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老了。"秋水冷冷地瞥了陆泽风，不再说话。
"是老了，而且也寂寞太久了。"坐在自己的墓碑前，陆泽风细细端详着五个人的名字，背对秋水说道："只剩最后一个愿望，让我和他们葬一起，如果可以，希望你不要破坏这里的宁静。"
秋水点点头，轻叹一声，"何必呢，我没想过要杀你。"
"是我一个人太寂寞了。"陆泽风低垂下头，含糊不清地呢喃道："秋水，以前我告诉你要活下去，因为要赎我的罪，现在轮到你了。"
"赎罪吗？"秋水慢慢步出墓园，在风中丢下最后一句话给陆泽风，也给自己："有些罪永远赎不清。"
回到山庄中，有意无意地向肖逸房间走去，然而还未靠近，便倏然停住。等不来想见的人，却撞见一个守卫鬼鬼祟祟地在房间门口张望了一会儿，随后迅速闪了进去。秋水远远地望着房间的门口，正感纳闷，又无意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楚湘文。
某种过于蹊跷的巧合让秋水不禁心生疑惑，略作思考，便纵身跃起，一路从屋檐上掠过，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肖逸房间的屋顶上。
守卫轻轻唤了肖逸一声，随即脱下头盔，一张削瘦的脸露了出来，是谢川。不过短短半年，谢川已沧桑地如同经历了半世风雨，眉宇间刻满了惆怅与心事，右侧脸上一道长至下颌的伤疤让人几乎不敢正视。
"谢川，你......"肖逸惊讶地看着谢川落魄的样子与脸上的伤，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半年多前那个风光无限、玉面锦衣的贵公子谢川。
下意识地低下头，肖逸摁住胸口干咳两声，还有什么可以不相信，那时自己不也一样风光，但仅仅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一切天翻地覆，没有了武功，沦为一个阶下囚。这半年来所经历的惨烈与悲怆，堪比一世。
谢川坐在肖逸对面为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着一边用手抚上伤疤，说道："拜秋水所赐，他那一剑真够狠的，如果不是伊凡突然插到我身前，恐怕就不只是一条伤口了。"
肖逸怔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没有丝毫头绪，只能随便问道"他杀了夏伊凡？"
点点头，谢川回答道："我亲眼看着伊凡从我面前被秋水一分为二，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剑从右肩砍下，撕裂半个身体。那时候我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地上等着他杀我，是别的兄弟拼着命把我救了出去。"
"那你还敢回来？"门口一直沉默的楚湘文带着调笑的口吻蓦然说道，"我就料到是你，果然应证了最危险之地是最安全的说法啊，连秋水都没想到这些天一直守大门的门卫居然是谢家二公子。"
肖逸与谢川同时回头凝视他，片刻之后，谢川略微迟疑地发问："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肖兄太任性了，总是不肯吃东西，没办法只能我给肖兄送饭，强迫他吃下去。时间一长，当然就注意到了一直躲在不远处打探这里动静的你，只不过在我没有完全确认以前，不敢贸然有所行动。"楚湘文走近谢川，用手托起他的脸，仔细查看右脸上的伤疤，幽然说道："真厉害，如果再高一点，一只眼睛就废了。"
"楚湘文，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你一定很开心吧。"谢川推开楚湘文的手，扭过头继续喝茶。
"怎么会，如果我想看你的惨样，当初就不会放你走，尽可以让朱雀折磨你。只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楚湘文坐到谢川身边，低下头说道："刚开始放了你，只是想利用你来牵制秋水，让他把注意力放到你上，以便阻止他无节制地过度扩张势力。我料到你会集合武林人士对付他，他也会想办法除掉你，两者多少能保持一些平衡。但没想到你们会这么不要命，不择手段地铲除长天阁分会，更没想到秋水会一边放弃原来的分会继续蚕食其他门派，一边安置内应，将你们赶尽杀绝。我一直以为，你、我、肖逸和秋水之间，多少还有一些感情，但现在，恐怕除了我，你们是真的再也没有丝毫情感可言了。"
没有丝毫情感可言了吗？曾经深沉刻骨的羁绊已经烟消云散找不到一点痕迹了吗？秋水默默地思索着，却找不到答案，或许真如楚湘文所言，只是自己不甘心承认罢了。然而还是想不明白，如果真的没有了留恋，那一天为什么还要故意放走谢川，为什么指向他那颤抖的剑锋始终迟疑着不忍挥下，此刻又为何能够忍气吞声继续听下去。
"那你过来做什么？"谢川的声音再次响起，接过楚湘文的话，"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失算吗？"
楚湘文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要来帮你们一把。"
"帮我们？"谢川将信将疑地盯着楚湘文，笑道："不用拿这种事开玩笑，一个骆玄飞还不够吗？"
"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肖逸，我可以帮你夺回凌霄山庄，也可以替谢公子安排好一切，让你的弟兄们顺利进入山庄。"
"你拿什么帮？"肖逸冷不丁地问他。
"我自有办法，但有个条件你们必须答应，否则我立刻就告诉秋水你们的密谋。" 楚湘文悠然地喝了一口茶，目光瞟向谢川。
冷笑了一声，谢川若有所思地问道："什么条件？"
"绝对不许伤害秋水，一根汗毛也不能动他。"
"不行！"谢川斩钉截铁地回绝道："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就算我答应，其他弟兄们也不能。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他，但是没办法，现在的秋水对整个武林而言是个祸害，他搞得大家全都人心惶惶。论个人情感，我也希望秋水过得幸福，哪怕建筑在生灵涂炭上也无所谓，但论江湖道义，我们不能助纣为虐。如果现在不阻止他继续作恶，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人会被杀，你就忍心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家破人亡？"
"别和我提什么江湖道义！这种道貌岸然的话我讨厌听。"谢川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楚湘文生硬地打断。
谢川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愣了好久才疑惑地问道："如果不为道义，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做生意亏本了。"楚湘文付之一个狡黠的笑，"我以为和秋水的交易我是赢家，只要他替我把仇报了我们的关系就能回到以前，表面上他是长天阁主，实际上我才是真正的主人，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根本无法控制住秋水。他现在的势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我预想的范围，而他似乎也乐在其中。每次和他在一起总能闻到一股血腥味，我害怕闻到那种味道，但真正害怕的，是担心有一天秋水会连我和青衫也一起杀掉，所以必须在那之前削弱他的力量。秋水很脆弱，只要击溃长天阁，他就失去了生存的支点，他不会想到东山再起之类的事，唯一能想到的是找个人安慰，而那个人就是我。"
肖逸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忽而抬头正视楚湘文，"听起来不错，但为什么我觉得这样做你亏得更大。"
楚湘文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道："已经亏了这么多，无所谓了。何况我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只想陪着秋水找个地方静静地过日子，可能我和秋水的交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纵容他滋生仇恨的种子。谢川，以前谢宇曾说过，真正喜欢一个人就是能相守在一起，过最平淡的生活，偶尔吵吵架，这些......我似乎已经明白了。"
"是吗？大哥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挥挥手，似乎想要将记忆的残渣滤尽，楚湘文回复平淡的神色，转而以谢川说道："别浪费时间了，告诉我你到底有些什么计划。"
谢川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俯下身凑上前悄声说道："我在外面安排了众多最近集结的弟兄，晚上我假装给秋水守门，然后用迷药让他睡着，等到子夜时，我会到大门口放信号，然后所有人冲进来搅乱整个凌霄山庄。"
"太冒险了！"肖逸大声打断谢川的话，"况且万一被秋水识破的话......"
"我来，"楚湘文突然插进话来，胸有成竹地说道："如果是我的话，秋水绝对不怀疑什么，你只需在外面候着就可以。等秋水睡着后，我会先带他离开山庄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只要你能阻止你的弟兄追杀他，到时候随便你们怎么折腾这里我都没意见。"
"好，我相信你，希望到时你别变卦。"谢川爽快地答应后，转身推门而出大步离开房间。第 42 章 不过几步路而已，谢川又一次回到了肖逸的房间，不是走进来，而是一步步被逼着倒退进来。
眼前这张面孔分明带着笑，但眼中的凌厉与冰冷却让人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中。
楚湘文与肖逸同时回头望向门口，顿时四人相对的房间中一阵死寂，只有楚湘文手中茶杯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刺耳。
秋水仍旧步步紧逼，一直将谢川逼回原来所在的位置才收住脚步。环视房间一眼，看似散漫零乱的张望，却在无形中将目光逐渐聚焦成一点，缓缓扫过楚湘文、肖逸与谢川，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眼，抱着酒坛的手指便收紧一分，最后紧得手与酒坛间再也没有缝隙，只听到指甲与酒坛相互摩擦的声音。
重重地酒坛让到桌上，秋水坐到楚湘文对面，沉默了半天，突然挂上一脸孩子般的笑容。"怎么了？看到我怎么像看到恶鬼似的，我又不吃人，干嘛那么紧张？"
"秋水，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楚湘文一边问，一边调整忐忑不安的心，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正常。
"我刚才遇到青衫，听他说你在这里，就想着是不是少庄主又不肯吃饭了，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看到贵客了。这么重要的客人来造访，也没人通报一声，真是怠慢谢公子了。"
"我......只是随便看看而已，马上就走。"谢川慌乱地回应，说着漏洞百出的话,不知怎的，一看到他的身影，那天夏伊凡惨死的模样就立刻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何必急着走呢，"秋水伸出手一把拉住谢川的衣角，用力将他按回原来坐的位置上，随后打开酒坛，对着三人说道："从一开始认识到现在也许多年了，全都不是陌生人，却还从来没一次能四个人完整地聚在一起。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全都在，不如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没有主仆与敌友，全都是......朋友，好不好？我知道这是第一次我们这样平等地坐在一起，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能不能给个面子？"
得不到回答，秋水看了看三人沉默的样子后莞尔一笑，径自翻起四只茶杯，斟上酒，送到三人面前。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楚湘文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酒，既不说话，也没有喝的打算。
"不喜欢喝吗？"秋水端起杯子与视线平行，一边欣赏杯上的花纹，一边说道："这可是上好的桂花酿，专程自己做的，外面很难买到，不喝多浪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再次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秋水举起杯子转向肖逸，注视片刻后突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既然都不肯喝，只好我一个个请了，那就先敬少庄主吧。"稍稍停顿，秋水独自喝掉杯中酒，沉默着像是要揭开记忆的帷帐，却又兀自倒满了酒，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少庄主，以前我曾幻想，如果我是肖远的儿子，而你不是的话，我们之间会是什么样，你是否不会恨我那么深，我也不用对你家人赶尽杀绝。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即使真如我所想，也不会改变什么。所以少庄主，以前承蒙你的照顾关怀我很感激，今后倘若能被你记恨一辈子，我也很高兴。现在我敬你三杯，就当我给你赔不是，过去的事也自此一刀两断，以后你我之间不再有任何关系。"
语毕，秋水连喝三杯酒，随后一手托腮审视肖逸，寒潭似的目光盯得肖逸浑身冰冷，想要阻止自己喝下这杯绝情酒，双手却在秋水的注视下鬼使神差般地伸了出去。肖逸颤抖着双手端起茶杯凑近嘴唇，杯中酒一路洒落，滴到身上，凉彻心底。
缓缓喝尽，桂花香溢满唇齿，刹那间一个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秋水曾摘下院中所有桂花，尽管双手被树枝划出无数小口子，却依然一脸灿烂地说："少庄主，我准备为你酿一坛桂花酒。"那时，自己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只丢下一句话："傻瓜，去外面买不就行了。"
那一年，他一定很失望。肖逸蹙紧眉头尽量不让自己流下眼泪，强压住口中翻涌而起的苦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留有余香的杯子。原来，秋水还是为自己酿了这一坛桂花酿，只是从来都不知道，直到现在喝入口中，才发现这坛馥郁甘甜的酒，珍贵到让人心碎。
"秋水......"哽咽着喉咙，肖逸想对秋水说话，却被秋水冷漠的眼神阻断。
继续旁若无人地为自己倒酒，秋水又托着茶杯转向坐在右边的谢川。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抚过谢川脸上的伤口，牵起一阵酥痒。以为那天已经下手很轻了，没想到还是留下了这么深的伤，深得仿佛像割在自己背上的那道。
"还疼吗？"带着一丝怜惜，秋水缩回手，"怎么不说话？在想心事吗？如果在想如何杀我的话，还是别白费心机了，五年前在山上，你已经错过杀我的机会，以后就不要想了。那年，你没推我下去，我真的很开心，想着你一定是喜欢我的。所以在我看到你挽着夏伊凡从我身边走过时，恨不得想杀了你们，不过我却是真的舍不得。"
"可你还是杀了他。"接过秋水的话，谢川的语气中悲伤与怜爱、生气与心痛交织揉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多一点。
"这不是在向你赔罪了吗。每次都是我向你们赔不是，真不公平，什么时候你们也会对我说一声对不起......"说着又连喝三杯，随后将目光移向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楚湘文，"为什么不敢看我？该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吧。"
"没有。"楚湘文干脆地回答，喝完面前的酒后从秋水手中夺过酒坛，规劝道："别喝那么多，我们先回去好吗？"
秋水凛然一笑，将酒坛反抢了回来，"不好，这么难得的佳酿不能浪费，这么宝贵的时间不能浪费，三个人串通一气的机会更不能浪费，你说是吗？楚湘文。"
握着杯子的手猛然一震，洒落半杯酒，楚湘文连忙掏出一块锦帕擦拭手与桌子，刚调整好气息，一抬头，对上秋水一脸阴冷的笑，冷得让他不禁全身打了个冷颤。
径自为所有人再次斟满酒，秋水一边悠哉游哉地喝着，一边欣赏每个人不同的表情。足足看了十来分钟，像是看够了，秋水突然从座位上站起，在三人惊讶抬头的瞬间，迅速拔出腰间佩剑直指楚湘文。
"知道背叛我的下场吗？"秋水从谢川身边绕过来到楚湘文面前，微笑的脸立刻转为冰霜凝结似的冷酷。
低下头，楚湘文依旧默不做声。z
"放心，我不杀你，我先杀了肖逸和谢川为你开路！"
杀气在眼中极速凝聚，秋水指着楚湘文的剑锋猛然一转，划出一个圆弧向肖逸侧劈而去。谢川抽出剑飞身而起，却还是没能在秋水的剑挥下前阻止，当两剑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高音时，剑已经落在了该落下的位置。躲不开凌厉迅疾的剑气，肖逸突然感到手臂处一阵冰冷划过，没有疼痛，除了一丝丝凉意就没有别的任何感觉。低下头，却见只有衣袖被割破，身上却毫发未伤。
剑尖停伫在半空中，挥不下也收不回，秋水持剑的手轻微地颤抖着，木然地看着肖逸惊恐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怔怔地丢下剑。瞟了一眼紧贴在身后用匕首抵着自己脖子的楚湘文，秋水微微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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