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 彷佛许多深藏的、不可知的东西,就在那一声中消亡,顿入迷津。 公子看著和尚手中的漆盒,笑笑,又转脸挥动笔杆。「小麻雀,你说你那位师传,是真个圆寂了麽?」 「随你不信。」和尚爱理不理的应一声,支著疲乏腰躯,但把漆盒随手收入柜中。 「呵呵,你又何需气怒?在下不过是受人所托,不得不谨慎查明而已。」公子把那封条一折,又嘻笑道。「还幸我家素来礼佛,就是一时不归,亦无人多说半句......」 他自言自语一番,又惯习的扬声喊:「烟式!」 公子那一声起,和尚忽然惊觉,连忙阻止道:「我把你的人都叫回去了......」 「什麽?」公子叱声一挫,扬眉而威,抬手正欲折笔而起,门外却又逢异音-- 「公子,你唤小的什麽?」分明是那个小童声音。 「咿?」和尚错愕而视。 「嗯?」公子狐疑一看。 「公子?公子?......」 默默无声,公子正欲弯嘴而笑,未几还是被接连的关切之声给唤过去了:「烟式,你去替我办件事。」 「公子请吩咐。」 公子敲著几桌声音,别有用心的回视和尚,又绵绵吩咐下来:「给我『回府』送封信,就说,事情经已办妥了。」 「咿?公子要起行了吗?」门外声音跳跃,既惊讶,却又带有半分伤心...... 「怎麽了?你就舍不得?」公子得意弹指碰击茶杯,起身,只往门外露出半袖。信,随即被谨慎接收下来。 「不,小的怎麽敢。」虽知他人站在门外,可那副慎重模样,连抚怀中藏信的举动,却如在和尚目前。「公子吩咐的事,小的会从速办好。」 「呵呵,这趟你不必去,烟式,你留下来侍候我。」公子想了想,却又下令。「其他人,就都给我回去吧。」 木门上的窗纸泛著微光,照得公子半脸阴深,他眼里带笑的看著和尚,嘴上,却耐烦累赘的再说:「你就跟他们说,『品尚』公子要他们做的事,办妥当就好了。」 蝉、螳螂、黄雀,雕在窗花上的,到底是个寻常故事,还是别有襌机? 其之二 亦同两相欺 (下) 这是京城北大街外一间破寺,靠东是群山,朝北是耀阳,不远处有些小摊挡,专安放陈年字帖笔墨、秀书名画、银钗玉剑宝贝,式式陈置但愿请君入甕,愿者上钓。一个个老人半蹲其摊外,含口水烟肆意一喷,彷佛为珍玩添上些许年岁,谁知满地也只有他一个老古董。 寺前小街别有一个名字,故且唤作「阑珊兴」,虽也置有些小楼别馆、茶楼歌厅,可这儿始终是北大街外一条冷巷,若非喜兴时节,自然冷冷清清。满街上养著的,不过是些过气名流、失意仕人,就是那媚眼俏生的卿卿,也不过是些潦倒落藉的妓女而已。 可不,这街上还住著比他们更落泊的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在寺中入定的和尚。这寺名字已不可考,姑且命名为「破破寺」,可那恶僧的名字总是知道的,不是就叫作云静? 说来这个云静当真可恶,从不守佛门清规,吃肉喝酒已是等閒事,若是有人愿费唇舌言正词严的教训一通,他还拉屎撒尿的当街叫骂呢! 此僧之恶素来是久仰的了,可著皇田皇粮,平素师徒五人困在寺中,倒也是相安无事。坏只坏在每月初一、十五,恶僧出门行讨之时,可最近几天也没见过他出门活动活动,想来今月亦该是无事终了......咿咿?这个......啊, 他出来了!....... 「这什麽鸟天气?」和尚瞅瞅顶上半阴不晴天色,搔抓著肚皮痒意,踏了几块砖石,别过脸去又再恩威并施。水寂这些孩子见了,也不敢轻慢,操持扫帚乱扫,不过是左一团右一团的移来换去。 「水寂、山清、秋离、春去,你们......」这著实是胡闹不过,和尚气极一喝,转息却被人挡了...... 「素来供你调度的,就这儿几个人吗?......」突然耳边温声几许,和尚浑身一颤,捉上双臂的却不出意外是那个人。 这一张閒口的主人,唤作品尚,擅自穿了和尚的僧服,衣不称身的也在这儿住上了三数天。和尚一见他那短促的裤脚就笑,他却毫不在意地穿著晃来晃去,也许到底不是寻常人,也鲜管这些寻常事吧? 和尚无力的挥挥手扫开那位,转而又想开口骂街,可徒儿们脑瓜是垂得低低了,自己却又被公子抓在臂中不能放,气是闷了一口,那声音倒是清晰:「这般辛苦,我让烟式也剃度助你好不好?」 不寻常人到底时有出奇主意,此时就是一直侍在身边的小童听了,也不禁张口结舌:「啊?公子,我?......」 「反正你在此侍候,不依从这里规矩到底不便吧?」公子冷眼别过,主意己定,又哪容得别人质疑? 小童虽似有不愿,抬头暗暗和水寂交换一个眼色,低头又说:「可公子,这样的话我出门替你办事也挺......」困难的。尾未收音,小童却含在嘴里不说,只因见了公子眉目一偏,就全身发抖起来。唉,难难难,这位贵人无端剃度长留也罢,强人出家也罢,反正麻烦事还不是他这种下人硬咽的。 烟式点点头,也不作声了。公子见了满意,又向和尚倾诉:「瞧,我又替你找了个能办事的。」 抵不过他百般亲腻,和尚有气无力的闭闭目,弹著软唇只道:「是替你办事方便的吧......」 「嗨嗨,你瞧你瞧,怎生这雀儿在晚上倒叫得乖巧,见了日光倒是百般别扭的了?」公子嘻嘻聊笑著,也不顾得身前小儿数人,尽说些房中私语,床上秘语,就想见和尚耳赤脸红的尴尬模样。「你这个淫僧,人家好意,你怎生就强作解释?」 不料和尚细眼一瞅,神色却是万般不在意:「昨夜我看你逗得我高兴,自然情真意露,倒是你这种人,就是万般舒服也不哼一声。」 「你......」本来是公子嫖他的,这般说来,却反似是公子教他嫖了。若是平素,公子实在是饶他不得,可现在当下,也好哑气吞声,积怨在眉了。 公子这个模样,烟式是甚怕的,可和尚却不当什麽,转身又再把众人指点开去。「秋离、水寂,我房中连茶都没了,你们还不快去打点打点......春去......」 「公......公子......」烟式看向和尚後背,回神又半是试探的唤了声公子,可瞧他转来眼色,顿时亦不免半步稍退。他强忍了喉间呛呛,抖起声音来就劝:「公子,大事要紧,请你......」 「我知道了。」公子亦不让他多说半句,一挥手,就卷袖抬步要走在和尚後头。 烟式伺候他久了,自然知道他心里有刺,微微转著脑筋,忙要寻些开心事儿。一闪现,拍掌叫,引得公子怒目後瞧,吓得烟式又重回那温顺模样:「公......公子,先时你教伯仲他们先走,可寄放在客栈里的东西,小的和伯仲他们日前经已移送寺中了......」 果然公子重眉当中,冒现一点喜色,可这喜亦是顺著怒来,故而这笑脸看上去,却是倍添诡异怕人。烟式待公子点头了,马上朝向水寂他们那处走,也不知公子先时说的当真,一扑上去就被当成肥鸡般拔毛剃发,现在只恨爹爹当初多贪了五两二毛把他送入公子脚下......不过这亦是後话,且说回和尚那处。 话说和尚嘴巴虽毒,脑筋却算不上是个白痴,又怎会不知公子气怒?可到底是经年习来脾气,片刻实在难以修饰。说来私房合欢,向来是求欢的,哪里又要求不情愿的?别别扭扭,到底亦非情性所为。那时说不,不过但求招出更多酸软;现下说好,却是招人讨厌。那个分寸,和尚实在是把握不准,可说来也不是和尚的错,到底天大地大寺中最大是他,猜度心意的事,他早己经久不做了。 可想来就是因为把熟练功夫给掉弃了,当下才在和尚寺中生出许多事端。和尚耍家家酒般把锄头低放,不安的揉著腹中物,不过稍息看看天色,不料却被人抢了把手而去。 转头,却是公子嘻皮笑脸,志满得意模样。「淫僧,淫僧,咱又怎舍得要你辛苦?」他说。和尚站在阡陌之上,抚著头上热汗,被那寺後身影阴霾,遮了痟田半边阳光,阑珊兴上凌碎脚步彷彷踏入和尚耳中,却不知,迷然经已入局。 ※※※z※※y※※z※※z※※※ 其之三 覆情云海间 「回来了?」接过来者送递上来的东西,水寂站在一旁看他解过披风面纱,一会儿,却是不解的取笑:「大热天的,你这是腾折什麽?」 烟式困在那重服中,早已感到气闷,又逢他一笑,心里更是不甘,嘴唇一抿,气冲冲的就要把东西抢回来:「我这是出门去替公子办事,怎好让人知道?自然是要机密行事的。」 「机密?原来你的『机密行事』就是这般样子的。」水寂也曾闻说过,说这两位吃閒饭的人,原来都是主持师父给拐来的,剃度,自然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可又怕家里知道,故而行事亦甚隐晦闪躲。 单看主持师父的为人,生出这事也不奇怪,可瞧烟式他那个样子,也著实是太夸张了吧?水寂露齿而笑,却也不忘给他几句名言教训:「欲盖弥彰,你大热天这般走在街上,谁会看不见你?若是晚上还好,大白天的,你穿什麽夜行衣......哈哈,或许你是别人找回来的『奸细』?」 「哪.....那......像你这般神机妙算,你说顶著这张头,又如何能走到街上?!」水寂末句虽是玩笑,却不意气怒了烟式。只见他东西也不顾了,一张脸顶上来就直盯著水寂,吼得僧堂前震盪片片。「你说啊,你说说看!」 「哈哈,你们这些死脑筋的!如今天朝礼佛,三步一僧,五步一寺,你看皇都之中哪算不是和尚?哪里又少你一个伪僧?」水寂倒是经惯风浪,此际反是气定神閒。「你瞧你,若是这般正正当当走在街上,又教谁认识你?就是要干什麽脏勾当,这般打扮也逃得容易。」 「你......你......」烟式就是百般想反驳,可遇上道理,也不是他想辩就可辩的。「可我是替公子去办事的哦,若是教『府中』知道我为僧了,公子也......」 「嘻,你这个呆子,你这般出门难道是没有接应著来?谁又记得你的脸面?不如说是来报施,倒能出入自如啊......」水寂想了想,突然惊觉东西不能耽误,忙推了烟式就往来入去。 「啊!快快走,你不是也替我师父带了东西吗?若是教他老人家知道我们在这里聊.....」 「可是你方才说的那个法儿,不也是?......」 「先走再说,我待会仔细再教你.......」水寂抬袖擦著烟式额角湿汗,一边连步带跑般赶人。说来,是他们主仆二人教师父给强掳来的,怎麽每天开门伺候,却是师父连喊酸痛的呢?莫非.......罢、罢,休想、休想,眼下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水寂别过将及的真相,踏了布鞋就往内走。 ....... 「你人在这?」揭开门前卷帘,公子跳跳跃往中心,只见四面土壁环绕之下,却是庭心一口水井。天际被土墙划成一面方正蓝,使人置身其中,偶尔抬头,便恰成一只井底之蛙。 公子低目笑笑,蹑足走往和尚身旁,又窥机要施其禄山之爪。可巧和尚恰时却冷冷掉过一个神色,微观井心,又向公子说去:「你不就见了,又何虽问?」 和尚言词,暗里就是骂他多馀,可公子听了也别无怒色,只是耸耸肩,又嘻笑道出:「像你这般神仙人儿,就是怕会凭空没影,若是不唤唤你只怕我心里头不踏实,反正......从来视而不见,才最是可怜。」 从来视而不见,才最是可怜。 公子大概不知道,这句语自出口一刻,即已被和尚在心里念了千百遍。只见他一顿神,按胸抚井而立,瞬而又抿嘴而笑,公子只道他情态可爱,又哪里知道和尚这般尘思? 色心起而猎之,果敢是男儿常态。此时公子亦是情不自禁,连番急步,凑近身子抱住就摸。可和尚心里孤清,冷热交煎,自抵不过他情热如火,一推一扳,却是百般不愿。 只看菩萨眼一瞧,威不可犯,公子纵是无赖,亦不得不放。和尚见他稍退,别过身来,又再继续手上作业。一时斜阳移了半边,照得土地上半明半暗,和尚与井皆在亮处,却见不得公子那一边黑。 此时幽幽一声沉厚吐出,和尚一时没在意,就听了公子的问题:「你是在弄什麽玩意?」 「酒。」和尚看向幽暗井心,彷佛,己随目光把人投送。「方才水寂那孩子这来的,我正要把这放到井里座凉。」 「凉?只怕不给温酒好喝。」 「大热天的,你发什麽的疯?还怕热的不够?......咿?喂喂!」和尚正是取笑,忽然胸前两点逢人一捏,浑身无力呛然爬伏井上。和尚连忙抓紧井沿,半身悬空在漆黑之上,腰际却被重力死死的钉到硬石那头。 只感到公子吹气连连,喷到骨脊之上,虽曾暖软了他身子,俄而却又被井内寒光夺去。和尚颤颤抖抖,但看著井内黑水不能言语,系著桶儿的麻绳直直擦在颈侧,嫩红红一片,加以公子稍施微力,即把人治得贴贴服服。 公子喜而得势,故意避过那双眼睛,从後背心压上去,片刻就脱得和尚半身清溜。他把下身抵向两片桃肉,心里越发疼爱,手下亦不禁增添几分温柔。只是随著大掌抚扫,却无丝毫媚意,单感到肌理上的僵硬冷颤,不是欲拒还迎,却是万分紧张。他心里不解,移看和尚上身,却见到那双爪紧把井石,直握得关节发白也不愿放得。 「淫僧,难道你怕井?......」一口热气吹耳而入,半分慰意,半分调情。 和尚瞪著眼睛,强抬起颈来不看井心,嘴里却不愿认。公子看他倔强模样,虽是新奇,却不愿见得,绵绵一声又吹:「呵呵,你休得怕,这井口那般窄小,单掉得下妇人,又哪里放得下我这只麻雀?我抱著,你又何需惊惶?」 妇人? 头脑一乱,和尚不意往井底一瞧,瞬意被黑寒摄去魂魄。是哦,这井里埋了多少妇人?大的小的,玉带金钗,无处可去的饰满靓妆丽服,一个个华衣佳人,纷纷化回一滩祸水,浸得这井内溢满,还要拉人下来。 和尚带点惘然,又有半分疲乏,看不清此瞬过往,现实迷离。眼前就似有一徐娘半老的美妇人,大红艳衣,金步摇摇的怀思半坐井边,见了和尚眼目,忽以嫣笑作对,瞬而没入井中...... 「娘!.......」和尚急喊一声,然後就没了声响,公子忙把人翻过来,却见他虽眼目紧闭,哭得甚是凄凉。那泪水滴得公子心脉乱跳,抱人坐地上,哄的不是骂的不是,可要他就此罢手,却又不成。 公子看看井旁垂绳,又看看怀中人,忽而灵机一动,忙扯了木桶上来,随意往肩一背,也顾不得井水湿凉,横抱起和尚就直往内室入去。 ※※※z※※y※※z※※z※※※ 时值宗国显兴十年,天下昏扰困乱,大国势衰,列国争雄,纷以偏霸一隅为务,以致生灵涂炭,无日无之。其时君非君,臣非臣,一国传承,鲜有过祖孙三辈者。权位势移,一如日月交替,朝为君,夕为奴亦是等閒常事。皇孙子弟,平民百姓皆以饮酒服药为乐,求仙问道为务,麻醉倦怠心志,残留一张肉躯在世。在此乱世之中,有人涉涉功名,有人志在求欢....... 「把你的手拿开......」泪痕残,哭腔犹在,和尚稍稍推开公子黏在脸上不放的手,一边闪身就要退出他那暖人怀抱。 公子指沾其泪,本正打算探入和尚衣襟,细抚那坦荡白肉,怎料到现在人就要走了,心里自然满是不甘不愿。乘著和尚还没全然脱身,壮臂一伸又把人给送还,深深抱回那跌落躯干。「瞧你说的什麽?」捏一把,搓一把,他揉著和尚的脸皮挤来玩去,看到残泪自鼻沿唇上流动,又觉好笑好玩,一时又感可哀可怜。 「小麻雀......」他也不知,几曾吐过这一口气,包含著一种惆怅的感情,不舍,依稀,就在拥吻之间破灭。 他不过是这样一个身份的。 渐渐,有些轻曼声音传出,肉躯既己躺倒,神智亦当远离。就在大悲哀号过後,这懒散身子,实教和尚舍不得离开身後遍体温暖,徐徐顺著公子的抚触偏头别颈,揉搓纠缠。心里那半点气,早就云散烟渺,不知所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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