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少年,一门心思都希望赶紧剪完跑去找云扬兑现诺言,还惦记着好好磨炼棋艺反败为胜...... 只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一直到我十六岁离开云门,我都没有一次赢过云扬。最后一次败给他,是在那一场变故的前一天。十六岁,已经不像小时候沮丧气闷,更何况我那天心情好,因为第二天,是我和月苒姐的婚期。仍就是问他要我答应什么事,云扬却第一次犹豫沉默,就在他终于开了口要说的时候,月苒姐打发人来找我。我欢欢喜喜地跑出门,回过头去让云扬明儿再说...... 谁知道第二天会风云突变。逃出五门关我只剩下了半条命,要不是凤卓来得及时带我闯新月崖迷雾谷,哪还有命坐在这清凉山下棋?于是成了云门叛逆,而月苒姐,做了云扬的新娘。 恨吗...... 怨吗...... 我只是可惜,可惜了事隔十年,我也不知道云扬最后要我答应的是什么。 推了棋盘,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云瑞还是没有回来。 按这孩子的脚程,应该不至于这么迟的。 e 我立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望着如火的夕阳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云门、云扬、云瑞、月苒...... 一直吹着的微风,传来一丝奇特的战栗,一股微寒攀上脊背,有哪里......不对。 凤卓的离开,云瑞的造访,欠我一个解释。e 安逸得太久,竟然连该有的警觉也迟钝了,我居然没有想到!不,是我不愿去想......云门,出事了。 那云瑞呢?独自下山的云瑞呢? 足尖轻点,衣襟在清风中如鱼在水轻轻摇曳,与轻盈的身姿相反,十年未聚集的真气像一把火,烧得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呼吸一滞,险些筋脉逆转。强撑着顺着唯一的一条山路掠过去,心里,有点点名为悔恨的东西在蔓延。 十年前初到清石山,养了一年多的伤,虽说留下了病根,但内力尚存真气未散,大可继续练武,只是心灰意冷,打着懒散的旗号竟是真的荒废了武功。本以为烂命一条,什么时候云扬要,给他便是,却没有想到还有需要用上的时候。 葱绿的树林里,云瑞的明黄色衣衫晃了晃,四五个人围着,出手虽风声呼啸,却都还在试探虚实。我心里一松:还好,还来得及。 正在动手的云瑞最先发现有人,眼光往这边瞟了瞟,眉头却一下子皱起来,几乎是恨恨地一剑挑了过去刺中对方的左肩。 血腥的气味刺激了每个人的神经,方才的试探变成了真正的搏命厮杀。 云瑞的武功显然高出一筹,看着他游刃有余的样子, 我放下心来,靠在树上微微喘息,混乱的内息在体内乱冲乱撞,旧时的伤口也开始剧烈疼痛。 一只手掌忽地抵到背上,一惊之下正要挣扎,温热的气息却源源不断地自掌心传来,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场景,连传来的内力也是熟悉的。体内的真气被带着慢慢聚敛平息,又顺着经脉缓缓运行。 心里蓦然涌出一点温暖,我放松地接受了来人的帮助,只听到他恨恨地叹气:"你又乱来......" 凤卓,你...... 回来了吗...... 场里的战局很快地结束了,云瑞下手并不留情,那四五个人已了无生机。身为罪魁的小孩却没有一点罪恶感,提了剑直走过来,看也不看凤卓,一双眸子盯紧了我,眸中的愤恨更胜以往。 "灵若流云,迅逼惊鸿,轻胜出尘,美在嫡仙......呵......好个嫡仙步......就因为你......" 他忽地咬了嘴唇,咬出一片青白,眸中流动着异样的朦胧光彩,话也不说完,转身逃一般地跑了。 我微微敛了眉,身后的人察觉了我的不快,收紧了手臂。 不想让他担心,我笑着刚要调侃几句,一张嘴却猛咳了几声,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化开。 "还是伤了经脉吗?"凤卓扳过我的身体急急地搭了脉,额上的青筋气得一跳一跳的。"你......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吗?你到底提了几成气弄成这个样子?!" 我难受的捂了耳朵:"凤卓啊,比起被你责骂惩罚,我宁愿现在就强运气挂掉。" "你敢?"凤卓扯下我的手握住,"那孩子就重要到让你拿命护着?" "我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我呵呵地笑。 凤卓两眼一翻就要反驳,我赶紧"哎呀"一声,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指挥到:"凤卓,快点把那几个人埋了,丢在这里会吓到山上砍柴打猎的老伯伯的。" "云悠!"凤卓忍无可忍,狠狠瞪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去做苦力。 离了他的怀抱,我靠在树上轻轻地笑着。这一片青山绿水,纯净安逸,切莫污了地方。以前的住处,也是个有山有水好地方。我住的月来阁,门前就是荷花池,过了小桥就是云扬的住处,掩映在竹林之中,露出雕栏一角,说不出的美轮美奂。 那时候,云门上下都知道云悠爱玩爱闹,门主更是将"顽皮"挂在嘴上念叨,唯独云扬,会仗着他身高的优势提着我的衣领把小小少年拎回房里,也唯有云扬,会说:悠儿,为什么你越是不快乐就越是...... 凤卓在不远处收拾着残局,悠悠的风仿佛有形之物在空气里滑动。我的嘴角微微扬起,却自己也终不知是喜是忧。 "凤卓......"闭了眼,却知道他在听,"你说,我是不是太安逸了?" 一阵沉默。我听到凤卓沉稳有力的步子,慢慢地,走到我身边来。刚想睁眼,一只手掌却覆在了上面,"云悠,你想下山?" 光线被遮挡着,眼前只有朦朦一片,黑暗中,温暖的触觉却逐渐,清晰起来。 在这温暖里,我放纵自己稍稍犹疑。 然后......推开了凤卓的手。 "云门,到底怎么了?"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他一向璀璨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种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 我知道他不高兴。凤家曾受过门主大恩,于是一家发誓效忠,十年前带我逃难,已经是冒着大不韪了。凤卓,自然是不想再去面对云门,重回到那时内心交战的时光。 可是我也知道。他一定会说。只要我想听到的,凤卓都会说。 他凝视着我,放缓了音调:"知道了又怎么样?你和云门早就没有关系了。我不知道云扬为什么把他的孩子托付给你,可是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不是吗?他当年负你,你又何必......" 我只是沉默。 他只得叹了口气:"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云扬娶了云月苒之后就接任了云门门主的位子,这十年也一直兢兢业业使云门势力不断扩大,可是今年开春,他忽然去挑了一线天的场子......" "一线天?九天门的江西分局?" "是。本来九天门虽然是江湖第一大帮,心思却一直放在北方,云门和一线天共处江西几十年了也相安无事,可是他这一闹,九天门当然不依不饶,一听说就带人南下,在两湖的分局也已经开始行动,现今已经进入江西了。" 云扬到底在干什么?我不由得气恼,九天门成名多年,云扬就是有野心扩张也犯不着给自己找上这么一个大麻烦......已经进入江西......只怕云门危在旦夕...... "云悠,你怎么打算?" 我略微沉吟:"南下!我们南下,去两广。" "什么?" "九天门势力在北方,对两广控制尤其薄弱,更何况轻月门在那里,它的门主跟我还有些交情......" "我不是说这个。"凤卓打断了我的话头,"要是以前,你定是什么都不管也要回云门的。" 我苦笑道:"我想过,凤卓。要是云瑞不在这里,我现在已经动身了。可是,云扬既然把独子交给我,我说什么也不能带他回去闯这个局。" 凤卓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转过身,仿佛叹息地道:"回去收拾吧,我们南下。" 而他这一动,一片花瓣溜出他的衣领飘落下来,那是一片殷红的桃花。 可是这初夏时节,哪来的正艳桃花? 第三节 刻骨相思(更新) 第三节 天已经黑了,星月黯淡。 这么晚当是和凤卓缩在屋里谈天说地的时候,再不然也该是在木屋前面喝酒吹风,如今却是连夜脱逃一般星夜兼程地下山。一边留意身边一边赶路,我几乎苦笑出声。云扬啊云扬,你如今只怕也正因那进入江西的两湖势力犯愁,却还不忘拉我下水,当真恶劣成性。 云瑞在身后紧紧地跟着,从下午就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这孩子少年老成,我也不指望能问出什么来。 凤卓则在最后护着,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一向吵吵嚷嚷的家伙今晚也格外安静。这样三个人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快速行走,实在是件诡异的事情。 一直出了清石山,穿过小镇,接下来是一大段荒野。虽然不愿,也只得吵醒贩子买了马匹,一路疾驰,一直到天色微微泛白,进入了另一个稍繁华些的镇子。临时根本买不到良驹,一夜奔驰三匹马都有些脱了力,路过一家名位清平的客栈时,凤卓让我和云瑞稍稍休息用早饭,他则先去打点干粮探些消息。 刚刚踏进清平客栈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十来张桌子有七八张被一群青衣人包着,吵吵嚷嚷似乎正在兴头上。瞅瞅桌上椅边横七竖八摆着的兵器,任是谁也觉察得到危险的气息。我扯了云瑞就要退出去,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转头,正碰上一个青年的视线。他虽坐在一群青衣人之中,却是一身张扬的明黄色。右手支颔,左手把玩着一只青瓷酒杯,看似懒散却洋溢着一股逼人的傲气,不同于贵族的高傲反倒是种浊世佳公子的浪荡。这青年正瞬也不瞬地看过来,中间那帮青衣人觥酬交错,不时挡住他的视线,我却没来由地觉得,只要后退一步,他右手边上静静躺着的长剑立时便会出鞘.. ......一进来立刻退出去,确实是太不自然了...... 我颇有些上了贼船的懊丧,只得拉了云瑞找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万一有个什么夺窗而出至少也方便。 本想随便要点小菜,撇了一眼云瑞又改了主意,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还在云门的时候常吃的菜肴,打算让这个孩子高兴一下。他却不买帐,任我怎么哄也是闷葫芦一个。 无奈,菜上来了两个人埋着头吃,那些青衣人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大: "嗨,红派的兄弟都已经把整个山围起来啦,一个苍蝇都甭想飞出去!" "老哥,让他们也留点咱们玩玩,就那帮杂碎还敢挑上九天门,活腻味了......" 果然是九天门的人! 云瑞身子一动,我急忙伸手按住,却不料哪个不要命的家伙忽然接道:"就是,只可惜云扬空有那点名头......" "铿锵" 来不及阻止云瑞抽剑,我起身装作拿茶壶,顺手把面前的杯杯碗碗一齐掀到了地上,多少遮掩了点剑出剑鞘的声音。 "小二,抱歉了,这些都算在账上好了。"我对着脸心疼成一团的店老板遥遥喊了一声,拍了拍云瑞的肩膀,蹲下去收拾那些碎片。虽然放着也没关系,到底自己生活惯了。 抬眼一瞥,桌下云瑞已经把腰上的剑按了回去,只是两手握紧了拳,估计还没消气。正想着怎么劝他,一双鹿皮靴穿过几张桌子,移到我面前。不等我抬头,靴子的主人自动蹲下来,白皙的手指拾起一块碎片,放到我手里。 "哦,谢......" 话音未落,那只手却忽然变了动作,翻手去扣我的脉门。 我一缩手,手掌立时被碎片划了道血口,他的动作也停住了。 "公子。"我站起来,冷冷地俯视这明黄衣服的青年,"自重。" 扔下这几个字,我抓起云瑞,三下两下跨出门去。飞快地过了街口,云瑞忽然甩开了我的手。 瞧了眼身后,见那伙人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我放慢了步子,笑道:"怎么?还在为他们说的那些生气?" 云瑞瞪了我一眼,怒道:"你恨我爹入骨,当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也犯不着挡着我教训他们!" "谁被教训还不知道呢。"我揽过他的肩,"我哪里恨你爹了?" 他正被我前半句话气得挑脚,此时却有些发怔:"你......我爹......"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我不恨他。" 我怎么会恨他? 从小,云扬护着我,帮着我,宠着我,总是一语道中我的心事,需要他的时候总是陪在我身边,这个云门的首席弟子,走到哪里身边都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即使不能带着,也会记得带我最爱吃的云凤糕回来安慰我...... 即使最后他给了我个叛逆的名头,即使他派人追杀我出了五门关,即使他娶了月苒当了门主...... 我也仍旧记得他让我坐在他腿上手把手地指导棋艺...... "那你......"云瑞呢喃着怨我,"还让他们侮辱爹。" 我揉了揉云瑞的头发:"江湖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人人都说你的好话?一群与你并不相熟的人对你的评价,又何苦放在心上?名声荣耀,闲言碎语,都是一样。这些劳什子,在我看来,远没有保护你来得重要。" 云瑞的脸竟然有点发红,仿佛手足无措似的,忽然打掉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怒气冲冲的训我:"别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行了,你不恨爹,到底还是云门的叛徒,少这么亲亲热热的!" 孩子的脸,六月的天,我必恭必敬地连连点点:"是是是,属下知道错了......" "云悠!" 刚听到这个明显不爽的声音,手臂就立刻被人抓住了,回过身,原来是凤卓回来了。 "你们不在客栈等着我,跑这里来干吗?" 我接过他手里的包裹,打开来看了看,干粮水袋一应俱全,大概有三天的分量,绰绰有余。"刚在客栈遇到九天门的人,还好没起什么冲突,但是也待不下去。"伸手把包递还给他,"凤卓,你知道九天门里有喜欢穿明黄色衣服的人吗?" "明黄?"他皱了眉,"九天门分青红两派,一派着青衣,一派着红衣,门主也不外乎青红两色,被特许不遵规矩的只有一个人,青派堂主司空玄。其人性情不羁,树敌多,偏偏又有狂傲的资本......你们......没有惹到他吧?" "嗯......"我歪着头想了想,"算是......没有吧。" 含糊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凤卓满意,还好也没有追究下去。 清石山处在江西南部,当初逃出云门,我的伤势根本就走不远,而且也多少有些生无可恋的情绪,于是连江西也没有出,但清石山也接近边境了。起早贪黑赶了两天多,天开始下大雨,道路泥泞,黄昏的时候终于到了江西边境的矜城,打尖住店。 十年前重伤,虽然凤卓悉心照料,到底落下不少病根,没有一点内力护体的身子显然已经不再适合星夜劳顿。在凤卓云瑞面前还勉力撑着,一进房间便忍不住爬到床上细细喘息。 劳累加上淋雨着了凉,一觉居然睡到日上三竿,醒了还觉得脱力,刚刚坐起来,凤卓推了门进来,坐到床边环住我的身体,灌下一碗药。我闭着眼喝了。 "苦......" "谁叫你病?"他伸手搭了搭我的脉,"......云悠。" "嗯?" "你真气未失,就是筋脉阻塞而已,打通了......武功或许可以恢复的。" 我笑起来:"怎么忽然说这个?嫌我累赘了?" "你明知道不是!"凤卓凶我,"一点点寒气都可以引发伤势,你想让我担心死吗?" 心口暖暖的,和着药效,连身体都暖了起来,"凤卓......"我微微一笑,"多谢你。" 他的脸腾的烧红起来,"什么谢,我跟你生分到这份上了?给我好好休息,晚点......我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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