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艰难地眨动眼睛,刚张开一道缝就被一道白光刺中,日光真是无所不在。等到瞳孔渐渐适应了光线,我看到了他--斯文俊美的脸,骨感有棱角的男性轮廓,在原本宁静自信的姿态中却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一点慌张的痕迹来。 他靠近我的眼里有了血丝,淡淡的像叶脉上的纹理。在漫长的对视中,他也终于先沉不住气掐了烟头,破口骂道:"算你狠!"这是第一次,他在我们凌厉眼神的战争中认输了。我赢在不能说话,只需睁着眼睛发呆就行。 我梗住了脖子里的声音,有一种烟气消失的感觉,"嘶嘶"地冒着难以沟通的语言,我不理解管教长这个人。有时候他的冷漠很可怕,只要是他厌恶的东西,他可以比犯罪分子出手更狠。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对我的嘲谑,是为了激发我对"活"的兴趣跟渴望。 现在,他看起来就更象是在担心,"这里的条件还不至于差到生不如死,让人受不了自杀吧。"他的修长的手指微微并拢形成扇子的形状,轻轻地在我头顶上扇着风,似乎在配合知了的尖叫,减去一些暑热。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安慰他。大概被做了一次,我的心态也下面起来,我不是那么有同情心的人。 被我一笑,他几乎碰到我脸的手便像烫着了般,缩了回去,略显挫败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温柔的气氛顿时消失。 大概是我不适合微笑,容易破坏别人心情。 我俩的关系说也奇怪:毫无交集的两人,却因为意外一再碰撞,好像是命运让我们连在一起一样;可惜无限接近却是因为管与被管的关系,一个是人民的公仆,一个是社会的败类。他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总之互相看不顺眼。 忽然,今天,他有了内疚的举动,而我有了怜惜的心情。疯掉了! 将游移的目光调到窗外,金黄色的太阳,将云层染得一片绚烂,纵横交错的电线杆,缓缓旋转的监视器,提醒我所有的举动都在监视之中。 没错,他对我的体贴代表国家对戒毒所学员的关爱。 他坐在我的床前,继续拿烟出来抽,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你的室友很担心你。放心,你伤的不重,这种伤害在戒毒时很常见,熬一熬就挺过去了。阿片的剂量还要继续减,打一些常规针,增加指压和穴位按摩应该会好过点。......" 往后的很长时间,他一直在跟我讲严肃的戒毒问题。他管他发挥管教长的长才,我把头一歪,开我的小差,神游太虚。 这间治疗室在三楼,是戒毒所里少见的有点高度的建筑。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齐刷刷的一遛瓦片平房,尘土飞扬的操场。操场边角上有几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蒲扇大的绿色叶子密密层层。三个管教员带一个班,正在进行常规锻炼,"一二一"的口令清晰地回荡在空地上。远处紫色的苜蓿花盛开了,平凡而美丽。 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大半个月以后,我被调到了仓库。这份差事更加轻松,无需从早到晚忙碌,又可以远离油腻和污水的浸泡,只需在货物入库时点清和搬运。在我六个月的戒毒生涯中,我的岗位就如此一换再换,有人觉得我好运,有人咒骂我不配。阿风他们在外面当然得到我的消息,一再要见我,我也只是坚持自己并没有事情。 树叶慢慢地枯黄,虽然在戒毒所里我们对季节的概念不是那么明确,不过操场上满树的梧桐叶子掉了一地,增加了打扫时的困难,这可是有目共睹的。到我轮值时,我才感叹原来秋天已经来了,雨下得忸忸怩怩,不是干脆的倾盆大雨。 我点完入库的四十几箱货物,这是大家几天的劳动成果,无所事事地看天落雨的自然状态。看看带了酸的雨水能不能冲淡空气里的血腥味道。一个礼拜前,一个学员从戒毒所南面边界的"白墙"边上的梧桐树上摔下来,死了。原因是他70多岁的老父亲把一包白色的东西扔在梧桐树上,他爬上去拿。他出事后,管教员把东西拿下来看,发现原来是7支掺了海洛因的香烟。 在城市里已经很少有人选择"摔死"的方式结束生命了,我的这位同胞非常的别出心裁。 这起事故发生后,上面派了很多人视察,要求加强管理。管教长顶了很大的压力,表情时常是铁青的。 因为下雨的关系,两个管教员跑到对面的休息室去休息,只留我一个人守着偌大的仓库。天光不符合时段的灰暗,水滴溅在阶沿上反弹到人的身上,冰冰凉凉的。这时,有个人不打伞在雨里慢腾腾地走着,脸色和梧桐叶子一样枯黄。这里不比外边,能这么悠闲又独自愁的,当然得是管教员以上的级别了。 管教长慢慢走到这边,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长长的刘海贴着他的脸颊,使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由于潮湿的关系,也让他的表情看不出平常的冷硬,反而有一丝迷惘的味道。 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想假装装出一个偶遇的模样,然后毕恭毕敬地叫声"管教长"就可以安全过关了。他却没给我这个表现的机会,故意似的立定身子,左手摸入胸袋,掏出烟盒,拿了两根烟,问我:"要吗?" 我还没回答他,他就开始找打火机。 "会违反规定。"我好心提醒他,这是改造时间,而且我们身份不同。 他满不在乎地耸肩,甩开头发上的水滴,一时间颠覆了管教长高高在上的形象。 有便宜不占是傻冒,反正违反规定死的人也是他,我立刻点头接过烟。 点好火,他也不说话,我说"谢了"好像也不合适。 他淡淡的目光看住我,仔细对视却发现那眼神是越过我深入了仓库的内部,抓不准焦点。在我没有准备的时候,他说话了,"我觉得不太对劲。" 我被吓了一跳,用疑问的眼光看他。然而,他紧紧收缩的瞳孔绞住了我的五脏,莫明地生出几许叹息来。 "最近我一直在想戒毒所改造吸毒者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们无药可救的话。"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学员的死,"一样是人命。"我瞥着他,不明白他的无端生事。难道压力太大,需要找学员排解,还正好是被他陷害过的,他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1172,我问你,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你们很快乐吗?" "快不快乐都不重要了,我们进来是因为我们控制不了。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快乐才尝试的。"我有些恍惚,干吗要跟他讨论这么深奥的问题? 他很认真地听我的回答,"如果没有快乐可言,为什么还是不断地有人要进行这种害人害己的尝试,然后自此不能自拔?自残的时候不会痛苦吗?伤人的时候不会内疚吗?青春意气?一时兴起?自甘堕落?" "哼,"我冷笑一声,"要是那时人还清醒着,医用止痛剂和麻醉剂都可以当作伪劣商品了。" "这些让我无法理解。"他深吸了一口烟,"翻那些宗卷,看犯毒吸毒害的那些人,就觉得你们除了可恨一无可取,但有时候你们也很可怜。最可怜的是你们的家人。那个摔死的学员,他父亲来认尸的时候,已经哭得捶胸顿足说不出话了。" 他暂时遗忘了淡漠的眼神,难得的热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平和的眼神笑他,也笑自己。 他遗憾地收敛了目光,狭长的眸子若有所思,但仍被问题困扰着。他收起烟蒂,突兀地搂近我的肩膀,动作里却没有一丝暴戾,但我还是紧绷了肩膀,脸色较之更加难看。 "别担心,我累了,借我靠一下。"他的头颅果然越过我的侧脸靠在我肩膀上面,继续一言不发的哑剧。 我简直云里雾里,只好随便他。 之后我理解为这是他对我们曾发生过的不正当关系的告别,也许还包含歉意。 往后的学员生活,平稳过去,却也不值一提。管教长的眼睛虽然无处不在,可是那种沉稳与鸷猛的气势又回来了,所有人都在他的教领之下。 六个月很快过完,不是时间的尽头,却是离开戒毒所的终点。 想到一旦出去了,我必须面对的人和事,我惴惴然很是不安,因为我根本没有信心,事情永远被我处理得乱七八糟,一团乱麻。就算经过六个月的加强改造,我也不见得有多少长进。 要离开的前一天,发现自己居然无人告别,因为阿斌、阿荣和仓鼠在前几天相继比我先离开了。但是仍然很忙碌地跟不算太熟的学员招呼着,晚上也轮流地被管教员们抓去谈话,诸如出去了要好好做人,不得再犯之类的。最后,第二天的早上轮到了管教长。 我提出了请求,虽然不符合章程,而且他也未必答应,我还是要求他不要等到下午才放我离开,而是提早几个小时就让我走。我想避开阿风,我知道他们会来接我,我害怕那种亲朋好友大重逢的场面,yoke好像是我记忆里已经非常遥远的东西了。更重要的是,回到市区,我面对的人或许还要包括方纪,我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看了我半天,没应声。 和他在一起时,我似乎一直处在被观察的境地,像被研究的动物。我被这种审视的目光弄得恼火了,冲动地忘了自己的处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妈的,赶快答应我的要求,这是你欠我的!" "是吗?"他随我抓但是反问我,"为什么要提前出去?" 我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深沉的,不冷不热,沉淀下去的黑色,阒黑得让人不得不回答他:"我不想见他们。"随即偏过头去,但愿他不接着问为什么。 他倒也没有穷追猛打,反而用充满惋惜的声音问道:"在你眼里,我像是那种人?" 他大概想听取学员评价,以为能提高自己的威信啊!问错人了吧。 我回答他,"看到你这张脸,想到我曾在你下面,想吐。"只要能打击到他,我不惜揭自己疮疤。 他的长相斯文有礼,这是我讨厌文化人的原因,永远显得比别人高明似的,老爱问人"为什么"。不想面对的事情,我惹不起躲开都不行啊! 他点了点头。然后签字,下命令。 在管教员进来之前,他抓住我欲离开的手把我扯回,力气大得让我直直地撞在他胸口硬梆梆的肌肉上。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就不信他不疼! "你要是想再见到我,大可以再回到这里,不过下次就不是六个月了。不想跟我这张脸朝夕相对三年,就别再进来!"他的表情里最少有一半以上的认真。 "呵,"我小声地调侃他,"你也不算彻头彻尾的大烂人嘛。" 他摆摆手,表示对我这个评价毫不感激。 可是我看到他的眉角微微改变了形状,我以前观察过,他每次对某件事情有反应,眉头就会发生变化。嘿,看来他也不是无动于衷。 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李泉,以后你不再是1172了,你也、不用再叫我管教长。"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他帅气的脸究竟想说明什么?有丝寂寞浮现。 "是的,管教长。"我遵从地低头,言语却仍像是在挑衅。 我没有再回头看他的表情,跟着管教员离开了办公室,一路上穿过走廊,跨过门洞,走过操场,走过大片的空地,走过各种野生的植物的生息场所,走过地界的一排排栅栏,最后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送我出去的大巴士。 青浦的风景在我眼前快速闪过,我逃离了。 虽然我一次也没叫过你的名字,但其实我记得的。 再见了,任景程。
18
大巴将我送上有公车的公路后把我放下来,我在地下走了一段路才到了一个车站。风刮得我一头灰,旁边等车的人并不多。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转车回市区,而是在路边随便跳上一辆叫"惠松线"的车子,随波逐流。 我这种行为,在阿风他们的人口学上,叫做"失踪"。但我依然存活于这个世界,凭借着一张身份证。 我在中途下了汽车,因为我不习惯于汽车驶向终点时曲终人散的荒凉。别人的表情是愉悦的,因为他们正回到自己的家里。有人说过,家是最让人放松的地方。 我有朋友,但是没有家。 这是隶属于近郊南汇的一个小镇。旁边是大片倾塌待建的老屋,远处还有农田。我把手指伸进衣袋里,走到路边常见的夫妻老婆店里,想买包烟。 那老板年纪大了,动作迟缓地找我要的"三五"烟。我摸到口袋里的钱,又把点烟的手换到了"牡丹"上。从戒毒所领出了证件和钱包,剩下的钱并不多,而我还打算吃饭。 老板也不生气,说"好、好",又花好大功夫才找到给我。 见老板很好说话,我连忙趁势跟他借了个火。我目前一穷二白,连打火机都没有。 蹲在断简残垣边,狠狠地抽着烟,劣质的烟叶折磨着我的气管,精神却随袅袅白烟慢慢回到躯壳里。 我抬起头,看到大阳光照得地面暖融融的,影子都变得很小,藏在人或建筑的身子地下。建筑工地的噪音隐隐传来,一红一黄两辆巨型吊车此起彼伏,打桩机、起重机雷声隆隆。很实在、很有节奏感,忽然就生起了落地生根的想法。笃悠悠地笑笑,丢掉烟头。 有何不可? 大大咧咧就朝望眼即是的工棚走去。 那个工头皮肤黝黑,被安全帽遮掉了半颗头,敷衍地问了我:几岁?哪儿来的?以前干过这活吗? 我也简单地回答他:二十四。绍兴。打工挣钱,什么不干? 我奶奶那辈祖籍绍兴,简单的日常会话诸如"茶桶"(注:坐着)之类,我还是可以过关的。 我没骗他,打工挣钱当然什么都得干,他不给底下人上保险,我当然也无需经验。 工头点点头,当即发了工作衣和安全帽给我,"你先跟师傅去学拌混凝土吧。" 无需文凭,不管背景,只要力气,我开始做一个小小的建筑工人,每月有500块的收入进帐。 做一个货真价实的体力劳动工人,很辛苦。师傅也常常嫌我笨,不会砌砖墙,也不会搭脚手架,连搅拌黄沙水泥都笨手笨脚的。 在这里生活很平等,大家互相大骂粗话,不爽的时候就直接干架,然后发了钱的晚上就一块儿上街买上几张盗版的卡拉OK碟片,吼两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或者时下流行的"他一定很爱你,也把我比下去"。 混在这样一群人里面,多数时候没空七想八想,只是偶尔我也会在缺少月亮不宜娱乐的黑暗夜晚,想不通一件事情--我干吗一定要放着舒坦日子豪华生活不过,偏要离群索居寄人篱下? 我发到的钱大都拿去买了烟。当人"空白"时,袅袅青烟反而令人忙碌。根本买不起好烟,以前常抽的进口烟是不敢想了,只好拿国产烟充数,最常抽的是"牡丹"跟"双喜",后者就是跟以前讨厌的那个港产的"double happiness"的一牌子,现在哪还有什么讨厌不讨厌的,有的抽就不错了。最落魄的时候,廉价的"大前门"也拿来抽过的,尼古丁熏黄了我的手指。 耳边总幻觉般缭绕着一些曲子,音质醇厚但是声嘶力竭,然而我渐渐爱上了它的渐趋平缓。我以前喜欢过一支摇滚乐队,他们的口号就是:假如你没有在二十九岁前嗑药挂掉,那你就可以去寻找优雅老去的方法了。 我没到二十九岁,可是已经开始寻找优雅老去的方法。 秋天的气息越聚越浓重,升降机每天上上下下,可以听到"嘎吱嘎吱"齿轮损耗的声音。教我抡起大锤一下一下敲打旧屋墙面、又赶着我一车一车搬运砖头的胡师傅说,这里要造第二座城隍庙,门面房早就预定光了,过两年这个小镇肯定兴旺起来。 我推着两轮的运砖车,晃晃悠悠地想:哪儿跟哪儿呢?这鸟不生蛋的破地方根本就是专卖店的杀手,才来多少天呢,就看到马路对面那个真维斯、碧维奥的,倒了多少家,连肯德基、麦当劳都不敢轻易挺进尝试,可见消费水平实在太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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