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过往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是个孤儿。在落花时节,赶花人生下了我,,又辗转托人送掉,如此反复。直到被他领养。那年我五岁。 记忆里,他一遍一遍几乎顽固地教我喊"爹",我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摇头,不是不肯,只是叫不出。 他带着我四处求医,我不知道大夫和他说了什么,大夫最后的回复不是摇头就是挥手,从那时起我知道我与别人的不同,我听不到声音,因为听不到,所以不能言语。 他给我取名--回声。 八岁那年,我遇上了师傅,那个有点疯癫的糟老头。老头紧紧地缠着他要收我为徒,他不肯,于是老头告诉他能够治好我,他不语,关在房里整整三天,三天后他点头。临走前交给我一块玉佩,想是让我以后凭玉佩去找他,玉佩上刻着一朵不知名的花,却不见字。 八年后,我学成随师傅下山,仍然听不见声音,老头说我是先天不足,没法医,于是教会了我读唇语。 八年后,那块玉佩完好无损,却独独模糊了他的样子。老头不愿告诉我他叫什么,只说既然忘了样,何必记住名,天下同名的人多了去。 八年前,师傅给我支玉萧,让我练剑,他说能让无锋的玉萧舞出剑锋,才算师成。八年后,我能够挥洒自如地使用这只笙,但它并不是我最拿手的兵器。 八年里,我愣是学会了一首曲子,曲名叫声声思。第二章 火中月 周围的环境很吵,虽然我听不见,可是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和,和满脸掩不住的兴奋。我知道他们说得很欢。 小二在我身边站了很久,我不予理睬。他在叫我,可我并不打算回应他,只因他说的我能懂,我说得他未必能懂。 老头还没有回来,他说要出去买壶烧刀子来解解馋。 我一直很佩服老头,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师傅,而是因为我和他生活了八年。老头爱热闹,耐不得寂寞,却忍了我八年。八年里我们的说话方式永远都是他说,明知道我不会有反应,仍然不停地说着。偶尔我也会回应他,但也仅限于点头或摇头,我不讨厌老头,只是不喜欢和人交流。老头说我性子太淡,淡得带着微微的冷意,不过他也没有刻意要我改变什么,由着我去。 我一点一点地回忆我和他曾经住过的地方,他带着我辗转换过好几个家,每次都离不开竹子,我们家的周围永远都可以看到翠绿的竹子。他总说他喜欢竹子,告诉我做人也要像竹子。我以为他的意思是要我做谦虚的人。老头听了之后,笑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我不解,老头说如果他要是这个意思,天都会塌下来。我后来想了想,的确如此,记忆中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才华,如此张扬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是谦虚之人。 我静静地想着,静静地回忆着那三年的时光,却突然发现,他说过的话,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又为何我会忘了他的样子呢,记住所有的一切,唯独忘了他的样子。 一缕阳光顺着窗缝溜了进来,照在手背上,冰凉的手的有了些微的暖意,远远地看见老头的跌跌撞撞的身影,他喝多了。 伺候酒醉的他躺下,我取过桌上的玉箫,向外走去,十里外的竹林--那是我和他最后住的地方。 晚风习习,竹声萧萧。我径直走在小路上,我知道他一定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只是想去看看,看看那个熟悉的小屋,也许我会想起他的样貌,想起这个我记了八年不忘的人。 心念的故人不在了,但是我没有想到往日的小屋也会被付之一炬。我愣在那里久久久久,直到凉风吹透我的衣衫,也回不过神。 老头还在睡,呼噜一声响似一声,我坐在床沿,怔怔地发着呆,静静地回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他是个不定之人,和他在一起的三年里换了七八个地方,他又怎会用八年的时间等我这样一个人呢?离开时他让我去找他,并没有说他会等我。 恍惚间,泪顺着脸颊滑落,除了去那一间间的小屋寻找,我还能做什么,毕竟我拥有的只有那三年的回忆。 窗外月光洒在手背上,照得皮肤一层荧白,我一直静静地看着那一束光,手指冰冷也不觉得,就这么一直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直到手背觉察到了丝丝暖意。 回过身,发现老头早已经醒了,他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看见他说:"找过了?" 不问找到没,而是问找过没,想来他是早就知道他已不在了,我点了点头。 老头转过头,我看不见他有说了些什么,直觉告诉我他在说话,我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道:你知道他不在了? 老头看向我,眼里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可能他没有想到,我会和他"说话"。老头盯着我很久,叹了口气,说道:"找不到的,找不到的。" 我不解老头的脸上全是苦楚,一脸的皱纹挤在了一块,找不到?找不到!为什么老头会这么的肯定我找不到? 我没有听老头的话,老头不停地喝着酒,一杯有一杯,我站在一边,看着他将一坛子酒喝干。最后他抬起头,告诉我:"火中月。" 火中月,我将这三个字牢牢地记在心底,也许这就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看向老头,点了点头,然后写道:"谢谢。" 老头没有和我一起上路,他说要去见一个故人,离别时,他问了我一句,为了什么去找他?我告诉他,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的样子。 我站在那一堆废墟前,有种说不出的痛,所有的所有全部都被烧毁了,不留一处。忍不住想要喊出声,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不让我找到他?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留下玉佩,又何必给我希望? 风吹起长发,怀中的玉箫早已凉透,似冰一般紧紧地贴在皮肤,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找不到,找不到,想起老头那时满脸的苦楚,我笑出声,我真的找不到呀。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路上,任由衣袖随风飘舞,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想起以前他曾经写给我的一句玩笑话,他说如果以后我不见了,他就会对月亮许愿,让月神帮他找到我。他写完就笑了,而此刻的我回想起这一句话,我也在笑,我笑那个许愿的人应该是我,不是我不见了,而是我找不到他了。 摸出玉箫,三年,同样是三年,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去学吹箫,去学那一首曲子,为了可以告诉他我的心事。声声思,声声的思念,一声一声全是对你的思念,我希望你可以听得到,听得到我对你的思念,我一遍又一遍的吹箫,为了告诉你我的思念,我希望你真的可以听得到。只是现在你听不到箫声,而我也听不到。 远处闪着一片红光,原本宽敞的街道,突然变得拥挤起来,所有的人向着红光处奔去。他们在大声叫喊着什么,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我懒得去管,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什么地方,我都不愿去管,因为有些事有些人不需要我去管。 推挤着的人群逼得我不得不去顺着他们的方向前进,我朝后退了几次,每次都被涌上来的人给推到前面,我不解有什么事需要他们这么的紧张。 那是家医馆,大火烧去了它的一半,火光冲天,一些年轻人在奋力地扑火,我看了看火势,并不小,蔓延地也快,就算是扑灭了这家医馆也不能用了。屋顶上有人影闪过,我想应是放火之人。 医馆里的大夫被救了出来,眉目很是眼熟,只是烟灰糊了脸看不真切。他身边的人开始大叫,我看了一下他的唇型,他在叫有无懂医之人。我凑上前去,那个年轻人在我眼前不停地说着什么,我不想去看,大夫的脸已经被擦干净了,鼻翼处有着一颗硕大的痣,突然想起曾经看到的一个大夫也有这么一颗痣。 我急忙朝着那个身影远去的方向追赶,心中有着一种预感,就是刚才那个人。 我跑了很久,从城里追到城外,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那个人站在了我的面前,身后是那一轮明月。 我弯着腰,急促地喘着气,却不敢低头,我怕一低头,这个人就会从我眼前消失。他不说话,只是站着看我。身后的明月衬着他,月光似是可以穿身而过,映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我开不了口。我想要问他火是不是他放的,为什么要放火,他是否认识他。可是我不会说,我说不出口。 我和他两两相望,谁都没有说话。 "叮当"一声清脆的声响,我低头,发现一直握在手中的玉箫掉落在地,碧绿的箫身透着荧光,想起唯一可以帮我发声的办法。 拿起箫,凑到嘴边,我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明白我的箫声,可是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为那个人吹箫,但是我希望认识他的人可以听到,告诉他,我在找他。 我紧紧地看着那人的唇,终于那双唇动了一下,他说:"声声思。" 我点了点头,随即微笑,伸出手,掌心上是八年前他留给我的玉佩,有花无字的玉佩。 "回声。" 我愣了一下,有些吃惊,我没有想到对方会知道我的名字,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就是他。 "商煊玥,我的名字。" 第三章 水中花 上弦月? 他走进,在我的掌心处写道,商人的商,火宣煊,王月玥。 我讶异他指尖的冰冷,竟比我手中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那种刺痛人的冰冷。 我抬眼,对上他的,那是怎么的一双眼,很柔和,如一汪幽潭,很深,却能见底,潭底是一抹看得见的冰蓝。 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并不是我想找的人,因为我心底的那个人有着一双温暖的手和清澈见底的眼睛。 商煊玥是个寡言之人,有时一天说不到一句话,我很庆幸这点,毕竟我是个不能言语之人。商煊玥没有告诉我他是谁,也没有告诉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在哪里,他认不认识他。他只说我要见的人我找不到。 又是一个说我找不到的人,一个是老头,一个是第一次见面的他。我不懂为什么他们就这么地肯定我找不到。为什么?我一次一次在他的掌心里写着这个问题,我得到的永远都是沉默。我无奈,他和我一样,不愿说的事绝不会说。 没有任何约定,却有着一种默契,我和他一起上路,他赶的很急,似是在躲什么人,常常是到必不得已的时候才停下歇息。 这一天也是,直到店家差不多要打烊了,我们进去住店休息,掌柜的一脸不高兴,也难怪看他哈欠连连的样子,想是准备歇息了。 我没有看见他说什么,商煊玥挡在我的面前,遮住了我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再次看到掌柜的时候,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瞥他桌上一眼,那里放着一锭银子,少说也有个十两,我皱了一下眉,对于商煊玥的行为有些不满,不是心疼那些银子,只是看不惯。 客栈只剩下了一间房,看着那张小小的床,我有些无奈,不知该不该向掌柜的再要床被褥。 商煊玥似乎并不在意,他向外张望了一会儿,便关上了窗。这倒让我显得有些无措,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和他睡一张床吗?想到这我不禁红了脸,从小到大我除了他,就没有和人同床过。想到这不禁一阵苦涩,小时候生病他总是抱着我哄我入睡,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有人像他一样温柔地哄我入睡。 商煊玥看了我一眼,眼底荡开一圈涟漪,他在笑,我吃惊地看着他的笑颜,很淡很淡的一个微笑,淡的让人觉察不到他在微笑。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在笑,因为我看见他眼底的那层冰在那一瞬间融化成水。 我侧身躺在商煊玥的身边,临睡前,他坚持要我睡在里边,我不懂,他说这样比较好。 我的体温偏低,相对的我也很怕冷,小时候每到入秋,他常常会抱着我入睡,帮我把被子捂暖,然后离开。我看着黑夜里商煊玥朦胧的背影,不自觉将他和他身影合在了一起,却在伸手的那一刻猛然惊醒,记忆里的身影那么真实,可是眼前的人却不是他。 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醒来时看见商煊玥,以及他眼里化不去的忧伤,一点一滴浓浓地刻在眼底。我起身,发现那忧伤是给我的,我愣住,回身看去,枕上一滩干涸的水印,突然明白他的忧伤为何而来。我对他笑了笑,感激他的那一份忧伤,和他一样的为我露的片刻忧伤。 出了客栈,商煊玥带着我来到了码头,他说陆路不安全,走水路比较快一点。我点了点头,其实水路也好陆路也好,对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找到记忆中的人。 船家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家,身子看着甚是硬朗,脸上净是健康的红润。老人家摇得不快,船后的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我坐在船尾,看着远处的景象渐渐变小,慢慢消失在天与地的尽头。商煊玥站在船头,负手而立,衣衫连袂。 我曾经坐过船,唯一一次走水路,准确地说那是竹筏,他撑篙我坐筏。他站在竹筏上笑着看我摸东摸西,笑我为那没上脚背的水惊慌。青山绿水间,他一身白衣似仙人般的恬静,而我则是打破宁静的火种。 他总爱给我穿红衣,指着路边的福娃给我看,意思是穿红衣的我像个福娃。 忍不住发笑,水中的倒影分明映着个一身白色的少年,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发带,还有略显苍白的脸。红色,那只是回忆的颜色,或者说分别之后我只穿白色。老头说我穿淡色像娘们,深色人太苍白,唯有白色才不显突兀。 清风徐徐,小船悠悠,水波不兴,一切笼在晨雾里,朦胧好似一场梦境。 小船一晃一晃,晃出身上的点点倦意,我半眯起眼,昏昏欲睡。突然的,小船一阵剧烈的晃动。我没有理会,只当是船家的不小心。晃了很久,总不见有稳当的时候,我转过身,却迎上一柄亮晃晃的剑,吃了一惊,手下却不含糊,一个凤点头避开那柄剑,再抬头时,手中已多了那管玉箫。 对方的功夫并不弱,我在山上住了八年,虽然和老头学艺,却从没有过实战经验,即使和老头对战,那也是点到为止。现在的人步步紧逼,招招索命,应对不免有些吃力,一个不留神,剑锋贴着脖颈而过,顿时一身冷汗。 回过神,看了下船头,不出意外的,船家已经漂浮在湖面上,心头一紧。下手不免略狠点,再抬眼看去,商煊玥一人对付三个人,似乎还绰绰有余,心里仍是免不了一阵紧张,担忧间遇上他的眼波,依然是澄净淡然,仿佛眼前发生的是与他无关。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面前,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匆忙间右手挡了一下,剑身穿掌而过,痛,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的痛,鲜血顺着手掌滑落。又是一阵剧痛,一阵晕眩,触手的却是刺骨的冰凉。 恍惚间似乎看见商煊玥忧伤的眼睛,嘴唇翕动,似乎说的是回声...... 我好像落水了,鼻子里,嘴里进入得似乎都是冰冷的湖水,我睁着眼,水底的景象很美,一片波光粼粼,金色光芒随着水波一层一层漾开,我知道雾散了,太阳出来了...... 第四章 梦中思病中情 鼻尖充斥着中药苦涩的香味,试着抬了一下手,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一双冰冷的手按住我的。我似乎作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八年前,梦里我还是那个病弱的孩童,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梦里他还留在那间竹屋里,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对我讲着古老的传说,即使我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清苦的药香和着他的笑颜,蕴满了整个屋子,印成梦境中我最深的影像。 有时我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剂药可以让我听得见,说得出,那么我就可以和其他孩子,坐在床沿上,荡着双脚,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倾听他的每一句话,看他笑着一一回答那些摸不着边际的幼稚童言,就像真正的父亲和儿子一样。 他做了,笑着说着他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从他的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轻声哄我喝下苦涩的药汁,会在我皱眉的时候递上一块蜜糖,摸着我的额头叹息为了我怎么也退不下去的高烧,紧紧地抱着我入睡只是怕我晚上口渴没人照应。 他做了一切父亲该做的,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做了一切他该做的。 可是我们仍不是真正的父子。 因为我听不见。 因为我的听不见,所以我不能开口说话。
1/17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