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原吐吐舌头:"你真狠,喜欢这麽霸道的一招。" 滕小青轻轻笑著:"这三招我其实一招也不喜欢,但我喜欢这三首诗,尤其是最後这首。"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滕小青在心中暗念这句诗,漫天的飞雪已劈头而下。 真要那麽想置我於死麽?那就成全了你。 滕小青心头笼上死意。 烨都,战事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勤王已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我也算是为你守住了天下,我不能回去,你也能原谅我吧。 心念至此,他悄悄停下手上攻势,阖眼迎上宗原的枪尖。 火热的血喷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睁开眼,看见宗原的枪贯穿了安华的身体,枪尖在安华的背上闪出寒芒。 安华双手握住一半没入胸前的枪杆,目视宗原:"一定不是他......,不是说......是兄弟......,为什麽不信任......" 宗原和安华一同从马上跌落,扬起浮尘一片。 跪坐在尘土之中,宗原死死抱住安华的尸体欲哭无泪。 滕小青在马上身体摇晃,要摔落之时後背却被一只手掌扶住。是千夜知他难以承受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飞马到他身後扶住他。 "你是主帅,不能自弃!" 滕小青神思稍清,抬手直指城楼上的勤王旗帜。 "攻城!" 3.(三十八) 城破。 不太容易,也不太艰难。 毕竟守城的军官士卒都明白继续抵抗只是徒劳地拖延城破的时间,也都厌倦了这场没有胜算的战斗,只想回家去和妻子儿女团聚。 赵凛率兵抵抗了三天三夜,终在城上树起了白旗。城门洞开,赵凛跪在城门将降旗交到了滕小青手中。 眼看王军如涌潮般从身侧列队进入楚城,赵凛一咬钢牙闭目横剑向颈上抹去。 剑在距离他脖颈半寸之地被阻住,他睁开双目,见滕小青用手格住他的剑,剑刃上沾染著滕小青手掌外侧溢出的血液。 "为何求死?" "今日赵某战败降敌,既愧对王爷重托,亦无颜於战死之将士,唯一死谢罪耳?" "战败为罪,如何不是罪?当真尸填巨港之岸, 血满长城之窟,胜有何功?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勤王既乏治国之才,也无知人之明,为他一人之私而令天下父母恸哭,夫妻离散,手足相残,真值得将军为他效死?" 滕小青撤开格住赵凛宝剑的手,翻身上马。 "言尽於此,将军自重。" 勤王府邸,仆众早已尽散,府门敞开,深深的王府宫院冷清得只余风卷残花的声音。 滕小青率众将沿青石长径直上银安殿,一名衣著华美,神态雍容的青年贵妇手搀著年在总角的男童早已等候在殿门外。 "王妃。"滕小青依宫礼参拜。 江玉怜松开男童的手,与滕小青相对而跪。 "王妃?"滕小青不解。 江玉怜凄惨一笑,垂泪道:"王爷谋反,罪在不赦,我无贤德,未能劝阻夫君回头,甘愿与王爷同罪。只求丞相怜我稚子无辜,来日在陛下面前替玉怜恳求赦我儿诚善性命,玉怜泉下亦感君恩。" 言罢江玉怜伏地而拜不起。 滕小青情知她有了死念,急忙阻拦,但手一触江玉怜便知她香魂已渺,而小王爷诚善还不知变故,兀自睁著清亮的大眼不解地看著这一切。 滕小青命人处理江玉怜的後事,照看好诚善,掀战袍迈入银安殿高槛。 殿中也无一人,滕小青举目四望,檐底梁柱雕刻龙纹,居中乌木椅的尺度也超出亲王制许多。 终有一内侍从殿侧躬身而入:"勤王在殿後等候丞相大人多时。" 滕小青随他入内,余瞻、千夜等人正要跟随,那内侍却停下脚步:"王爷只请丞相一人入内。" 千夜叫一声:"败军之将,还摆这麽大的谱,肯定有诈!" 滕小青冷冷地扬眉:"我若不依,他还道我惧他,你等且在此等候,我倒看他有何伎俩。" 说罢挥手独身随内侍进入殿後。 内侍领滕小青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独室:"王爷就在里面。" 滕小青举手推门,木门发出"吱呀"声,应声而开,室内除了从门外射进的一丝光亮全都陷在阴暗之中。 就著暗晦的光亮,可以看见室内除出一张石制的低案外别无他物,低案上摆一盏未燃的灯,勤王在案後盘腿端坐。 勤王见滕小青缓步走进室内,抬手燃灯,灯火明灭地稍稍照亮四周。 这间独室一面是木制的门窗,其余三面皆为青石板壁,对门的一面石壁上用红色朱砂狂草一个"龙"字。 "滕丞相。"勤王脸上带著诡异地笑容,"多谢你来看我这个落魄的王爷。" "我今日虽然败了,但并非是我才能不及烨都,只是我的运气向来不如他,他得你这样的能助,我手下却缺少良才。" 滕小青不屑与他争论,只冷冷地说:"这些话王爷还是等到京城之後与陛下当面去说罢。" "丞相以为本王会去他面前任他羞辱吗?"勤王桀桀大笑,"我一生屈於烨都之下,这都是命运不公,但今天我要从他手里夺走他最重要的人。" 滕小青暗自提防:"你想对付我?" "滕小青,你很聪明,只是聪明的人性子都难免骄傲,你也如此。今日你若不踏进此门,就不会入我彀中,但我知道骄傲若你,是一定会来的。" "闻到了吗?屋子里的香气?" 勤王如此一说,滕小青果然嗅到室内飘散著极淡的香味,从灯油里散发出来的气味。 因为这气味淡得几不可闻,又是一丝丝随灯油的燃烧而慢慢挥发出来的,滕小青方才竟然没有察觉。 "你推门进来的时候,门上涂著的毒药就沾到你的手上,灯油里的药物只是把毒性诱发出来。"〖自〗 "现在的你,应该无法使用内力了。" 京城禁宫,正在披阅奏章的烨都心口忽然一季,胸口似乎被人用重锤猛击一般。 他捂著胸口站起,远远看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跑进御书房。 "陛下大喜。"小太监满面喜色地跪在烨都面前,"太医方才为齐贵妃诊脉,说贵妃娘娘已经有了龙种。"〖自〗 烨都闻讯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手扶桌案才止住身体的摇晃,案角的青瓷茶盏落在地面跌成了粉碎。 第七章 伤永 4.(三十九) "七步碎。" "毒药的名字叫七步碎。" "中了七步碎就没办法使用再内力,而且毒气会随著人的运动而进入血脉,继而攻入心脉。" "不过这种毒也不是很难解,只要你能站在原地等你的部下来救援,生命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 待勤王说完这番话,滕小青神情冷淡地说:"王爷想必有法子让小青必须走动几步。" "你果然是聪明人。"勤王颤巍巍地从低案後站起来,左手托著灯盏,举起右手按在石壁"龙"字的一点上。 石壁向两边缓慢地移开,里面是一间密室。 滕小青低目叹一口气。 密室里,宗原双手被绑,用麻绳吊在空中。他脚下的有一个深坑,坑上原本有石板遮盖,现在石板已经被移在一边,露出黑暗的坑洞。 勤王用手中的灯火点燃绑在宗原手上的麻绳。 "等他手上的绳子断了,他就会掉进这个倒插著尖刀利刃的洞里去。" "你可以喊人来救他,但是外面的人一定听不到这里的声音。" "你可以等别人来救他,不过不知道你的部下什麽时候才会不耐烦地闯进来。" "你可以自己走过来救他,但是你走一步毒气便向你的心脉逼近一步,一旦走出七步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放弃他,毕竟还是一国丞相的性命比较重要。" 宗原被捆绑著,但神志还清醒,他用尽全力嘶喊:"你别动。" 滕小青笑一笑迈出了第一步。 "王爷在布这个局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小青会如何选择了。" 走第一步,只是头有些晕眩。 第二步,胸口有些沈闷。 第三步,开始出现呼吸不顺的感觉。 第四步、第五步、第六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拖著如灌了铅般沈重的双腿,滕小青迈出第七步,走到宗原身边,麻绳也恰在此时被火焰烧断。 他手扶住宗原的腿,尽力把重心後移,抱著宗原一起摔倒在坑边。 勤王大笑几声:"能输在你的手上,我还不算太冤。" 言罢,袖中寒光一闪,一刀刺进自己的心窝。 宗原眼看著滕小青一脸疲惫地阖上眼却浑身无力不能动弹,情急之下只能拼命喊叫:"快来人,小青他有危险──" 滕小青却又睁开眼,一脸释然的微笑:"从此,我再不欠你什麽了。" 等在外久侯不见滕小青出来的众将冲进来查看,滕小青已经气息奄奄了。 千夜是用毒的行家,见状立时用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温热的血液灌进滕小青的喉咙。 "我自小试药无数,血中的药性能暂时抑制毒性的发作。" 因不方便挪动滕小青,移开勤王的尸体侯千夜让众人都在室外等候,把这间独室暂时变作了救治滕小青的场所。 一夜之後,千夜从室内出来:"丞相醒了,性命无忧。" 众人才松一口气,又听千夜说:"只是余毒聚集不散,怕丞相一生都要被此毒困扰。" 见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王著他,千夜又道:"余毒还会不时发作,发作的时候将如万蚁钻心般难受......" 众皆默然。 宗原此时已经能够走动,他靠近千夜:"我想见他。" 千夜摇头:"丞相要我带句话给你──" 〖自〗 "我与他恩义两绝,从此不再相见。" 滕小青微笑,原来,放弃是如此容易、如此痛快的一件事。 5.(四十) 勤王之乱自元景十三年春始至当年初冬止,王军仅用半年多的时间就平息了这场叛乱。勤王烨琛於王军攻入楚城当日自刺身亡,被扣押在楚城的右丞相许连坤也在城破时死於乱军之中。 一个半月之後,余瞻率领得胜的王军回京,滕小青因为身受毒伤留在楚城休养,直到次年秋才在元景帝烨都的再三催促下又回到京城。 滕小青抵达京城的这天,烨都早早率百官在城门外等候,望穿秋水才看见护送滕小青的车马队从官道上行来。 前边开道的骏马闪开一条道路,滕小青乘坐的马车停在烨都的御辇前。 烨都走下御辇,掀起车帘,亲手扶滕小青下了车。 久别重逢,滕小青的苍白虚弱让烨都心痛不已,只喊了声"小青"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究竟是什麽伤,把小青折磨成现下的模样。 "烨都,我回来了。"滕小青唤著烨都的名字含笑投入他的怀抱。 烨都有些讶异,他的小青何时变得如此热情,竟在文武百官之前表现两人的亲昵。 当滕小青全身的重量全部加诸到他身上,他明白过来,他骄傲的小青不愿把他的虚弱完全展示在众人面前,不愿让诸人知道他已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他抱起滕小青坐上了御辇,总管太监喊一声"起驾",两人被高高地抬起。 泪水大滴大滴地随著烨都的吻落进滕小青的长发。 小青,小青。你要快点好起来。 回到宫中,烨都将滕小青安置在他的寝宫里。 "朗轩寒湿之气太重,不适合养病。"烨都为滕小青除了外衣鞋袜,扶他躺下,掖好被角,"我传太医给你看看,很快就会好的。" "烨都。"泪从滕小青的眼角滑入鬓间。 "齐贵妃与众位娘娘来给皇上,滕大人请安。" 烨都听了太监的禀报,皱眉道:"她们来凑什麽热闹。" 话虽如此,一群花枝般的皇妃还是鱼贯著进了建安宫,为首的齐贵妃怀抱著方才满月的皇长子诚轩。 烨都待诸女请安完毕,正要赶他们离开,小小的诚轩忽然扯开嗓门放声大哭起来。 "怎麽了?"烨都紧张起来,诚轩哭得如此大声,揪得他离开滕小青的身边走向他的爱儿。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即使是他所不爱的女子所生,却割不断与他的血肉相连。 "小孩子是这样的。"齐贵妃轻轻晃动手臂哄著怀里的婴儿,小诚轩逐渐止住了哭声,咬著指头进入了梦乡。 烨都轻轻笑:"原来小家夥是困了啊。" 滕小青侧著头看著烨都、齐贵妃与小皇子站在一起,苦笑著想,我好像成了多余的人了。 疑是错觉,滕小青似乎看见齐贵妃眼中有狡色一闪。 这个女人── 夜。 滕小青无法入眠。 蚀骨的疼痛正蔓延到他全身,他却只能咬著牙忍耐。 他知道需要那种药来止痛,可是现在起来取药会惊醒身旁的烨都,他不要烨都知道他在忍受什麽样的痛苦。 "啊──"烨都忽地大叫一声,捂著胸口翻身坐起。 怎麽了? 滕小青想问,却须得咬紧牙关,只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发出痛叫。 烨都擦著汗,见滕小青凝神望著他,歉意地笑笑:"做了个噩梦,吵醒你了。" 小太监小跑著进来跪在外室。 烨都挥手:"朕没什麽事,你下去吧。" 小太监却没有离去,颤颤地说:"小皇子忽然高烧不退,齐贵妃命奴才来禀告皇上,让皇上快点去。" 烨都急急穿衣,临走时不忘在滕小青耳边柔声道:"我过去看看,你好生休息。" 待烨都离开寝宫,滕小青才从贴身的衣服中取出包药粉吃了下去。 疼痛从身体里慢慢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的虚脱感。 千夜说过,这种药只能止一时之痛,却根本无法驱除体内的余毒,而且止痛所需要的药量会随著时间而不断增加。 明知是饮鸠止渴,但为了将实际的情形瞒住烨都,也只得如此了。 能瞒得了多久?滕小青不知道。瞒得一时是一时罢。 烨都乘辇前往齐贵妃宫中,路上胸口处又隐隐作痛起来。 一年来这胸口痛的病时有发作,太医们不知是何疾,只说是他操劳国事血气失调所致。 烨都却知道他的父亲,祖父,还有勤王烨琛的父亲都是死在这个病上。 这也算是皇族的血印吧。〖自〗 他的父亲驾崩的时候年仅三十四,叔叔也没活过四十,祖父从发病到亡故历时长达十五年,享年五十七岁。 我还能活多久? 与小青还能有多少时间? 烨都苦笑,小青已经病成这样,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能瞒得了多久?烨都不知道。瞒得一时是一时罢。 到了齐贵妃宫中,齐贵妃红著眼睛迎出来。 "皇儿如何?"烨都急问。 "才退了烧睡著了。" 烨都出一口气:"朕进去瞧瞧。" 诚轩的小脸红扑扑的,张著小口睡得正香,一丝口水正顺著嘴角下。 烨都捏了他的小手。 那麽小的小人儿,自己也曾和他一样小小的麽? "皇上。"齐贵妃压低了声音"臣妾方才怕的要死,要是皇儿有什麽长短,臣妾是不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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