿……”钟晨沉吟道,“其实我心中烦恼,也不只是为了唐门的事。”
殷若离心中隐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沉默许久才问道:“那你烦恼的是什么?”
“……我与颍儿过几天就要成亲了,可是,她的身子越来越虚弱,精神也越来越差,我实在担心。”
“师姐向来体弱,你也不是现在才知道,可是她从来不生什么大病。而且她自小习武,我们又一直请名医为她精心调养,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不用过于担心。可能只是这一阵太累而已,没什么的。”殷若离低声安慰道,语调虽是平稳如常,心中思潮却是翻滚起伏,他强迫自己想,师哥师姐乃是天生的一对,样貌人品武功无一不是绝配,二人更是早已定情,感情甚笃,自己算是什么?师哥一直以来对自己像兄弟一般,师姐更是事事关怀照顾,自己怎么能够再胡思乱想?这些道理心中一直明白,可是感情往往在人不知不觉之间暗暗发芽,到当事人发觉的时候,常常已经在心里扎根成长,要将它再生生拔出又谈何容易?
“……也不止是这个。她这一阵子不肯好好休息,是对我颇有微辞,说我对她不够关心,待旁人比待她还好。”钟晨懊恼地爬搔着本来已经十分凌乱的头发。
殷若离失笑:“师姐吃醋了?不会吧?不过,师哥,你有时候待人也的确该留心点,你已经有了师姐,离其他姑娘便该远一点,不要让人家姑娘误会,师姐瞧着也不高兴。”
钟晨怔怔地瞧着桌上的烛火,突然笑道:“我哪有?就算有事情,我也只是与你们说……有时候连颍儿都不说的事,我也会对你说。我觉得很奇怪,一直以来我对你比自己兄弟还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有时会想,可能我与你前世是早认识的。”
殷若离料不到他会突然这样说,眼眶一红,极力以平静的声音道:“师哥,你这样说,我真高兴。其实我待你也早已像大哥一样,有许多事,即使我有亲大哥,我也不会对他说,可是,我都会跟你说。”
钟晨一阵心痛,知他自小无父无母,也无亲人,是个孤儿,他这样说着,脸上若无其事,心 中一定悲苦,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殷若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抬眸看着他的双眼,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没事。你代我好,我心里知道。师哥,我问你一句话。”
“你问。”钟晨见他泫然欲泣,又强自忍住,实在令人心痛,这个师弟自小倔强,练功摔痛了从来不说,只在房中独自无声地流泪。这时候,不知为何就只有他总能知道他躲在哪里,能将他找出来,让他上药包扎,再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师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相信我、帮我,站在我这一边,是不是?”殷若离目光晶亮,神情异常认真。
钟晨失笑道:“我还以为你问我什么呢,原来只是这样。那自然,还用得着问么?”
“师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要记得,今天晚上你答应过我,可不能反悔。”殷若离轻轻拨开钟晨欲揉弄他额前头发的手,道,“快四更了,我困了,你也回去吧。”
钟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站起身,走出房门:“那我回去了。不要喝酒了,早点儿睡。” 殷若离低低应了一声,定定地瞧着钟晨颀长的背影走出房门,消失在夜色之中,两行珠泪终于还是滑下脸颊,那离去的人却没有看见……
斜阳数点胭脂红,隔窗泣孤桨,遍借残彤,寄予三秋梦。 故影怎教成空,对菱镜,影儿与共。褪了铅华,此身付东风。
黄昏的院落一片静寂,新造的几张桌椅刚上了漆,放在院落的一角。钟晨坐在一间房门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那些展新的桌椅,一言不发。
殷若离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问道:“师姐今天有没有醒过?”
钟晨却好像并没有听见,良久良久,才抬起头,慢慢摇了摇头。
殷若离看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憔悴不堪,鼻子一阵发酸:“师哥,你别这样,我看了……我看了好生难过。大夫来过了吗?”
“来过了,什么也瞧不出来。”钟晨面无表情地说。
“你别担心,什么也瞧不出来是好事,那就是说师姐其实没有病啊,只是人突然贪睡一点而已,不是吗?”殷若离在钟晨身边坐下,抬头看着天边的残阳缓缓地说。
“有贪睡到两天两夜不醒的吗?有时我真怕……真怕她这样睡下去,就永远不再醒了。要是真的这样,我……”
“怎么能这样说呢?师姐没事的,你别胡说!”殷若离急急的打断他的话。
钟晨还待说什么,终于还是无言。残阳渐渐隐没于余晖峰的背后,西边的天幕从一片橙红转作艳丽的紫色,终于变成近乎黑色的深蓝。
良久,房内一阵轻微的声响,钟晨跳起身来,打开房门冲了进去。殷若离想了片刻,也紧跟着走进房间。房内陈设简单而雅致,素色的床上卧了一名娇小的女子,星眸微微张开,口中低声叫道:“晨……”
“颍儿,你醒了?”钟晨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床前,小心地坐下。
“怎么了?眼睛那么红,胡子也不刮……我、我又睡了好久么?”曹颍终于从沉睡中完全清醒过来,瞧清眼前人的模样后,疼惜地伸手抚摸钟晨有点扎手的脸。
“是啊,你睡了好久,一次都没有醒来过,不吃也不喝……我真怕……”钟晨抓住她柔软的小手,紧紧地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曹颍只觉方才抚过他脸颊的手指一片湿润,不由得一阵心酸,脸上挂下泪来:“不要这样,你瞧我不是好好的么?傻瓜,有什么好担心的?像个孩子一样,也不怕旁人笑话。”
1/7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