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恣意妄为的人来说,突然做什么都要受到监视和管理,就好像戴着镣铐,人家还不知怜悯地要你跳舞,跳动感先驱的Hip-hop,闪转腾挪,却摆弄不开。我可以忍受家徒四壁,却无法在密闭狭窄的领域里长期生活。尤其要与他人朝夕相伴,没有一点私人空间。 白墙之内,一定有人渴望行走与自由。人给人命定的不自由,是我的咎由自取。 我一再地放弃受人探视的机会,但不拒绝外界的物质支援,他们觉得很奇怪。仓鼠好奇地问过我,我笑笑没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些人习惯了不劳而获,连敷衍也嫌麻烦,我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我偷偷地看过他们与家人见面的"仪式",那些早晨我们一样要出操,不过时间因我们的兴奋而过得缓慢,大家根本没心情吃早饭,草草了事。9点钟才开始探视(注:九点钟是正式探视的时间,八点钟可以开始在第一道铁门领取牌子,但一般从七点起就有人在外面等),之前我们就无事可做。好像某位有名的什么俄国"斯基"说过,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注:原文为俄国托尔斯泰语,此处篡改^^)。在这一天,我周围人的脸就显得格外相似,平时冷漠的脸、热情的脸、狰狞的表情、亲善的表情,在此刻变成同一种合不拢口。既然自由如此重要,和亲人的会面如此愉快,为何我们会进来?即使出去了,也许还会再次回来。 我站在一条条的栅栏后面,偷偷地看一辆辆接送家属的大巴隔一段时间开进这片芦苇荡中的空地,中间混杂着少许私车。队伍里面的妇女居多,她们激动地争先恐后挤作一团,在门口抢管教员发出来的牌子,几乎顾不得排队。在风中,在阳光下,有时在雨中,热情丝毫不减。 第一道门怦然关上后,圈住了第一批探视者的范围,然后他们在第二道门里继续排队,挣扎的脸在光影里晃动。被拦在外面的人叹息地将头伸过栅栏,无声地咕哝着,焦灼的眼神望着看不到里面境况的玻璃门。无论起的多么早,他们都希望自己是第一批,第一批看到隔绝在这里面的丈夫、儿子或者父亲,也让他第一个看到他们。 我悄悄地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每批有15个学员跟家人见面,每车是三批,一天有四车:15×3×4=180人。每一次有180个人可以见到他们的家人,可以打开与外界沟通的渠道,看一眼外面的天空。 为了这10分钟的会面,我们要等待一个月,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信写得晚了外面收不到不行,这个月表现不好总评"差"也不行,还有各种不可抗因素。我无法跟他们争,他们是真心盼望,我在恶意逃避。 人大概只有到了特定的空间里,才会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在外面逍遥的日子,我们沉迷在毒品创造出的迷幻世界里,涕泪纵流,因为身体上的快乐;如今我们日日期盼与亲人的会面,涕泪横流,因为心灵上的快乐。 这段时间做皮夹子的劳动强度比较大,从早上七点半加班到晚上八点,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我从没想过我会有成为技术工人的一天。 因为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毒瘾发作时,阿斌他们就装作跟我一样,然后一起去治疗室受仪器冰冷的制裁,尖锐的叫声和痛苦中的丑态,慢慢地在时间中记录下来,日子过去。 即使阿斌他们如此小心地保护我,总还有一个人的时候,这在对手过招中称为"破绽",或叫--空门大露。 星期天,阿斌难得地毒瘾发作,不得不被送去治疗,本来他这个月都表现良好,成绩差不多可以评到"优秀"了。 仓鼠因为第二天是探视的日子,可以跟女朋友见到面,兴奋地整夜没睡觉,结果连着做坏了三张皮革,正被管教员拉出去骂了返工呢。 阿荣被分到了另外一组,负责缝纫部分。我在另一批人当中,学着给那些皮革制品做最后的检查加工,用剪刀挑挑线头什么的。这种工作其实更适合女人来做,管教干部们的意思是要借此培养我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小处着眼的责任心。 天时地利加人和,要是没有是非找上你,连老天都会叹气。 事有蹊跷,不必狐疑就发生了--可见人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有着积极的把握时机的能力。那位"麻子生"大哥,再次和我狭路相逢。 我正全力以赴地对付眼前的针头线脑,一筹莫展,连四周窥视的眼睛都毫无所觉。对面的人忽然毫无预警地抄起面前的剪刀朝着我的面门刺来。吓了我一大跳,难道嫉妒我比他英俊要毁我容? "臭小子!你害我们被关了三天禁闭,洗了五天厕所!" 上次的事我还没发威呢,他们倒来找我算账? 我用力一推桌子,挡住了对面的攻击,旁边的人又来揪我手臂,不让我动弹。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身体挣脱不了的情况下,右腿借身边的支撑物一个提膝,狠命踹中了对方的腹部,他痛得放了手。旁边又有新的人过来,跟我缠斗。 靠!是谁说"麻子生"只有一个的!这不到处都是,哪个才是本尊啊?! 唔,又有人打到我肚子一拳,剧痛让我弯下了腰。我略略缓过劲来,勾手就是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面。不管对方有几个人,我已经眼花缭乱了。管教员还真放心我们,让我们单独在这里,忘了我们在外面的顽劣纪录了? 眼看我还能勉勉强强跟他们打个平手,不知哪个家伙瞅到了工作时的神圣工具--刚刚丢在一边的剪刀,劈头盖脸就冲我扎下来,我硬是用手接住了锋利的剪刀头,手掌立刻染满了鲜血,被划伤了。但我已将伤害减到最低。 气压因为紧张的气氛而降低。 "你们是不是戒毒所住腻了,所以打算搬到隔壁的监狱去吗?"在我准备为自己的生命安全做出"殊死抵抗"时,一阵低沉磁性的男声似微风一般刮过我们混战的职场,并不十分严厉,亦让所有人住了手,因为他有令人不可抗拒的身份。 时间沉静下来,可以听得到呼吸的流动。 我们姿态各异地转过身,看到他--斯文骄傲的管教长,为气氛火爆的打架现场带进一道冷气,辨不清喜怒的眼神。他优雅地举起手,指挥他手下的管教员将我们隔开。 "你们四个人,把今天的事全部写成检讨,记大过,本月总评都是‘差'。"精确到位的命令,不得不执行。"把1172、8835、9964、5460,全部带到禁闭室,这个月不准家属探视。" "不......管教长,我们是自卫啊,那小子突然发神经,用剪刀刺我们,所以我们才......"麻子生果然恶人先告状,我用一把剪刀刺三个人?白痴才会信! "是吗?"管教长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举起还在滴血的手掌,"哼,我以为管教长至少是个英明的......" "你们都不用说了,私下拉帮结派无故斗殴,光这一条就足可以把你们在禁闭室里关个一星期了。" 我在管教员把我推走前,偏头端详他。他的眉骨挺立,轮廓卓然,完美的线条勾勒出的脸庞,神情是那样收放自如。他的右眼温和,一如面对众生;左眼冷峻,正是我猜测的性格:我们这一群人对他而言就是人渣,他看不起我们。他管教我们的目的,不是改造我们,而是统领一群被控制的蚂蚁,可以任他娱乐消遣。靠!他当年是怎么从警察学校毕业的! 他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注目,也开始观察我。先是细细地审视,眼中的精光逡巡了我一圈,锐气渐放,好像慢慢地对我的桀骜不驯感了兴趣。脸部的肌肉一收,一个古怪的笑容浮现,随即消失。 "1172,你先去包扎作医疗处理。" 然后我们还是被带了下去,分别关到了不同的禁闭室。这个下午总是少不了惊奇,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抵抗,阿斌他们绝对想不到我此刻的境地。 我在黑暗的禁闭室里,无聊地想起管教长的话:"你们是不是戒毒所住腻了,所以打算搬到隔壁的监狱去吗?"。监狱,是吗? 与这里相邻的是青浦监狱,虽然不如"提篮桥"(注:上海最著名的监狱。)有名,可是更适于流放,这里有冬季滞留下来的荒凉。何况吸毒与犯罪这两种行为,本身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连带性,不过一线之遥。呵呵,为了毒,需要钱;为了钱,杀人放火,离妻卖子。教训太多,还是有人不停地陷落,谁告诉我,错了哪里? 白纸铺在面前,检讨的话我一句也写不出,我从没受过这等冤屈。原来现实真的残酷,我在阿风的庇护之下太久了。 我的手不方便写字,所以我用大脑反省。 晚上,我躺在木板床上,睡不着。倒不是床不够舒服,月光太亮,我瞪着它,感到自己像颗流星,无力改变自己的轨道。我不想坠落地球,只想在天上永恒璀璨,富贵荣华、生活小资。 "哗啦",清脆的铁门开启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巡夜员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由远而近。他们有条不紊的节奏本身无懈可击,而我无端添了烦躁。我本是地道的夜行猫科动物,这些日子以来被强迫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管头管脚的日子还是令人感到不快。 又一道铁门开启,声音就在耳畔,我讶异地翻身朝向门口,一个无可挑剔的男人立在那里。手持一串禁闭室的钥匙,在食指上绕过一圈。 他向我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嘴唇微掀,露出一双雪白的牙齿,神情安详,慢慢开口:"我来找你聊聊天。"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房间里没有灯,只有月光,他像一个不真实的存在,从形象到声音。 "不想吗?也许你不会觉得无聊。" 我一挺身坐了起来,受伤的手掌不小心撑在床铺上,疼得半死。我忍着冷汗没出声,不想减弱自己的气势:"管教长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和学员聊天,当公务员当到了这份上也太敬业了吧!" "92年上海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是400多名,那时候这里很宽敞。"他没接下我的战书,兀自给我上起了法制课,"99年增加到1800人,那时候我刚刚分进来。现在有已经有3300多人,劳教所内的1000张床位早就被占满了。住的,都是你们这样的人!"他停顿一下着重强调,口气是严厉的,怕我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今年1月份到5月份,警方破获各类毒品犯罪案件4193起,破获贩毒团伙11个,查获违法犯罪人员2442人,缴获海洛因67千克,摇头丸1538.25克,对4231名吸毒人员进行了强制戒毒。" 一连串的数字对我的大脑形成轰炸,对疲劳的人而言缺少睡眠是一种负担。我没兴趣知道别人怎么泯灭人性,残害无辜,对统计学也不感兴趣。 "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了?"他"哗"地扔出一叠照片,脸上变得面无表情,那代表了对我的深恶痛绝--我没有看错。 我没有捡照片,远远地看那散了一地的菲林。有人受不了戒毒之苦地在病房里用偷藏的铁片自杀,满床的血迹,溅在墙壁和房门上;有人在"点瘾"(注:"点瘾"是吸毒的人的口头语,指毒瘾发作)时候,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撕裂了同伴的耳朵;有人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行,只为了从窗口抢一点代替毒品的"阿片"。还有一张,是我--赤裸地在治疗室的病床上,弹跳扭曲得像个会动的骷髅,吱噶吱噶的,由骨骼和脉络构成--外面张连着人皮。 我心下一惊,有一种被人撕开了表皮的赤裸裸的耻辱,比剥了皮的癞蛤蟆还要丑陋,"医学纪录片不是说完全保密吗?" "你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家庭因为你们这种人渣而破碎吗?!你知道有多少无辜的路人被你们这种人渣抢劫灭口吗?!你知道有多少失踪案碎尸案是你们这种人渣搞出来的吗?!"他抽手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的嘴角破了。 原来先前我弄错了,他不是冷淡生死的冷酷长官,而是正义的使者上帝的化身呀。 我不以为意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嘲讽地看他,"你大概跟毒犯有仇吧。" 月光的清辉打在他狭长的眼角下,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对跟毒沾边的人一律没有感情,他用既定的准则断言我的是非,"如果你亲眼看到一个小女孩被犯了瘾的毒犯捅了29刀,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却无力搭救,你就会知道有仇没仇。" "我承认我吸毒,但我不贩毒。"我怜悯他。这是个被正义和内疚冲昏了头脑的可怜人。 "我们来谈笔交易。"莫测高深的神情重回他的脸上,他又恢复冷静。 "中国刑法和民法都没这一条吧。"管教长和劳教学员谈交易? "我救过你,不止一次。"他微微一动嘴唇,不把我的挑衅放在心上,"你不该对我客气点吗?" "你想干吗?"我对兜圈子感到不耐烦,冷眼看他。 他走近我,顷刻间,黑影晃动,飘逸的发丝拂面,冰冷的唇贴近--粗暴的,他咬住了我的唇又放开。 一时间我的心中激起滔天巨浪,我恐怖(注意:是恐怖,不是惊恐^^)地看进他的眼光,里面只有一片无机质的反光。他的举动与我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了,而我只有发抖。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愤怒。 那是方纪曾经留给我的美好记忆,如今却被人毁于一旦? "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意思。"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他妈凭什么!"我强迫自己无所畏惧地迎视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的平静有种"山雨欲来"让人恐惧的力量。 "因为我救了你。" "那又如何!保护自己的学员直到他健康出去是应该的!"我破口大骂。他救了我,所以我合该付出代价--屈辱的、伤毁自尊的代价,这就是高墙里面的逻辑? "那就因为我看你不顺眼。"他眼神里慢慢有了坚定的意味。 "你心理变态!"将对过去某个犯人的不满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不是变态是什么? "错!同性恋不是变态,我国的民法通则已经出来了。"他刻意偷换我的概念,从他的皮笑肉不笑里可以捕捉到阴险的痕迹。 "去死吧。"我受伤的拳头没有到达他的脸部,就被拦截下来,立刻被扭到身后压在背上。我和他呼吸贴近,形成某种暧昧的姿势。 "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你在外面再厉害,在这里你不是一样连麻子生都对付不了?他们神经很脆弱,你从不买他们的帐,会刺激到他们的,呵呵。在这里,没人庇护,你会无休无止被人纠缠,遭到麻烦。不要以为你的朋友可以保护你,你不是已经尝到不少苦头了?就算你外面的朋友帮你打通了关节,他们再神通广大那也要有我的配合,否则就是鞭长莫及。你会不断地受到骚扰,直到出去的那一天,或者你根本没命再出去了......"他一条一条地陈述理由,不是为了说服我,就是为了胁迫我。那条亘古不变的真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变得那么苍白和无奈。 我皱着眉,虎着脸,听他的狗屁言论,忽然被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吓到。是不是所有的"不是好人",都长了一张欺世盗名的脸? "也许你那些医学纪录片还会公开,你想让你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看到你那个样子在......" "够了!"我只知道,我还不想死--我不要死!我想出去在外滩再散一散步,我想在徐家汇逛街购物顺便找那个《上海家居》的杂志社侃侃最近的装潢,我想再跟阿风把酒言欢,我想再看John不疾不徐地在夜晚的yoke调酒,我想再跟Vino在强劲的舞曲里扭动身躯,我想......再看一看方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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