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古风一剑全力刺出,唐劲一直从容的脸上终于现出紧张之色,左手推出,险险将莫古风的长剑荡开一尺,右手判官笔点向莫古风胸口。莫古风的长剑刺入唐劲的右肩,可是同一时间,唐劲手中的判官笔却直没入他的胸口。莫古风发出一声虎吼,声势骇人唐劲一时为他气势所慑,稍稍一滞。正在此时,一柄长剑如长虹一般破空而来,直射向唐劲的咽喉,唐劲绝想不到武功平平的二人在莫古风适才致命一剑之后还有更厉害的后着攻来,手中武器又留在莫古风的胸口不及取出,眼看救无可救。
钟晨眼看自己的长剑离唐劲咽喉只有五六寸距离,心念电闪,心中在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一时之间连呼吸也忘了。
唐劲一直自恃武功实力比对手强太多,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如此困境而无法自救,在这要紧关头竟是整个人怔住了。转眼钟晨的长剑已划破唐劲咽喉的皮肤,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突兀地从旁里伸出,将钟晨的剑直挑上天,“铮”的一声悲鸣不绝。
救唐劲一命的长剑兀自在半空之中微微颤抖,握剑的手也在颤抖。而剑的主人竟是殷若离! 唐劲此时早已回过神来,将落下的长剑接在手中,嗞的一声轻响,长剑刺入莫古风的胸膛,破胸而出以后又直刺进钟晨的胸口。
莫古风先前已受重创,之所以一直硬撑着一口气,是要亲眼看着唐劲被刺穿咽喉而死方才闭目。此时心窝在中一剑,立时气绝,死时目眦尽裂,双目圆睁,流出血来,极是可怖。 钟晨下意识地环抱着莫古风滑落的身子,将插入自己胸口寸许的长剑生生拔出,顿时血流如注。只见钟晨横抱着莫古风的尸身,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面无人色的殷若离,口中喃喃道:“不、不!……为什么?为什么?”
唐劲狠狠地将插在自己右肩的长剑拔出,一面仰天大笑:“为什么?为什么?即使你今日不死,想一辈子你也想不透为什么你的好师弟会背叛你!哈哈!今日大爷心中痛快,就让你大爷我给你个明白,你好好听着了,殷若离,你的亲亲好师弟,是我唐劲的亲生儿子!他不帮着自己的爹爹,难不成还帮着你么?哈哈哈……”
钟晨身子晃了几晃,勉力站直,脸色一片灰白,再加上脸上溅有不少莫古风的鲜血,慢慢滴落下来,一张俊朗若星的脸上此时竟显得十分狰狞。
一时之间,过往种种纷至沓来,一同涌上心头,殷若离自称无父无母,可六岁以前在何处如何生活他却从来只字不提;攻入唐门总坛的计划本来十分周详妥当,却在最后关头莫名其妙地中伏失败;曹颍身中剧毒而死,却一直不说谁人害她,只在弥留之际叫自己“小心小离!”……天啊他一直以为她交代自己要小心照顾好这位亲若家人的师弟,谁知眼前这人不是亲人,反是仇人!
钟晨恨得咬破嘴唇也不自知,嘴角流下血来,冷冷质问道:“小离,这是真的吗?你是唐劲 的儿子?”
一殷若离知他虽然是在问他,心中其实已经相信了唐劲的话,长剑跌落地下。他的心虽然早已碎了,可在此时,不知为何,碎了的片片还是撕裂般地痛着,痛得他无法呼吸……然后,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错,我是唐劲的儿子,亲生儿子。”那声音竟异常平静,平静得好像不带一丝感情。
钟晨惨笑一声,神情狂乱,“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也不去擦拭,只继续问道:“颍儿也是你下毒害死的,是不是?”
殷若离看着眼前着几乎陷入疯狂的人,脑中响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的对话:
——“师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相信我、帮我,站在我这一边,是不是?”
——“我还以为你问我什么呢,原来只是这样。那自然,还用得着问么?”
……
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师姐是我下毒害死的。她中的是曼陀罗的毒。曼陀罗是慢性毒药,服食过多会使人极度嗜睡,三十天之后便会毒发,一睡不醒。死时口吐酒香良久不散。”
唐劲又是一阵狂笑,笑得几乎岔过气去,连连咳嗽:“好儿子,做得好!咳、咳!今天以后,你就可以回家去,跟你妈妈在一起。你快将这人杀了,我们就回家。”
殷若离面无表情地解下腰间的小竹筒,一仰头,将里面的烈酒一倾而尽,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那匕首还不足三寸长,闪着蓝紫色的寒光,显是淬有剧毒,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殷若离缓缓走近钟晨,举起匕首,轻轻一送,刺入钟晨的胸膛。
那匕首极是锋利,刺入胸口肌肉时竟无半分声息,钟晨甚至并未感到强烈的疼痛,身子再也支撑不住,慢慢软倒,连着莫古风的尸身一同跌倒地上。他身在江湖,曾想过自己将来的无数种死法,可是无论怎样,也绝想不到会是现在这双手,曾为他烹煮食物、为他缝补衣衫、为他包扎伤口的一双手亲手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送进他的胸膛。
殷若离平静地向唐劲说道:“我已经杀了他,你可以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埋葬他们的尸体。我只希望你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唐劲看着十多年来从没见过一面的亲生儿子,血脉之情让他突然感觉道,虽然他睁开眼睛站在面前,其实他的儿子已经死了。所有崆峒中人都已经死了,包括自己的儿子。他的一生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此刻也并不例外,只是当一切都完结得如此彻底的现在,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涌上一股空虚之感,一颗心仿如失去双桨的小舟,飘飘荡荡,不知何去何从。
良久,唐劲一挥手,带着所有的唐门中人迅速离开这片山腰上的小空地。
待所有的脚步声远去,殷若离才泪如泉涌地俯下身去,点住钟晨伤口四周的穴道,从衣袋中掏出一颗千年人参炼成的护心药丸,喂昏迷不醒的钟晨服下。钟晨神智早已模糊,服下药丸之后,咯出两口血来,悠悠醒转。
钟晨睁开眼睛,只见殷若离忧伤的脸就在眼前,泪珠儿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脸颊之上。那自小就清丽无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伪善,有的仍只是发自内心的关切怜惜。钟晨一咬牙,暗骂自己,为何直到现在还是被他的一张脸所迷惑?恨声道:“你是他的儿子,本来不是你的错。只是,你身在崆峒十二年,难道对我们便没有一点感情?你如何能够这样出卖待你亲如性命的人?……你、你为何要害颍儿?”
殷若离脸上忧伤的表情瞬间不见,又换上一副冰冷的神色:“师哥,你还不明白吗?我心里一直喜欢你,可是你喜欢的是师姐。那也罢了,可你为何还要待我那样好?你知道吗?你对我越好,我心中越是难受。你们快要成亲了,我却什么也没有。我越来越见不得师姐那笑容,我好恨她笑得那样明媚,那样幸福,最后只有杀了她。”
钟晨决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他心里爱的是颍儿,这一点自是无疑,但自己待小离好,真的只是出于简单的兄弟之情吗?自己不是曾经说过,自己对他,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吗?他想不到,这些关心爱护的言语和行动,会这样重重地伤害蚕食一颗心……可是、可是他杀了颍儿啊!他杀了她啊!
钟晨突然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拨开他忙碌地为他包扎伤口的手,粗声道:“我不用你救我!我宁愿死也不领你的恩!我真不明白,你既然用毒匕首刺我,为何现在又假惺惺地救我?何不让我就这样死了?”
殷若离见他一用力,伤口又涌出血来,突然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烈的绞痛,用力闭了闭眼,强自忍住。一边继续为他包扎止血,一边开口道:“不论你愿不愿意,我今天也要告诉你一个故事。师哥,这是我的故事,听完了,你就明白了。
“我自小与妈妈一起生活,我的妈妈好美丽,也好温柔。我们生活虽然贫困,但却十分快乐。知道我六岁时的一天,一群人突然找上门来,将我和妈妈带到一个好大好大的宅子里,那里有好多人,可是都不和我说话,我也见不着妈妈。好多天以后,才有人把我带到一个男人面前,那男人自称是我的爹,说有件事要我去做。那件事就是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到了以后就在那里生活,把那里的人当成自己的亲人,也让他们像亲人一样信任我,然后,找个机会把他们杀了。我吓得呆了,连问为什么也不懂。
“那男人的眼光好可怕,他说,那些人不是好人,他们杀了我的哥哥。我还是害怕,不肯去,那人就叫人将我妈妈带进来。我扑到妈妈的怀里,问妈妈那人真是我爹吗?妈妈哭着说,是的,离儿要听爹的话,爹怎么说,离儿就怎么做吧。妈妈哭得好惨,我看到她的身上好多地方在流血,一定是那个人打的。
“我不想妈妈再被打,于是听了那人的话,进了他说的那个地方,把自己的身世说得十分可怜。那里的人怎么也不像坏人,丝毫没有怀疑我,每个人都待我很好,那人自此以后也没有再带什么消息过来,我生活得实在十分愉快,渐渐也忘了那人所说的话。直到我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夜里,我收到了一件礼物:一只手掌!我认得,那是我妈妈的手掌,上面还有着不少伤痕!我才记得十年前那人的话,原来那不是戏言,也终于明白那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钟晨听得悚然心惊,回想起小离十六岁生日以后,开始酒不离身,晚上常常做噩梦,整个人性情大变,大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问他却又不说,原来竟是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也不知为何,在此情此境,他心深处还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所说的话。
殷若离一面熟练地包扎着钟晨的伤口一面道:“那人对于我,除了血缘相通外,实在没有半分感情,我对他只有惧怕与憎恨。与我有感情的是对我好的师父和师兄弟们。我自小吃的是崆峒的食粮,穿的是崆峒的衣裳,学的是崆峒的武功,心里爱的也是崆峒的人……莫说让我害崆峒一门上下,就算让我为了崆峒而死,我也绝不眨一下眼睛。可是、可是那是我的妈妈啊,她生我养我,是世上唯一真正爱我的人,我不能瞧着妈妈被凌虐至死……
“你恨我那是应该的。我告诉你,进攻总坛本来就是个阴谋,那封信根本就不是师姐留下的,而是唐门派人模仿师姐的字迹写的,你却根本没有想到信竟会是假的,真的循信中的指示攻上唐门,自然遭到伏击。我一直知道,可是我没有说,我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师弟门一个个地被杀死。我真狠心,是不是?但是师哥,我最后求你相信我一件事,师姐不是我杀的。师哥,说真的,我宁愿亲手杀了你,也不会杀她,因为我知道,她在你的怀里死去,你比死还难受……”殷若离身子突然一歪,无力地靠在一株大树上,嘴角流下一丝鲜血,那血异常鲜红耀目,竟红得不像人的鲜血。
钟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小离,你怎么了?!”
殷若离不答,喘了好一会儿气,才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没想过求你原谅我,因为崆峒一门上下,的确是我害的。我死了以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师哥,你记得吗?我最喜欢的就是曼陀罗了。曼陀罗虽然有轻微的毒性,但混合金创药,却成了最好的麻醉剂,既能止痛,又促愈合。”
话间,殷若离轻轻将插在他胸口的匕首拔出来,那伤口竟然未大量出血,也并不甚疼痛,钟晨在一瞬间突然明白,她在匕首上涂的,并不是毒药,而是混合了曼陀罗花汁的疗伤圣药! “曼陀罗真是美丽的花儿,可是美丽的东西却往往最最多变,最最难以捉摸。曼陀罗既可以做麻醉药救人,又可以做慢性毒药杀人,还有个特性,混合烈酒,就成了穿肠蚀骨的毒药……对不起,师哥,我不想让你难过的,真的不想……”殷若离咯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阵抽搐。钟晨突然想起他在刺自己一剑之前曾喝了大量烈酒,一声痛呼:“小离!不要!”
殷若离对着他嫣然一笑,那笑容那么惨烈,却又那么温柔。突然,那笑容就这样凝住了,再也不动。空旷的山腰上飘满吹不散的浓烈酒香,萦绕鼻间。
钟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想起身将他抱在怀里,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坐起身的力气。夜色慢慢笼罩整座余晖峰,秋夜的天空异常地无星又无月。小离的脸离他这样近,可是他既看不到,又触不着。
小离无疑地错了,他也明知是错,却无从选择。而且,他为了这错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可是,错的人又何止是他?他一直以为,撕心裂肺的痛最让人难受,现在才明白真正最痛的,是那个一直笑脸盈盈的人。原来强颜欢笑的痛,才是最深的痛,永远的痛……为何他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些道理?
番外篇——追忆
(一) 我名叫莫古风,在崆峒派第十七代弟子中排行第三。
六岁的时候,父母亲不顾我的吵闹哭叫,将我连拉带扯的送到山上。我从没见过这样高大的山峰,光是从山脚走到山坳里,就花了整整两天。终于,我们上了山,来到一个宏伟的厅堂,里面有许多人,站在正中的是一位面目威严的中年人,两旁站了不少人,分列左右。还有一个大约与我年纪相当的男孩,垂着手站在那中年人身边。
我爹堆起了满面笑容,按着我的脑袋向那中年人磕头,然后叫我喊“师父”,那中年人只微微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拜了师父事情就完了,哪里知道才不过是个开始……拜完了师父,爹爹又按着我的头,拜见大师伯、三师叔、四师叔、五师姑……那一天里,我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来来往往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也全不知道谁是谁,只是牢牢记住,那站在师父身边的男孩叫钟晨,与我同龄,是师父的第一个徒儿,我的师哥。
爹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便下山离去,不知为何,我竟反而不再哭闹了,扭捏了半天以后,毕竟年纪幼小,很快便回复了本性。六岁正是男孩最顽劣的年纪,山上的东西又全是我没见过的,好奇之余自然免不了上山下涧,爬树掏鸟,闯下不少祸来。师父师叔们自是少不了训斥责骂,甚至动用藤条棍棒。只是,长辈们的责打管教并不能使我变得听话一些,反而学会了阳奉阴违的伎俩,而且渐渐的,本来乖巧的师哥也按耐不住,与我一同偷偷的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满山乱跑。而随着武功的日益长进,我们从爬树抓虫子、掏鸟蛋,慢慢学会用弹弓射鸟儿或在峭壁上攀爬纵跃。只是,无论我们自以为谎言编的如何完美,头发上的树叶、身上被荆棘勾破的衣服又如何逃得过师父的眼睛?结果……自然少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到后来年纪渐长,我们受的打骂越来越少,却不是因为我们比以往懂事不再顽皮,当时我们以为编造的理由更高明了,连师父也能瞒过去,现在回想起来,只是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二) 那一天,师父将一众师叔伯与我们师兄弟五人叫到“风度堂”。我们早已知道,那天将有一名年幼的小师弟来到山上并正是拜师,听说小师弟身世甚是可怜,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我站在师哥的旁边,垂手肃立,却实是心不在焉。时光悠忽,我上山拜师还好像昨天的事,好几年没见爹娘了,也不知家中是否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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