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嘴,想点头。我的视线开始茫然,想到那个跪在地上呼天抢地的男人此刻或许不知道在什么黑暗的角落痛苦发抖怨天尤人,咽了口唾沫,我把那个"是"字吞了回去,"还是算了。"椅子往后面挪了挪,背脊压了下去。我家小弟都已经是"残障人士"了,我也没必要"锦上添花",落井下石。 "干吗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装酷啊。"阿风看不惯了。 "有什么有所谓的吗?"我麻木不仁地笑笑,"我又不像你,有非得珍惜不可的东西。"意有所指地盯着John猛瞧。 John的脸被我说得红了红。 "而且地球又不是离了我就不转了,你看太阳不照样东升西落,别人不照样上班下班、吃喝玩乐?"我哧笑两声,忽然巴不得谈话快点结束,再不结束我恐怕就要崩溃。 "你和他为什么要分开?"虽然时间不多,他们还是没有忘记我极力逃避的问题。 "时间差不多了,下次再说吧。"我对着听筒露出微笑,努努嘴,指向一边看时间的管教员,正挥手表示时间已到要我们离开。 "不行,说清楚!"没想到John激动地站起来,揪着听筒不放,隔音玻璃发出一阵阵音波的震动。"他老是偷偷地在yoke门口像蹲据点一样地等着偷看你,样子那么凄惨。上次去你家收拾东西,正碰上他在你家附近徘徊,你知不知道!我们没人敢告诉他你怎么了,只好看他一次次失望地走掉了,你就忍心吗!阿泉,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就算你不幸福,也要我和阿风幸福。现在幸福就他妈的在你面前,你干吗不把握?!"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丢下听筒,轻轻地转过身,掩饰自己快要崩溃的表情,背对着他们回答: 我说,"没错,一切都是我的计谋。" 管教员一声令下,其他人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他们还处在兴奋当中,只有我僵直着一张脸,脚步毫不轻快地向里面踱去。可能,没有下一次了吧。 晚上,仓鼠偷偷问我要不要抽烟,他女朋友想办法弄进来给他的。我兴趣缺缺地拒绝了,他们察觉到我的反常,以为我不舒服,就让我一个人在床上他躺着。 我仔细的回想John的话:"我们没人敢告诉他你怎么了,只好看他一次次失望地走掉了,你就忍心吗!""现在幸福就他妈的在你面前,你干吗不把握?!",我忍不住笑出来,他算是把我的话都还给我了。 方纪半靠在床头,眼梢含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幸福得不知所云的表情--一直是我回忆里的一道风景。我记得他很长但是不密的睫毛,也记得他鼻尖微翘的鼻子,还有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性格。 那又如何???那就代表我想念着他吗!!! 我大声地质问自己,却无法小声地否认。狂乱迷惑了我的神志,我做出决定,几乎要打破之前我为了要跟他分开所做的一切努力。 是,我要做一件事。渴望的微笑终于在我脸上毫不掩饰。 仓鼠直挠头连呼看不懂,阿荣从医务室要了两片退烧药给我吃,阿斌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狐疑地问我,"最近受什么刺激了?" 我没心没肺地笑他们大惊小怪,"我不过想打个电话回家,碍着你们哪位大哥了?" 我申请的是全戒毒所最热门的热线电话:每个月只有10个人可以有急事跟家里通电话,每次只有3分钟。申请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三,每个月有几百号人为这三分钟的电话挤得头破血流。没想到我第一次申请就成功了,看到他们三个下巴掉下来的样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眼里隐藏了一点忧郁,看向窗口,也许一墙之外就是那双冷笑着随意施舍恩赐,然后随时剥夺我权利的那个人的眼睛,反正还不是那么回事。 我颤抖的手抓起电话机,不顾一切地在管教长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拨那个电话号码,生怕拨错了就没了机会。 我的心跳怦然,旁边有人监听着。八个号码,花了我好几秒的时间。那根电话线,看不见的信息流通过光缆传送,终于那里有人拿起电话。 一声"喂",我的心激荡到了喉咙口,所有的回应也哽咽在喉头。 "请问找谁。"不是他。 "他......在吗?"期待缓缓地印在手里的听筒上,在吗?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谁?"对方显然没明白过来。 "是、是找方纪。"我结巴了,我不能期待世界上所有人都了解我的心情。 "哦,对不起你晚点打来好吗?他刚刚出去。"对方抱歉的声音,随即挂断了。"啪"地一声斩断了我的生路,连申诉的机会也没有。 我叹口气,勇气消失了。同样,我也不能期待他在电话那一头等待我一样。 所以我说"几乎"要打破之前我为了要跟他分开所做的一切努力,现在一切都还完美,我在方纪眼里仍然是个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男人。这样,很好。 虚软地放下电话机,将听筒交给后面的人,我跟着一个管教员先行离开。 我的背影在管教长的眼里消失。 迈向人声的繁荣,也迈向自己的绝望。彷徨的心情浸在盐酸里,被腐蚀了。 "你们等一等,"管教员和我突然被叫住,令人尊敬的管教长喊住我们,"小姜,你先走吧,我正好有话问问1172。" "好的,管教长。"管教员顺从地离开了,留我一个人独自面对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冷冷地看着他,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垂手而立。穿堂风在我们巨大的空隙间一阵阵刮过,头发被吹乱了,我没有去抹(主要是为了预防非典^^)。 "为什么选了我?"好半晌,我问他,这是我一直以来的问题,不问出来我死不瞑目。"外面有很多美少年供你选择,你就这么没品位在戒毒所里挑比肺痨鬼还没看头的瘾君子?"如果我问他为什么要选"那样"的方法,他一定会回答那样比较能打击我,所以我换种问法。 "因为你古怪。"他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我喜欢特别的东西。"他转过身,"走吧,你可以回去了。" 我跟着他,低下了头。 17 日子原本过得不紧不慢,但是波澜不惊的表面由于毒瘾的不定期发作和管教长的无规律找茬,就仿若人类正常的心电图,有了上下的跳动。我没说这样不好,至少不会觉得日子无聊。 唯一的亮点是阿斌的冰脸在盛夏最酷热难耐的时候,忽然熔化,不再摆酷。稍稍的爱搭理人点,也偶尔会对我们露出笑容,参与我们有的没的无聊谈话。 可能是天气热得太彻底,汗水一次流个够之后打通了管道,人的情绪也会顺畅,变得乐于倾吐,不再多加思考。 我和阿荣、仓鼠也私下笑过阿斌是否发春,证据是发春的人一般会面孔柔和眼睛湿润多情善感伤春恸夏,仓鼠本身就是人证。一到他女朋友来探视的日子,他就出现如上症状。问题是戒毒所内"帅哥"如云,美女却不见半个?阿斌的思慕对象何来?难道他也是......那个?我惊悚地竖起汗毛,斜了阿斌一眼,令自己的额头上出现少许抬头纹来。随即还是用力摇晃自己的头,推翻了刚刚的想法。自从碰到了管教长,我就老是带着有色眼光看人。 阿荣傻乎乎地去问过阿斌,这次他被问到隐私居然没发火,而是疑似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又怅然地叹了口气,不做声了,令我们大跌眼镜,更加肯定了阿斌恋爱的想法。 我们各忙各的,离发信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他们都在偷空写信。我拿起笔,又撂下,我不知该写给谁了。见我的朋友们--如阿风,然后嫌十分钟太久了,互相点头微笑问好,身体境况情人心情,那样太没劲。我知道他们还好,他们知道我还死不了,这就够了。见我的父亲--有时候我心不甘情不愿叫爸爸的人,有时候又不得不可怜他的人,十分钟太长了,那是煎熬,我不想骂他,这十分钟太浪费。见他--方纪?见了他又如何,十分钟对我们来说太短暂,说想念说别后说原委,三天三夜不能尽兴。我不知如何定位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许他视我为最重要的人,我未必能报之以同等。想念是一回事,抱歉是一回事,然而"对不起"的代价未必是让他心想事成。我们的心情距离遥远,在我还在上天入地不安于室的时候,他可能在篱笆下面种菊花。 我撕了那张纸,揉成纸团,随手一丢,滚到了阿斌脚下。"罚款罚款啊!"他一边嚷着,一边捡起来,眯起一个眼睛,朝杂物筐准确地丢去。 仓鼠趁了这个空当,快速地偷拿起他写了一半的信纸,抄起来就念: "亲爱的爸妈,你们好吗?我身体很好,你们不必担心。这里的管教员对我们都很好,他们经常向我们宣传国家的方针政策法规,向我们灌输先进思想。......" "找打啊!"阿斌朝仓鼠暴喝,不过仓鼠人小,左躲右闪之余还能从容地念下来。而且阿荣也过来起哄,那张纸被传到阿荣手里,他一猫腰躲开阿斌的拳头继续念:"......我们戒毒时虽然很痛苦,但是有了党和国家的关爱,他们对我们没有放弃,仍然热心地教育改造我们,我们都觉得无比温暖。这使我对三个代表理论有了更加深刻的实际认识,外面非典似乎比较严重,你们也要当心身体......" 我是差点笑岔了气,阿斌可是难得给我们欺负一回,所以一定要欺负彻底! 我一把从阿荣手里抢过来,看看上面那些字,又圈又划的,还错字连篇。懒得看他那些思想汇报,跳过跳过。于是,我用满含激情的声音大声朗诵下面的内容:"妈妈,你身体不好,我知道你很想我,爸爸,你别再为我忙了,上次你来头发已经白了很多。可是没有我的生日,你们也一定要过得快乐。" 房里的嬉闹声抖的静下来,阿斌的脸色变了。阿斌夺过信纸,窝着膝盖坐在地下,头垂下来盖没了表情,"不要拿我爸妈开玩笑。"他冷着声音说。 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打扰他。我也察觉到那句"没有我的生日,你们也一定要过得快乐"里可能有着特殊的感情,别处都像文革里的思想汇报,只有这句打动了我。 "切,不要那么小气嘛,生什么气呀。"我首先打破了沉默,看不惯房间里的死气沉沉。 "你懂什么!"向我发难的是阿荣。 "对不起,阿斌。"仓鼠居然低着头,乖乖地向阿斌认错。 我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惊奇和落寞,他们三个人之间有着微妙的平衡,有一些是我这个后来者没办法介入的。 好半晌,都没人说话。其实,嬉闹可以掩饰人的寂寞,一旦恢复平静,格格不入的感觉就真实起来。 "............我被带来的时候,是当着我爸妈两人面的,"阿斌慢慢开了口,虽然他眼睛没有看我,可是我知道他是跟我说话。"一听说怎么回事,我妈一口气没顺过来,当场心脏病发作。而我爸--他跪下了。" "堂堂七尺男儿,就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求他们不要带走我这个不孝的儿子。"阿斌抬起头来,眼光直视着我,我有一种被X射线洞穿的错觉,"他是一个高傲的人,从来没有低头求过任何人。为了我,这么一次,就跪下来。"他的眼眶刷得红了,他赶紧把头扬起来,装作不看我们。 "过几天是我生日,我的生日从来都是一家人一起过的,就算我不在,我爸也会买蛋糕,我妈也会做一桌菜。所以我希望这次没有我,他们一样过得快乐。我只不过在想怎样写信我爸妈才不会难过,才会高高兴兴的。他妈的,这样你们就说我发春!" "对不起。" 我的心被针扎了一下,有些委屈也有些羡慕,可我是真心道歉。对,我是忘记了世界上最宽容的感情是亲情,狭义的情爱拿什么跟它相比? 阿斌肯告诉我这些,至少,他们是拿我当朋友了。我走过去,踢他一脚,"喂,那么婆婆妈妈,就不像你了。最多......我们给你过生日。" 我搓搓手,得意地笑笑,"晚上你们就等着加菜吧,我会从食堂捞点好东西回来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所以说生活是愉快的,端看你怎么理解。 到了探视那天,我继续做我的旁观者,看那一家子一家子区区几分钟的悲欢离合。阿风大概又想办法打点过,我的日子好过很多,没人找我麻烦,管教长也没怎么对我罗嗦。他们也托人进来问我需要什么,我挥手表示没了。我是一头被圈禁的猪,正被人喂得脑满肠肥呢。一头猪想要自由,除了做梦时大概就是将被屠宰的时候。 毒瘾断断续续地发作,世界总是悲喜交加、交替进行。 晚上,大家都沉睡在梦境里,三伏天我却被寒冷惊醒。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我裹紧身上的毯子,即使把身体围个密不透风,冷意还是钻了进来。头上冒着冷汗,牙齿咯咯打着寒战,上下碰撞。鼻腔壁似乎膨胀了好几倍,通道堵塞,呼吸困难。我想喊人,一种恐惧的、渴望被人救起的心情。努着脖子大声喘息着,突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 我勉强走向卫生间,感觉头重脚轻,只好对着水池呕吐,本来仅此而已。朦胧中,抓到漱口杯里的牙刷,在我眼中它化作了良药,我很有信心可以令自己立刻结束痛苦,我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恶质的意图。所以我照做了。 面朝镜子,混浊的眼神,脸孔在镜面里放大,猛力一插。血腥的感觉从鼻中涌出。 "阿泉,你好了没有?我也要上厕所。"谁在外面敲门? 或许我还在梦中。 接着,我听到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自杀了!救命啊!" 吵死了!谁自杀呀,那么无聊。 我心想。"咚"地睡倒在地上。 睡房里很安静,微风从没闭严的窗口里吹进来,已经不是清晨半凉的那种,而是典型的炎夏燥热的风。 惨了惨了!现在我还没起来工作,肯定有管教员要来骂人了。 我心里知道早该爬起来了,可是在生理机能上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酸涩的感觉让眼皮很沉重,根本翻不起来;头部着力在柔软的枕头上,可是感觉却轻飘飘的;下半张脸完全麻木,嘴巴和鼻子内部的疼痛尤胜,抽紧的肌肉让我的整张面部无法动弹,连呼吸时都能感到无比的疼痛。。 我微弱的注意力逐渐被房间里一丝暗淡的烟草味吸引,抽烟很多年,即使我的嗅觉和呼吸系统受到阻碍,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同道中人的直觉依然那么灵敏。真是令人兴奋的味道! "醒了吗?"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好像习惯了黑暗似的,我感觉到闭着的眼皮外面慢慢地投射出一道人类形态的阴影。 "我听说,昨天晚上有人把牙刷插进鼻孔闹自杀,血流了一身,吵醒了所有人。现在这个人已经全戒毒所闻名,成为名人了。"烟味靠近,感到呼吸的热度,然后又飘离了。 如果从一般画面来看,也就是我躺在医疗室的床上,四周满是仪器,管教长在床前对我训话。 其实我最想告诉他的是,在病人房间里抽烟是不道德的行为,污染环境不说,还害我被动吸烟。就算要被尼古丁洗肺而死,我也要求"主动吸烟"。无奈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喷在上面又弹回来,无论如何也说不了话。鼻腔还是很痛,我的五官全都皱了起来。 "呵呵,这应该跟你没什么关系吧。我记得你一向自称很有骨气恩怨分明的,这种令人不齿的逃避行为,你是不屑为之的吧。" 我忽然很想看一看说这话的管教长的表情,可能他冷漠的目光会让我死心,承认自己行为懦弱也不至于太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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