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玄的眉头越听越紧,待听到最后一句,猛地抬头道:"你说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如果他不再动用真气,静心调养,我每日用十全丹为他续命,或许还可撑个一年两年。只是这君家十全丹,一旦开始服用就决不能停,若是中途他停止服药,或是又和人动手,只怕便是半个月也过不了。" 司空玄上挑的凤眼暗了一暗,目光在女子和我脸上来回扫了几遍,脸色越来越沉,一个转身挑开车帘出去了。女子严整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头把一颗赤色药丸塞到我嘴里。 "这个先压下你的毒,解药还得问杨烈拿,只不过他人在山西,就看这药丸压不压得住了。" 药丸入口,却全无一点药味,慢慢化开之后,胸口一点点温暖起来,又是一口血喷出,却已经变为了鲜红色。 女子见了,一转身就要出去,我心里一动,脱口问道:"你可是蝶谷医仙君容若?" 女子回头瞧了我一眼,没有承认也未否认,仍旧挑开了帘子出去了。 当年,蝶谷主人君娉婷爱上了名不见经传的司空一凡,君娉婷乃绝代佳人,只是生性霸道娇蛮,硬是逼着司空一凡入赘蝶谷,改了祖宗姓氏,便是后来小君山的主人君一凡。虽是夫凭妻荣,但夫妻俩也算是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成就了一段佳话。可惜后来,君一凡移情于他的表妹,还偷偷生下了君玄,君娉婷一怒之下,带着女儿君容若返回蝶谷闭关不出。直至二十年后君娉婷香消玉殒,君容若始出江湖。当年,君娉婷医术已出类拔萃,而解毒之术甚至还在四川唐门之上,而传言中,君容若歧黄之术青出于蓝,尚在其母之上,贵为中原医家第一人。各歧黄世家都欲向其讨教,但君容若离开蝶谷之后行踪成迷,众寻不着。却没有想到,最后找到她的,却是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君玄。司空玄。 君娉婷一代奇女子,可惜情之一字,孤独终老;君一凡不快于屈尊入赘、别恋他人,却又在君娉婷离开之后,屡次寻找,更死守君姓,心神俱损一夜白头。人心太微妙,连自己也无从猜度,一定要到悔无可悔,方才知道心中份量。世间多少遗憾便由此而生。 我靠在车厢上等着药力过去,夜凉如水,清冷无双。 一直到夜深入住旅店,司空玄始终都没有露面。 点起灯,夜色里烛光一点如豆,摇摇曳曳。一只飞蛾扑到近前,被火灼了双翅,掉落在桌上。 我拿了纱罩,盖住烛火。 君容若正好进来为我把脉,看见了,指尖一挑,将那飞蛾仍出窗外:"飞蛾扑火,愚昧至极,你何必怜它?" 我微微苦笑:"你不是飞蛾,怎知它扑火之乐?你也不是火,怎知它无奈之情?" 君容若眉目上挑,低低叹道:"我不是飞蛾,却知道有人扑火。" 一天在马车上摇晃,我也累了,倒了茶润了润唇,靠在枕上却不想睡。 这是第二次落入司空玄手中,前后心境却已大不相同。唯想不通的是,前次司空抓我,皆因我带着云瑞,而此时,云瑞尚在流云山庄,司空又要我做什么?更别提还请来了蝶谷医仙君容若,若说真是为我治病......也太匪夷所思。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闭上了眼睛,胸口浮现出的,却不是这诸多问题的解答,而是一张倾城倾国的脸。 "悠弟......" "悠弟,你就帮我这一次。月苒此生,独慕云扬......" 少女的眸光发亮,脸颊上一点点红如朝霞淡淡晕开,殷红殷红的喜服,一个盘扣,一束流苏,油灯下改了又改......她穿着喜服在镜前照来照去,尾指蘸上胭脂慢慢地抹......新娘对镜理容装,新郎是不应该看的。但我不是新郎,云扬才是。 下棋输了,少女却让我过去看她妆扮,画眉深了还是浅了,胭脂重了还是淡了,衣领高了还是低了,裙摆大了还是小了......我坐在旁边呵呵地笑,真好,月苒姐那么美。 看着看着就累了,眼皮耷拉,回屋睡觉。少年的云悠睡得很沉,做了一个甜甜地梦。梦见云扬和月苒姐成了亲,梦见云扬开心地笑,梦见自己喝他们的喜酒,唇上压了什么,温暖湿润...... 是酒吗? 唇上越压越重,哼了一声...... 梦到这里,也该醒了。第十二章 燕山凤情 半夜里,敲门声大作。 穿好外衣刚刚打开门,就被君容若一把捉住,拉上了马车。 人声嘈杂,听了许久方才明白,原来是湖南分局北上的队伍被云门所截,拦在了燕山脚下,百里加急,催司空玄去解围。 我心里顿了顿,方才问起,云门带队的可是云扬。 君容若的眼光从外面影影瞳瞳的人影飘到我身上:"不是。他,姓凤。" 凤? 我的眼倏地瞪大:"容若姑娘,你是说......" 不会是凤卓。 十年前,他才是真正叛出了云门,恩情已断,再难回转。 不应是凤卓。 他此时该是和闲筝在轻月门,怎会到湖南北郊的燕山去。 说来说去,不过是不愿是他,司空玄人中龙凤,此时交锋,败多,胜少。 君容若面色若水,轻启朱唇:"凤家后人,凤情。" 我却是一怔。 凤情。 眼前忽然就转出那个孩子的眉目来。 凤家世代效忠,嫡长子学成凤家绝学即被送到云门。凤卓是十岁的时候过来的,当时送他的人群里,便有这么一个凤情。 老老少少,只有那个孩子最是显眼,他天生体弱不能习武,瘦得仿佛风一吹便倒,却倔强地一步步跟在凤卓后面,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论起来,他该算是凤卓的堂弟。 只是这样一个孩子,可以带人出来打仗么? "我劝你少担些心。"君容若声音冷淡,"星夜兼程,若你今夜不睡,我保证明天你便下不了地。" 我淡淡一笑:"多谢美意,只是我就算是死了,又有什么打紧?" 君容若恨恨道:"不过是浪费我一颗药!" 她生起气来柳眉倒竖,比起冷淡时的模样有趣得多了,我瞧着好笑,闭上了眼不去理会。 下半夜却再睡不安稳,马车赶路颠簸得厉害,我胃里一阵阵翻滚,紧闭着嘴不肯哼一声。天明人马停了一会,君容若下去了一趟,上来的时候竟带了一杯热茶,我接过来喝了,略好了些,车马便又开始动起来。 这样赶了两天的路,第三天傍晚总算是赶到燕山,安营之后,我就开始持续的呕吐,几个月前傀儡阵所受的瘴气之毒俨然已压制不住,扩散到五脏六腑。床前又弥散开药香,君容若紧缩着眉开出十几味药,等到呕吐略停,天已尽黑了。 我靠在软垫上,只觉得四肢无力,一阵阵的晕眩,肺腑不时传来绞痛,冷汗淋漓。 几天的厮杀,燕山的风都带上了血味,湖南分局所遗无几,还被围困于燕山之上。夜色中远远见到山腰飘扬的凤家大旗,遥想当年那个病弱不堪的孩童,当真岁月如梭、时光荏苒。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我费力的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司空玄站在门口,明黄锦衣也染上了风尘,他斜挑着眉眼,若有若无地流露着倦意。 "司空。"我开口唤他,发出的声音沙哑无比。 司空玄很快地走了进来,坐在床边,伸手替我紧了紧衣被。 这一动作做得那么自然,一瞬间,我竟有种错觉,坐在这里的是凤卓而不是他司空。 又或者,这作为男子略显妖娆的眉眼竟真的含着几分情意么? 我漠然一笑,晃掉这莫名的想法,眼光飘到窗外那凝重的夜色中。 夜色里,燕山上,多了一点火光。 那一点亮色如豆,在深黑的夜幕中摇曳不息,夜风一吹,刹那间蔓延开来。 我猛地坐了起来。 深秋干燥,树木"劈啪"燃烧之声隐隐传来。 "司空,你放火烧山?!" 我这不是问。 是惊。 "那山上可还有你自己的兄弟!" "烟火传讯,不到百人了。" 司空玄伸手抚了抚我的脸:"我留了东面,给他们撤。" 我冷笑一声:"湖南分局被围困在山顶,中间还隔着凤家一支队伍,他们怎么撤?你分明是为了要逼着凤家从东面走,从中截击!" 司空玄目光一动,没有反驳。z 风中喊杀呻吟,火焰猎猎作响,山腰的凤旗在火光中羸弱无助,飘摇流动,却始终没有倒下。 我心中悲凉一片。y 烟火传讯,传的什么讯?那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人被围多日,好不容易等来救援,在放烟火传讯的那一刹那,他们是在倾诉着多少委屈多少辛酸,短暂的烟火里又有多少生还的希望和喜悦。却没有想到,这一把烟花燃上去,他们就已经被放弃了。千载良机对上区区百人,苦守多日,等来的是曾经主人的一把烈焰。 东面留路,留的什么路?生路,也是死地。燕山东侧地势险峻,仓皇奔逃,埋伏之中。谁心里没有生念,却正是这生念萌生出的退意,减弱了拼死一战的决断,留下无数破绽。烈焰灼灼,多少春闺梦中人便要埋骨此处。 这一把火,就算是经世奇谋,也未免太过狠辣。 "云悠......"司空玄唤了我一声,葱白食指顶开我的衣扣,"你不忍心?" 他埋首在我颈窝呵呵地笑:"不如你给了我,让我放了你云门的人?" "......司空,你究竟要玩到什么地步?"我胸口窒闷,"你究竟要逼我到什么程度?" 司空玄眸光倏然一荡。b 我推开他翻身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出营帐,喝道:"马!给我一匹马!" 帐外护卫迟疑地看着我,目光落到随我出帐的司空身上。后者淡淡一笑,轻点头道:"给他。" 我不去理会,牵了马爬上去,猛抽了一鞭,骏马长嘶,向着已成火海的燕山拔足奔去...... 山风凛冽,吹得心头颤动不止,一口甜血堵在胸口,随着马身上下不断翻滚。目中是烧红的天,离离火焰中,却是凤卓一张笑脸,不断浮现。 渐行渐进,热浪已然扑面,灼烧得脸颊生疼,烟幕弥漫,眼睛也辣得睁不开。隐约中,那一面凤旗纵然烧得损毁大半,却依旧未倒。喊杀声也渐清晰,其中刀剑嘶鸣混杂在烈焰斑驳中格外刺耳。山口抢夺最是激烈,看不真切,却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不时发出指令。音色清洌,却坚定清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再近,才见是云门凤家十几骑在血海拼杀,一个青年被护在最中,衣服血水烟熏,已瞧不出原来颜色,更衬得体不禁风,眉目如画,策于马上却是目光灼灼,口令清晰,如东君驾鸾,说不出的英姿勃发。 这便是凤情了么?当年我抱着他哄他回家,如今却也长大成材,能够自撑天地了。我怔忡半晌,不禁便要再上前几步,面前长鞭一拦,我一惊,才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司空玄原来一直跟在后面。 "撑不了多久。"他轻笑一声,唇角上挑,不知是轻蔑还是自得。 我却知道他说得没错。g 此役凤家大势已去,那十几骑虽是精英,也抵不住司空这边车轮战术。全靠凤情指挥进退,轮番休整得一息片刻才苦苦支持。看这情景,败,也不过片刻功夫。 "你,要他活吗?"司空吃吃笑道。 我攥紧了缰绳,忽地扬鞭打在马背上,骏马前蹄高扬,冲进混战之中。 "云悠?!"司空又惊又怒,"都给我住手!" 两边都是一怔。只有那马,仍旧嗒嗒地向着里面的那十几骑跑去。 中间的青年听到那声"云悠"蓦然一呆,瞬也不瞬地望着我。他脸色愈发苍白,牙齿咬得下唇快滴出了血,忽然急急地低下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一挥逼住了我的咽喉。 被人用利器逼着也不是第一次了,握着匕首的手玉白无暇,显然没有练过刀剑,此时,这只手不停地颤抖,匕首的寒光印得它一明一暗。 这一下变故出人意料,战场瞬间静了下来,只有燃无可燃渐渐熄灭的烈火还不时发出劈啪声响。凤情死死地盯着我,恨恨道:"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我却倏然想起,当年那孩子终是被带回凤家,出得云门,他回头对凤卓道:"你要在这里就在吧......不过要是你丢我们凤家的脸,就不要再回去见我!" 凤卓笑着碰了碰我,回道:"是,我怎么会不去见你。" 心下顿时轻松起来,我抬眼瞧着凤情清瘦的脸,学着凤卓的强调轻道:"我怎么会不来见你。" 他身子一颤,怒道:"都是你!要不是你,凤卓根本就不会背叛云门,不会违背凤家的誓言!" 我无言以对,只能一点头:"是。" 匕首无意间划破肌肤,感觉到粘黏的液体顺着颈项留下。一直在胸口翻滚的淤血仿佛找到了出口,咽喉一阵剧痛。一低头,喷出一口血来,溅在雪白的衣衫上,形成一种诡异阴冷的红。 "你......"凤情惊骇得瞪大了眼。我抬眼本想安慰他,视线却有些模糊。我生怕会晕过去,急急忙忙扯住他胸口的衣服,低声道:"拿我当人质,快。" "什么?" 我颓然一笑:"我打了一个赌,赌司空玄说过的一句话......是真的。" ※※※z※※y※※z※※z※※※ 第十三章 盈盈水间 漫长绵延的山道。 空气里混杂着雨后泥土的香气,山林间若有若无地回荡着清呖的鸟声。 我沿着溪水缓缓的走,转个弯,现出凤卓给我搭的茅屋来。 没有云门月来阁的雕拦画栋,不像轻月门凤仪轩的精致秀美,可是我却最喜欢这里。 十年,我都住在这里,清石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清风漫吹,溪水吟唱,我都喜欢。 我躲在这里,养好我身上的伤,再养我心上的伤。 可是身上的旧伤老是好不了,阴雨的天气就会隐隐的疼。所以心上的伤也好不了,埋着埋着,埋到骨子里,好像要忘记了,却不知道一朝挖出来,连血带肉,痛得这么厉害。 温暖的手搭在我手上,凤卓从背后环住我,轻轻地笑。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仿佛再没有什么忧愁可以困住我,仿佛天大的事他也能帮我承担。 他抱着我,再深刻的痛,都可以放下。 客栈里,他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牢了我,问我心里有没有他; 桃花林,他说不是我的错,替我舞出一招天地回春; 凤仪轩,他答应要带我回清石山,一起去看那满谷的桃花...... 只可惜...... 只可惜云悠此生,怕是再难相见...... 眼缓缓睁开,已是深夜,床头明烛一点,晕黄的灯光不断摇曳。 刚动一动,身体的痛刹时传来,一张口,血丝顺着唇角流下来。 我怔怔地环顾四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那一夜的记忆一点点涌上来,意识模糊中周围诸多喧哗,细细思量去,确定凤情当真是逃了,心下才略略安稳,伸手拭去唇角血液。 就着烛火,那血红中带黑,傀儡阵的毒侵蚀至此,恐怕是命不久已。 心里忽然有些怅然,好不容易挣扎至今,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临死,却连那个人的面也见不着么? 我慢慢爬起来,扶着墙出了门,屋外九曲回廊,横在一汪清波之上,水月相映,清冷无双。 一支笛曲传来,几多寂寞,几多烦乱,听得水中月影也碎了一腔柔肠。 深秋的风有了一丝萧瑟的味道,我缩了缩肩膀,顺着回廊寻着笛声慢慢地走,拐过两道弯,路一转,露出一方长亭。明黄色的身影靠坐在亭柱边,呜呜地吹着短笛。 司空...... "别吹了。" 随着声音,对面廊角转出个鹅黄衣服的女子,云鬓高卷,惊世华颜。 司空依言停了笛声,低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哪个他?"女子声音冷淡无情,"你要是说的是房里那个云悠,我没去看,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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