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凄楚酸辛,动人肺腑,便是远远侍立着的冯保和许汉心中也起了愧疚不安之心。 无奈那碗药药效极强,纵使李简肝肠寸断啼出血来,段震也难以醒转,只是仿佛梦魇一般,双眉紧皱辗转不宁,煞是辛苦。 一旁的朱由检趁机佯劝道:"伯符兄啊,夫子怕是一时还醒不过来,不如请兄先回府待夫子醒过来之后再见也不迟啊。" 李简此时只觉得与眼前人近在咫尺,偏是谈不得半句见不得一眼,便如那远隔关山一般,心中之苦实难以告人,只得吞泪隐忍起身辞别。临着门前还回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浑然不觉的段震,见他毫无醒转之意,这才长叹一声决然而去。 斥退众人后,坐在床沿的朱由检脸上露出了欣悦之色,冷硬的面部线条也柔和了下来,携起段震露在被外的一截手腕,将那冰凉纤长的手牢牢地握在掌中,就这么坐了三个时辰。"夫子可醒了!"眼见段震终于睁开眼醒过来,朱由检明显地有些激动。 段震却只是倚坐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也不在乎,只是自顾自说着:"弟子当日确是卤莽,这里给夫子赔罪了!夫子一切用度物品书籍都已经备齐,身边的仆人也叫来了,夫子尽管放心住下。" 段震只看向站在一边的扣儿问了一句:"李简是不是已走了?" "是的,老爷,李少爷半日接了吏部的加急文书匆匆上路的。"扣儿说了实话。 "笔墨伺候!"段震起身走下床一把推开欲伸手扶他的朱由检自己挣到了书案前,"去把我的帕子拿来。" 扣儿一一照办了,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方旧帕。 提笔吮毫后段震不由望向窗外,只见烟水苍茫,青山重重,哪里还见的着李简的身影,心中一痛手一抖,一滴墨珠接着一滴泪珠先后落在了这帕上。 "扣儿,你速速追上李简,把这帕子交与他,就说我为他送行。" "是,老爷。"扣儿收起帕子转身就走浑然不顾身后那两道怒火中烧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这方旧帕。 而段震也不再看朱由检一眼,自顾自地拾起几册书来伏案读了起来。 转眼便过了半月,李简已到了幽州。 一路行来虽然这北地风光尽收眼底,但在李简眼中却只凭添了几份离情依依,行路迟迟。幸亏还有个小书童坠儿鞍前马后地说笑略破岑寂。 这坠儿正是扣儿的幼弟,今年才十五岁,整个一猴精,三年前被段震赠与李简做个书童,与李简处的极好。 "少爷,你看这山这水就是和咱们江南的不同!·"第一次出远门的坠儿便似下山的猿猴再没个定的时候。 "没心肝的东西!"李简拿马鞭敲了一下这小子,"就知道玩!" "少爷您才没良心呢!我坠儿不正逗您乐么,难道偏得象昨那大汉那样和少爷您狠狠地干上一场才算个事吗?"小鬼埋怨道。 "什么大汉小汉的!没规矩!是罗衮罗公子!罗公子气概豪迈,功夫了得,是我平生仅见的英武之才,不愧是条燕赵汉子!"李简一提到那罗衮便来了精神。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只因昨日李简为打发时间随意射了一只天外飞过的大鸟,谁知这鸟乃是人养的,是专门打猎用的海东青。坠儿捡猎物时与海东青的主人几个随从起了冲突,把两面的主人都引了出来。那海东青的主人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彪悍,一身豪气却盖过万人,两人一见竟起了英雄相竞之心,便动起手来,直杀的飞沙走石、人仰马翻为止,这时却又起了英雄相惜之心,交浅言深畅谈了起来,竟是一见如故。原说好一同出关的,今早却没了踪影,李简也正纳闷着呢。 忽听得有人喊"李兄弟请了!"李简抬头一看,前方叉路口领着几名随从等候着的竟是那去而又返的罗衮。 不待李简询问,罗衮已经直言道:"李兄,既已知你身份,为兄也不愿瞒你,我并不是汉人,"说着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皮帽,露出了光溜的前额,"我是满人,本名是爱新觉罗。多尔衮,你我满汉有别,军前又是敌对,交不交我这个朋友还请你掂量掂量。" 李简刚见他脱帽时确有些吃惊,但一听他说出"多尔衮"三个字却定下了心,他熟悉军国大事,知道这多尔衮是满人中的领袖人物,要想报的朱由检只有借住他的势力。 思及此李简忙翻身下马直走到多尔衮面前坦然言道:"多兄言重了,什么满汉有别,在我眼里这天下间只有两种人:一种便是像多兄这样值得交的朋友,一种便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敌人。" "说的好!痛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多尔衮眼中也是精光一闪,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见到了非同一般的居心,同时开怀大笑起来。笑声中李简远望南方心道:朱由检,你受报之日不远了! "夫子今日气色可好多了,夫子请看,这是制造府刚制好的白羚裘,入水不湿,夫子披了我陪夫子去园子里逛逛如何?"半个月来段震没有和朱由检说过半个字,朱由检只能天天变着法引他开口,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白羚之裘,西山之园,梵宫宝钟,南唐澄心笺,俱是价值连城之物,山集海聚于此,暴殄天物,殊伤人和,王爷莫非忘了自己的表字何来?怀民者,怀济天下万民是也,而非以万民奉一人耳!你奉我为师,却不从我教,如此弟子有不如无!" 朱由检见他开口先是一喜,但听着听着脸上便一阵青一阵白的,最后"霍"地站了起来,猛地将桌上的梵宫宝钟推倒在地,"哐当"一声,万金之物便化作碎珠残金不成片段了。 段震独坐一旁不为所动,索性拿起了一册书稿校了起来。 朱由检见状赌气摔门一走了之。 "段夫子,您就顺着王爷点吧!就当就当是可怜他。"冯保老迈衰残的声音响起段震耳畔:"王爷他也是个可怜人!" "此话怎讲?"段震不觉放下了书稿。 "咱们王爷今年只有十七岁,照理还算个孩子,但你看他瞧着都像二十多岁的大人了,这些年来他还从没过过真正开心的日子,惟有在书院里的那一年他才算过了段真开心的日子,每天晚上他都要告诉老奴白天一整天发生的事,咱们王爷在宫里上出了名的沉静,我从没见他说过那么多的话,您夸他文章写的好,他高兴;您怪他写诗错了韵罚他,他也高兴;能和您一同出游他可以开心一个整晚,特别是您在他感染风寒的那段日子,让他挪到您的邻屋,又早晚亲自照料,他感动地在我面前哭,我总共才见咱们王爷哭过三回,前两次可是为父母去世才哭的。" "可我对书院里每一个学生都是这般,并无厚此薄彼啊!"段震听了这番话更觉迷惑了。 "咱们王爷和他们不一样,他可是在宫里长大的,那去处本是天下第一冷人肺腑之处,不管有多亲的亲人都被那条条规矩压着亲近不了,王爷的母妃出身低又死的早,先皇在世时总共见了王爷三次,这话啊没说上十句,咱们王爷在宫中便如孤儿一般,哪有人真心待他!只有老奴从小看着王爷长大,能照看着点,可咱家是个太监又算个什么!咳--说句犯忌的话,段夫子,王爷现在其实早就既把您当做父亲又把您当作母亲,以前少了的都想从您这拿回来,您说这父母之爱肯跟谁分了去?"冯保看着一脸震惊的段震继续说道:"咱们王爷从小就节省,开销用度都是最少的,给您的这些东西可都是他自个从没用过的,那钟是前年太后赐的,这裘衣是拿一座田庄和秦王爷换的,这些个用度都是他用自己的例钱出的,您说说您刚才那几句话他听了能不伤心吗?段夫子,老奴求您了,别和王爷斗气了,他也不容易啊--" "咦--"段震听了心头大震,一时千头万绪都涌上了心来:当日他与李简和朱由检初遇时只当他是世家之后,算得有几分聪慧,只是气格小了些,只因他一心要拜师方收了下来,到后来知道他是皇室子弟后,又多存了一分心思,替他取了"怀民"的表字,为的也是苍生社稷之福,倒真得没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过。今日听此一席话倒见了他对我的一片孺慕之情。 冯保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段震脸上隐隐有感动之色,忙说道:"我家王爷难得有什么欢喜之物,如有了,再没个放过的道理,夫子您就恕了王爷,好好待他,也免得他心中伤痛。" "你说的也是,"段震不由点了点头,心想:何妨借他对自己之心好好将治国安民之理潜移默化到他心中,日后他若得了权柄也好造福天下。 "既如此,你将那裘衣替我披了,我与你寻你家王爷去。" "是,夫子。"冯保当真是喜出望外。 "怀民!"段震隔着梅枝一眼便敲见朱由检正拿着根树枝在树下胡乱画着。 朱由检听到这"怀民"二字猛地抬起头来一见段震的神情便知他已原谅了自己,脸上也有了笑容,扔了树枝快步上前道:"夫子原谅弟子了,太好了!弟子这就陪夫子在园子里走走。" 段震眼尖早已看清他地上写的正是当年献给自己的一首七绝: "岁暮抱琴何处去,金陵三十六峰西。生平不识先生面,不得一听乌夜啼。"不由说道:"怎么又想起当日之事了?你诗写得不错,只是未免把我写得太高了。" "没有这回事,弟子对夫子的仰慕之情这诗还不曾写出万一,"朱由检扶着段震坐到了树下的石椅上,"弟子这点诗才哪及得了夫子!夫子之诗海内流传,万口传诵,弟子最爱那首《书湖园》:春花黄鸟不多情,玉节犹霜瘦万茎。惟有清风伴明月,满园吹做凤凰声。" 段震听了也不觉兴起,便说道:"你既喜欢,回去我抄录一遍送你。"话还没说完,忽记起此诗正是和李简同游江阴左氏湖园时做的,不禁又想起了远在辽海的李简。 这边朱由检正大喜过望地谢道:"多谢夫子!再十日便是夫子的寿诞,弟子打算在这园子里好好闹上一回,为夫子--"刚说到这,朱由检看到有些出神的段震正下意识地将身子转向了东北方,便知他又想起了李简,顿时满腔喜悦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又是对李简的嫉恨之心。 "中!" "好箭!" "总兵大人真是百步穿杨啊!" 李简厌恶地瞥了眼周围的那几个参将,一个个气虚无力,好色贪酒,手下的士兵又都是老弱残兵,上阵怕不是束手就擒! 使气一抛弓箭翻身上马叫上坠儿便驶出了辕门。 "少爷,这些个马屁精把人都给缠死了!早该一脚把他们踹开!"坠儿此时虽换了一身戎装本性仍是不改。 "走,坠儿,去半山亭会多尔衮!他还欠我一坛烧刀子呢。" 踩在亭前的山石之上,李简极目远眺,望断南天,只见重山叠嶂,北地风烟,何曾望见中原,遑论什么石头城帝王洲了! "坠儿,今个初几?" "二月初八!" "二月初八了!还有十天,嗨--"一声长长的叹气再也掩不住了。 "兄弟为何长叹呢?可要为兄襄助啊?"多尔衮高亮的声音从亭后传来。 "多兄取笑了,"拱手见礼落座后李简说道:"只因尚有十日便是家师寿诞,往年此时弟必追随左右,今年怕是不行了,想家师寿宴之上满堂桃李却少我一人,未免惹他老人家挂念。" "原来是为此事。你师徒之情可真是叫人羡慕的紧啊。这思念人的滋味也确实磨人!"多尔衮仿佛也被勾动了心中隐情,摸了摸腰上的荷包一口干下了杯中酒。 李简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对着山峰畅饮起来。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酒过三巡李简便手持竹筷一边敲着酒坛一边朗声吟道,借古人诗句来消自己胸中块垒,随即便来了诗兴,"坠儿,笔墨!" 带着酒意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行诗句,交与坠儿道:"去,坠儿,你骑快马速回金陵,务必赶在十八前将此诗交与夫子,就说是李简的寿礼。" "是,少爷,我这就去。" "弟子等恭祝夫子福寿绵长,文传百代!" 梅园内一片灯火通明,栖霞书院中的一干弟子齐来祝寿,只有段震右手的那个位置空着,那本是属于李简的位置。 在大红寿字的映衬下段震大病初愈的脸上也添了几分血色。 "弟子朱由检为夫子祝寿!"一脸喜气的朱由检站在首位躬身行礼道:"弟子为夫子找来了湖州最好的刻字工人,让他们为夫子刻书,权做怀民的一片心意。" "怀民太客气了!你有心了!"段震也有些激动了起来,环顾园内灯明花艳,桃李芬芳,再看到自己右手空着的座位,心中有所动便离座当场挥毫写下了一首绝句: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做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当已到辽州。" "好诗!"一片赞叹声惟有朱由检一人面有恨色。 "夫子!我家少爷派我送来寿礼了!"坠儿的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从人群后传了过来,只见他穿过人群将那张诗笺和段震的诗并排放在一起。 众人见后都是一阵惊呼。原来那首贺寿诗也是一首绝句: "梦师今日秦淮头,也向西山园里游。兵校唤人排马去,忽忆身在古辽州。" 站在一旁的老名士冒和不禁赞道:"千里神交,若和符节,师徒之道,不甚至欤?霆玉老弟,你收了个好徒弟啊!" 暗里咬牙的朱由检正欲发作,忽被冯保拉出了厅外:"王爷!出大事了,万岁爷怕是不行了!" 朱由检目里异光一闪言道:"当真?" "千真万确!宫里的消息被皇后锁着是我们的内线传来的,王爷请速速回京。" "好!不行,"朱由检踌躇道:"我若走了,夫子必会追到山海关去,不行!" "王爷,都这时候了--" "有了,速唤许汉来。" "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许汉,夫子的病好了几成了?" "大约再调理几日便可大安了。"许汉小心地回答。 "现在我要你慢慢治,若能治上三五个月你就是太医院主事。"朱由检背手而里低声吩咐道。 许汉打了个冷颤方道:"这个--" "恩--"朱由检的威胁便压了下来,许汉只得连连应道:"是是。"将后面半句"只怕会从此落下病根"给吞了下去。 "冯保!这里就交给你了!" "王爷请放心去吧。" 酒阑人散,漏下三更,梅园中月华如水,疏影横斜,只段震一人立于树下,扣儿、坠儿在一旁侍立着。 段震静静地听坠儿将多日来李简的一举一动巨细靡遗地细细道来,细长的眉峰时舒时拢,当坠儿说出最后一个字时方才幽幽地说道:"你且再等上几日,京中来人了必是大事,信王不日必将回京,待他走后我与你一同出关。" 谁知这一等便是一整个月,信王虽早就走了,但段震却行不得,眼见前几日方退下的病势服了几帖药后一下子又卷土重来了,缠绵纠结全然不肯离去。 段震心知出关已是无望,便将坠儿唤道床前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又挣命一般坐肩舆回到了寓所,亲手在那半雨轩前的梅树上折下了一段向南枝交与坠儿让他带与李简。 远在边陲的李简正为坠儿一去不返坐卧不安,直到四月初二坠儿才到了营地奉上了那枝历尽关山的梅花。 李简一见到段震送他的这枝四季梅心中先是一阵酸楚,但一看清朵朵花瓣都是单瓣之后那番酸楚就被一涌而上的感动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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