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坚冷哼一声,随他打开了门。出去一看门牌,原来是停尸间,难怪如此冷冰冰。 停尸房与门诊大楼分开,倒给了他们不少方便。一路走来都无人阻拦,走进花园,才热闹起来。判官目不斜视地往大门处走,付坚却扯住他,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街道上回头率百分之百,不时有人惊呼:“哇,快看,拍古装剧的!” 有人上前来要求合影,付坚拦住几人,实在被问得烦,只好停下来。摸了摸周身口袋,却没有一分一毫。他泄了气,转头问,“你带钱了吗?” 判官道:“有。作甚?” “打车,回家。” 判官点点头,从袖袍中拿出一张白底青纹的纸币来。付坚看了一眼,差点气昏过去。 这纸币面值五千,正中画着电视剧里常出现的冥王头像。可不就是张中看不中用的冥币? 判官一双眼清澈无辜地扫过来,付坚咬了咬牙,只好叹了口气,抬脚道:“走吧。就当散步。” 幸而他租的小公寓里医院不远,半小时后,就到了家。付坚身上没钥匙,只好找管理员开了门。管理员瞧见判官的打扮,兴致高涨,边开门边问,“您这朋友是演员哪?演的什么戏?” 付坚第一百零一次叹气,“嗐,就是个群众演员,跑龙套的。” 管理员啧啧摇头,安慰道:“别灰心,您这朋友将来一定大红大紫。你信我,我就看这气质啊,肯定红!” 判官保持他一路淡定的气质,在一旁不言不语,跟着付坚进了门。付坚送走管理员,对他指了指沙发,道:“您坐。” “嗯。” 付坚从卧室里拿出衣裤,转身就往浴室去。也不知多少天没有洗澡了,全身恶臭。洗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丢在外头的人就是自己的命呢,这才不敢怠慢,高声喊:“你要渴了自己泡杯茶,水用饮水机热热。” 没人应声。 付坚一阵忐忑,匆匆唱着山歌冲完澡,腰间围了条毛巾,就冲了出去。 这外面的光景甚为诡异。判官正站在空调下,好奇地打量着空调上的按键。风把他吹得衣袂飘飘,远远看去,十分有武侠片中的大侠风骨。付坚打了个哆嗦,跑上前去把温度上调了几度,边叫,“真冷!” “冷?”判官将手贴上他的胸前,付坚只觉那处冰凉无比,不由得‘啊’了一声。判官道:“我瞧那风很舒服。你身子这么热,该多吹吹。” 付坚苦笑,直道:“不必了、不必了。”见他仍醉心于空调,便忙把他拉向厅中,适时转移话题,“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大人怎么称呼?” 判官道:“叫我阎二便可。” 付坚笑道:“阎二?奇怪的名字。” “有什么奇怪?我父亲世称阎王,我兄长名阎一,我自然就叫阎二了。” 付坚惊得大叫一声,“哇靠,不得了啊。原来您还是高干子弟!失礼失礼!” 阎二清风道骨地一甩袖,翻过沙发,正襟危坐,似乎对他的评价极其不以为然。 付坚按下遥控器,“呲——”地一声,电视屏幕慢慢有了色彩,随即,新闻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也飘了出来。 阎二专注地打量着电视,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便问:“这是什么?” “电视呗——”付坚答道,有些惊讶,“地府里连电梯都有,居然没听说过电视?” 阎二道:“没人捐。”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有一阵不曾上来,期间变化,大多不知。” “电视这东西有百来年了。你多久没来?” 阎二掐指算了一算,道:“记得不甚清楚,大约四五百年吧。” 付坚翻了翻白眼,见阎二看得专心,也就转过头去,懒得再与他搭话。电视里正在放一档医疗纠纷的新闻。一帮穿着朴素的农民大妈和大伯跪在一间医院前,怀里揣着铁锹,哭得惊天动地:“乡亲父老们啊,这医院赚黑心钱,瞒着病人家属卖器官哪!谁家人要是死在这里,连尸骨都要不全啊!儿子,儿子啊,娘对不起你,你才死几天,还没来得及回一趟家,娘竟然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了啊……” 付坚呆了一秒,抓起阎二往外窜,“我的妈呀,赶紧跟我走!” 阎二问,“你的妈呀?” 付坚满头大汗,道,“没错!那就是我的妈!” 3
医院外人头攒动,付坚手忙脚乱地拨开人群,冲上前去,大吼了一声:“妈!” 场面瞬时寂静。 跪地的大妈和被她扯住的院长缓缓转过头来。 接着,这两冤家突然哇地抱作一团,眨眼间退后十尺,嘴里胡乱大叫,抱紧了门柱不肯放手。 付坚堆起笑,表情诡异,看上去颇为煞人,“爸,妈,我是热的。来,你们来摸摸看,保证新鲜。” 没人响应。他只好又朝地上的大伯哄道:“来嘛,别怕。” 大伯使了下劲,脚一颤,又栽倒在地,“俺……起、起不来,你扶俺一把。” 付坚忙上前将他扶起。大伯搭上他的手,眼神一颤,瞬间出手如电,直捣黄龙,插入付坚胯下。付坚语调怪异地“哦~”了一声,大伯转头朝众人道:“热的。是我家坚子。” 大妈松开廊柱,热泪盈眶地扑上来,掐住了付坚的脖子,“儿啊,真是你!娘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苍天有眼哪,你被撞得剩半个脑袋,也愣是给老娘送了回来!” 付坚直翻白眼,喉咙里死命憋着一口气。阎二见状,上前轻轻一点,那大妈才像被火烫着似的松开了手。 付坚咳道:“妈,你带人去树底下乘乘凉。” 大妈还有些恍惚,诺诺应了声,领着众人往对街那颗千古银杏下去。天热,蹲到地上,往腰里一掏,就人手一把蒲扇地扯起来。 阎二随付坚一同上前,把老院长的手脚从廊柱上解下。那院长上下打量了付坚一番,竟两眼放光,再无惧意,扯过他的手,附在他耳边细细问:“这位兄弟,是包先生派你来的?回头帮我谢他一声,他真真好人,见我们有麻烦,竟这么快就出手相助。”他摸了摸付坚的脸,又赞叹道:“这面具简直鬼斧神工,天衣无缝。” 付坚笑道:“您误会了,我就是付坚。” 院长肃声道:“绝无可能。付坚同志是我亲自验的尸,那可真是死透了,死绝了,阎王老子也救不回来了!” 付坚眼里闪过一丝玩味,“这您就错了,我还真是活生生的付坚。当今科技社会,克隆羊都生了一堆。我好歹尸体完好,拿去修复一下好什么好稀奇?” 付坚言之凿凿,院长竟迷惑起来:“这、这……” 付坚趁势道:“你若不信,可尽管拿我DNA去做检测,结果一出,你自然知道真假。不过这事太麻烦,你大可不必如此。就算是包大龙,也一定不知道我六岁时掏鸟蛋,从树上摔下来,在屁股上留了个疤。还有,年少不经事的时候吧,不小心看了会儿别人洗澡,被那爷们拿杀猪刀追了几里,背上留了六个刀印。不信给你看看。” 说罢,上衣一脱,甩落在地。背上赫然一个扎眼的“色”字,引得路人一声惊呼。 院长叹道:“好书法!”过一阵才反应过来,双眼怒张,几乎要语无伦次,“你……你要真是起死回生,那必是医学史上的奇迹,神了、神了!” 付坚故作神秘地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此事万万不可张扬。你要知道,玩这些的都是高层,权大势大,钱没地花,想着以后要长生不老,才成立了一个组织,密称光量会。本人作为试验品,是本会成功的第一例。如今这技术还要继续研究,若是泄露出去,他们不要恼火不已?到时,你我只怕都要人头不保。” 烈日当空,付坚瞅了瞅日头,拉起阎二的手,道:“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走了。” 院长急道:“等等!付同志啊,我俩好歹相识一场。您说说,我要怎么才能入这光量会?” 付坚为难道:“……这事只怕要请示高层。不过,”他咳了咳,又道:“按照以往程序,为了讨个吉利,申请前都要缴纳入会费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阎二一双冷眼突然似利剑射来,付坚缩了缩脖子,朝他正直一笑。转向院长,更是一副根正苗红的憨厚模样。 院长早已拔脚,“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取来。” 付坚满面春风地朝他挥了挥手,“好好,去吧。” 等院长走了,他才凑近阎二,小心翼翼地解释,“这家医院不是好东西。上次我隔壁家的小孩长了个包,被他们糊弄成了一个瘤。检查做了个遍,最后屁事没有。我算了算费用,两万不止。我才帮他们讨回这点,算是便宜了这帮孙子。” 阎二目似寒冰,伸长手来,点上他的眉心。付坚顿时一阵剧痛,只听他道:“莫再撒谎。死后打入孽镜狱,生前诳语一望便知,少不了要再受些苦。” “是,是。”付坚揉着额头,赶忙退到一边,打起蒲扇,再不多话。 等了片刻,院长便拿了一个红包奔来。付坚掂了掂,分量够重,远不止他要的那个数。他笑了笑,不出声,将红包收进口袋,道:“我回去就和上头商量,过几天给你答案。” “好、好。”院长连声答应,目送付家一群人浩浩荡荡远去。瞥到阎二,只觉这人懒懒的,那边走出数十米,他还抱胸不动。过了一秒,却突然不见了,眨眨眼再看,人群里忽地多了一抹白影。院长不由一个寒噤,总觉得有点邪乎。想了一想,却又释然:高科技组织的,有点超能力,很正常嘛。 人一涌入,小公寓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空调开了,却还是火烧似的燥。沙发上堆满了人,付坚走上前,踢开一个表老弟,把阎二恭恭敬敬地塞了进去。 大妈牵起付坚的手,摸来摸去,左右舍不得放。往脸上贴了贴,觉得热乎,这才喜笑颜开,“坚子,跟妈说说,你怎么救回来的?那天我俩去看你,你没气了,人也破破烂烂的。我哭得心肝都疼。” 付坚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妈,突然抽回手,“咚”地跪到地上。 “妈。”他叫了一声,重重磕了个响头,“我得告诉您一件事,您听了先别急。” 大妈笑道:“说吧,你在这咱啥事都不急。” 付坚憋着把泪,眼睛亮得吓人。又磕了回,才说:“妈,我没活过来。儿子不孝,以后不能侍奉您二老。这辈子的恩德,来生一定再报。” 大妈听得发愣,倒是他爹反应快,一巴掌抽过去,“瞎说!你不好好地在这儿么,这种事乱讲不得,快呸一口,把脏话吐了。” 付坚摇头道:“爸,那天我撞了以后什么样,你也看过了,骗不了人。我魂一醒,就下了地府。要不是这死里透着些冤情,我也回不来。可往人世间走过一趟,总还要回我的黄泉路。说实在的,我也就想见您二老一面,见过了,我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老人家泪眼直掉,光摇头,说什么也不信。 付坚狠下心来,道:“妈,阎王判我三更死,就不得留我到五更。不信,你问他吧。他陪我一同上来,再清楚不过。” 说罢,他便朝沙发一指。众人视线纷纷随之一转,到了无声无息的阎二身上。阎二不明其用意,略有不解地回望着他,只不做声。付坚默默地朝他磕了个头,他便知道,他这是在求他了。 阎二脸色本就青白,这时突然寒气一盛,身旁的人领悟到付坚话中所指,顿时忙不迭从沙发上滚落。刚跪在地上,就只见他大袖一甩,周围四张房门“砰”地通通合起。厅里狂风大作,不知怎地,连天色也似乎暗了下来。 有胆小的,早缩到了桌子下。这小戏法显然起了效果,阎二目似寒冰,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平平道:“他说得不错。事情一了,我便要领他回去。” 他气势骇人,二老呆呆望着,倒连求情也忘了。过了会儿,才相顾而泣。 付坚爬上前去,从沙发底下摸出一张存折,又从兜里掏出刚到手的红包,通通交到二老手上。老人家哭得动情,他压了压泪,道:“爸,妈,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们。这是我这些年来的存款,中了一次彩票,有五十万。平时东奔西跑的,也有十来万吧,都存在里头。你们带回去,盖栋大屋,和弟妹们住一块,他们也好照顾。平日里要注意身体,碰着什么事,也别烦心。” 这话便算作遗言了,屋里的人听见,都是一阵大恸,眼见人人都要泪流成河。付坚忙磕下三个响头,道:“这里晦气太重,不宜久留。爸,妈,你们先走吧。下辈子,我还当您俩的儿子。” 老人家哪里肯走,抱着付坚哭个不停。奈何房间里越来越冷,竟渐如冰窟一般。老人耐不住寒气,过会便支撑不住。付坚又请,这才把他们请出门去。送下了楼,在门口遥遥望了许久,才返身来。 房间里依旧冰冷,付坚缩了缩脖子,笑道:“不用发功了,您歇着吧。” 阎二这才懒懒倒在沙发上,手边一个浅蓝靠枕,他似是十分喜欢,竟像小孩一样,拿起来惬意地暖在胸口。 付坚靠墙坐下,想抽烟,想到不行。终于忍不住起身摸出烟和火,抽了一口,见阎二没什么反应,便放心地吞云吐雾,边忍不住笑。 “原来刚才这种场面,就是电视里常演的生离死别。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见得多了,连台词都这么熟。我倒是第一次,经验不足,他妈的差点就真把自己搞哭了。” 阎二转头看他,问,“那你方才为何要做戏?” 付坚苦笑道:“在你面前,我哪里还敢做戏。只不过人到过了地府,我也明白,回来不是那么简单。几千年了,冤死的人数不胜数,能回人世的又有几个?生死由命,那簿子上都记着呢。在底下的时候,我从你手上偷瞧了一眼,我的日子没记错,也没改。你说我还算个活人?” 阎二静静地看着他,那难得温和的眼神,竟像是有些可怜他。 付坚抽了口烟,又道:“长痛不如短痛。我自己尚且不知这躯体是死是活,何必让他们空欢喜一场,还不如早作交代。何况,我们尚有要事在身,家里人在,总有一些不便。” 阎二沉吟片刻,道:“这么说来,你是自觉死得蹊跷,怕他们牵扯过多,也要招来杀身之祸,才想出此计。” 付坚难堪地揉了揉脑袋,咬着烟抱怨:“你怎么像个照X光片的。” 阎二没有理会他,只淡淡道:“你如此打算,便是多虑了。我在你身边一天,必能保你周全,再多几个人也无妨。”他想了想,站起身来,眨眼间闪到付坚身前,将他拉起,“只是,你如此肯定你是被人谋害,可是方才在那医院里,发觉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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