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精神科医生,何必对神经病摆出温和友善的态度。」 小螃蟹没打算放下那根铁管,抢在我和阿磊之前爬上楼梯。 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在大楼里回盪,发出空洞的回音,彷佛从远处传来老流行乐声音,有一股浓浓的怀旧味。小螃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眯起了眼。走近如今没有玻璃只剩下窗框的窗子旁,巍巍战战,让我心生恐惧。 有件事情一直让我觉得分外有趣,尚未砌上砖墙或者是未灌水泥的房子从不让我觉得可怕,即使站在十层楼高往下看也不产生恐惧,但只剩下窗框的窗子却让我胆颤心惊,但这恐惧其实一点道理也没有。 「是那个游泳池吗?」 「原来从这里看得到。」 阿磊手遮在额头上,挡住直射而来的夕阳光。 「你也认为他选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吧?」 小螃蟹的脸颊因为过份激动而微微抽动,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就要换上另一张脸了。一直到现在小螃蟹都保持得很冷静,我得不行盯著他,确保不会有失去控制的时候。 「想必是有原因。」 阿磊没有正面答覆。他的手遮住视线,彷佛不能直视那些过去的景象,但我知道,国王一直都在那条街上,一直没有改变。他是我们之中改变得最多却变得最少的人,胖子是我们之中改变的最少却变得最多的那一个。 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 我忽然想起一部有点年代的电影「心灵捕手」,男主角抗拒做以他的天份他可以得到的工作和薪水,只因为他对家或者可以说是朋友的渴望。胖子的心情大概也差不多,只是作法略微有点不同。 就像是小螃蟹说的,不是我们把胖子丢下,是胖子自己不跟上来。 这一点,让我有些感伤。 ∷∷∷z∷∷y∷∷z∷∷z∷∷∷ 我们分别从不同的路径爬上顶楼,但都能到达终点。 小螃蟹的动作快一些,在我和阿磊一个攀上水塔,一个刚冒出头时就逮到了胖子,在靠近栏杆的地方扭打成一团。他飞快的动作一如当年,两条胳膊掐住胖子的脖子,铁管被甩在一边。 「给我闭嘴,死胖子。」 胖子胀红的脸像是电影一样夸张,都快变成紫色。他一手抓著小螃蟹的手,另一只手几乎被小螃蟹扭断。 「放开他,小螃蟹,你快杀了他了。」 我想爬过水塔,但是水塔周围堆了一堆破旧的桌椅,我没办法直接跳下去。 「别跟那个蠢蛋做成样的傻事。」 阿磊边提醒小螃蟹,边攀上楼顶。 小螃蟹大概是理智一下子全都回来了稍微放松了点。事後,我有一点後悔叫小螃蟹放松一些,但至少不必後悔看到小螃蟹杀死胖子。就在这微微松手的一瞬之间,胖子从口袋里拿出什麽东西,重重地刺在小螃蟹的手臂上。 「狗屎家伙。」 小螃蟹跳了起来,不得不松开手。阿磊想要抢上前去,旁子却高高举起手上的东西,警告阿磊别再靠近他。 「这东西是炸弹。」 「鬼才信他!」 「冷静点,小螃蟹。」 「你们相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胖子激动地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跳下去,或者是随时都有可能把炸弹丢过来。阿磊出声阻止小螃蟹,将声音放缓,对著胖子说: 「你也冷静点,胖子。」 「妈的,阿磊你现在没资格命令我。」 「我不是在命令你,是在劝告你。」 一直跟不上事态发展的我终於找到地方跳下水塔,三个人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靠近胖子。我举起霜手,对胖子说: 「胖子,你别胡闹了。」 「小叶妹妹,我不能不胡闹。」 胖子用只能以哀戚来形容的眼神望向我,轻声地说: 「你知道几年了吗?」 胖子嗤嗤地笑了,被小螃蟹打歪的下巴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几乎无法和平常人一样好好说话。我苦笑著回答他「什麽事情几年了?」 阿磊微微往前靠近一步,但胖子很机敏地举起炸弹阻止他往前。 「别动,我可不想炸死你们。」 「那你也别动,慢慢地把那鬼玩意放下。」 小螃蟹和阿磊往前一步,胖子就马上爬上了栏杆。远超过他平常灵活的程度,看起来就像是身材像颗西瓜却灵活地在各个布景里穿来穿去的洪金宝。 「别动,再一下子就好。」 胖子的声音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更像是请求。 事实上,他也正在求了。 「胖子......」 「小叶,你闭嘴。」 「胖子,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聚在一起了。」 「果然只有你记得。」 胖子露出些微的幸福的表情,注意力从阿磊身上移到我身上。 「我还以为阿磊永远不会回来,而你和小螃蟹会离开我。我就知道,只有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胖子,我们不用记得,我们可以继续。」 「闭嘴,阿敬你别再和他说话。」 「说啊,你们再说话啊。」 胖子的表情满怀著哀伤: 「你们哪一个人会为我说话呢?阿磊最重要的人是阿敬,小螃蟹最关心的人也是小叶妹妹,阿敬你呢?我知道,在你心中阿磊永远是第一位,然後是小螃蟹,终究我和你们还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团体。 优秀的检察官、优秀的医生、优秀的黑道老大──甚至还想漂白变成普通的生意人。 「你们是童话,我是现实。」 我知道胖子想要说什麽,只能用无力的语气去反驳他: 「胖子,你和我们......」 「你们永远给人一种小小的圈子,强烈的存在感,女孩子都喜欢你们。阿磊是帅,小叶妹妹是可爱,小螃蟹是最适合当男友的男生,我呢?我是什麽。」 我无法回答著个问题,只能沉默。在小螃蟹想要开口回答之前,抢先回答的人是阿磊: 「之前你是我们的朋友,但现在什麽也不是。」 「你和他说什麽他都听不进去,那家伙的脑筋烧坏了。」 这次阻止阿磊的是小螃蟹。 「罗义,你不必阻止阿磊,我已经说够了。」 胖子举起他的双手,当作翅膀一样挥了几下。 不好的预兆。 我往前踏了一步,却被胖子阻止。我厌恶这种只能看不能改变现状的感觉: 「胖子,跳下去你一定会死。」 「不。」 胖子回过头,用一种满怀骄傲的目光看向我。 「这是伟大的飞行。」 ∷∷∷z∷∷y∷∷z∷∷z∷∷∷ 我将钥匙丢在床头柜上,坐在床脚旁发呆。 连续几天没洗的衣服在堆在篮子里,我知道我应该把他们丢进洗衣机,找找看冰箱里除了鲔鱼罐头和土司之外剩下什麽。我该丢掉吃了一半的草莓酱还有那半块巧克力,果汁也过期了。 我站了起来,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拿出来丢掉。 然後靠在冰箱的门上,将头埋进双腿间开始哭泣,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不可能忘记那天晚上,胖子的最後飞行。 ∷∷∷z∷∷y∷∷z∷∷z∷∷∷ 阿磊带著一脸疲倦的表情,手里拿著两盒义大利面还有匹萨站在门口等我开门。在开门的第一个瞬间,就给了我红肿的眼睛一个轻柔的吻。 「去洗个脸。」 他轻声地安抚,但没有解决我的不安。我吞了下口水: 「我想洗个澡。」 「去吧。」 嘴上虽然叫我去,但动作却完全不是。 阿磊放下了手上的食物,将我拥入怀中。 从尾椎骨一路往上爬升的颤栗感让我想起飞翔姿态安静优雅的灰面鹫,顺著气流盘旋而上,越飞越高,像是一幅美丽的风景。 他们不是成双成对飞行的鸟,但只有单一一只被抛下时也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我靠向阿磊的胸口,开始啜泣。 ∷∷∷z∷∷y∷∷z∷∷z∷∷∷ 这不是故事的尾声。 ∷∷∷z∷∷y∷∷z∷∷z∷∷∷ 几个月之後的某一天。 坐在二楼的贵宾席上,罗亚的表演再也吸引不了我。也许是因为我总是忘不了沙夏坐在浴缸里,那头红发像是用一整池的血水染色。搀杂了其它情感之後,我就没有办法单纯地去看待罗亚的表演。 在我恍神之时,伊萨基耶夫斯基大教堂的钟塔声响起,圆顶之上我看到了有著天使翅膀的罗亚,我不自觉地将他和胖子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我看著罗亚轻轻地扬起头,露出那脆弱却又美丽的喉咙,引颈等待著即将降临的死亡。 前座的观众动了动,在最高潮的时候离开了座位。 我的目光被他跛脚的动作所吸引,没有发现自己快要错过罗亚从高台上落下又飞起的表演。就在整出戏最高潮的一刻,离座的观众正好推开门,突然占据视线的强光让我一时看不清楚,但我很确定他将双手当作翅膀拍了拍。 那让我想起戏剧院顶的传说──如果你在午夜十二点时爬上高塔,会看到一个身材略胖的男人从高塔跳下。 而我是亲眼目睹传说开始的那个人。 胖子,跳下去你会死。 不。我可以听见胖子对我说。这是伟大的飞行。 思念终结:魔术师的兔子 我喜欢魔术。 像是电影「顶尖对决」里不断推陈出新创造出新的魔术,虽然结局十分感伤而残酷,但是每一个花样都很吸引人──只要不去细想是不是会魔术背後是动物保护协会的抗议游行还是医学道德大辩论。 但不管是简单的扑克牌花样,还是凭空变走自由女神。我很少去思考魔术背後真正的意义,究竟是观众希望被欺骗?还是观众真的被欺骗了?但有件事我可以肯定,魔术师有时候会陷入自己的魔术里。但究竟是他欺骗了自己,还是他欺骗了所有的观众。 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认识了一位魔术师。 他可以看见魔术师的兔子,跳跃在指数之前。在红白交错的柱状图间,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他想要抓住那只兔子时已经迟了。机会总是一闪而逝,当你意识到自己错过兔子的时候,就永远地和它说再见了。 那只兔子叫「阿比恰吉」。 魔术师巴菲特告诉我们,阿比恰吉是指套利机会。这和股票的涨跌不同,而是在交换之中产生出其实并不真正存在的金钱。 这就是,魔术师的兔子。 ∷∷∷z∷∷y∷∷z∷∷z∷∷∷ 第一次见到巴菲特是在旧海滨公园的长春棋社。 年纪大概是三十後半,混在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群里特别醒目。他有一张略呈方形脸,鼻头油亮,身材厚实像是个拳击手。从不固定和任何人下棋,大多数时间都不断地在寻找下一个对手。对了,他下棋的速度很慢,但总是赢。 在今年十月之前,我们仍约在还没有拆掉修建的海滨公园小螃蟹常常会站在一旁观看老人们下棋,总是目不转睛地看却没有想过加入。 在下棋这方面,我、阿磊和胖子都不是小螃蟹的对手。我的战绩是十四负零和零胜,最佳纪录是二十七步将军;阿磊比较有斗志一点,他是两胜七和四十九负;胖子从来不和小螃蟹下棋,至少并没有在我们面前下过棋。 有一天,我和小螃蟹照例在公园里看棋,等著阿磊和胖子和我们会合。 不是放假的日子,我们四个人不见得能每天见面。今天下午学校停课,胖子约了我们去码头钓鱼。约定的地点是在还没完全建好的海岸公园,从那里的堤防走过去最快,甚至比骑脚踏车在临海大道上奔驰都快。 天气很冷,巴菲特穿著一件橙色的羽毛衣,和某个检查官连续剧中主角所穿的款式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吊牌都还没有剪下来。也许是因为不习惯穿著这件衣服,巴菲特转过身时没注意好距离,碰倒了棋盘,骑士和城堡掉了一地,塑胶制的女王则滚动几下落在小螃蟹的脚边。 小螃蟹犹豫了一下,伸手把女王拣了起来。 「唉呀。」 巴菲特露出苦笑,对著坐在对面的老人说: 「恐怕得重新开始了。」 正把女王放回桌上的小螃蟹突然开口: 「要继续也行。」 「喔?」 巴菲特抬起头来看小螃蟹,露出一种很感兴趣的表情。小螃蟹默不作声地将棋子一一排回原位。 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和小螃蟹同样的本事,他会记得念过的每一条项目,不需要笔记;快速而且正确地计算四位数的乘法,不需要计算机;所有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不需要拍照记录;当然,也包括了每一著棋步,不需要棋谱。 小螃蟹说过他阅读世界的角度与我们不同,是一堆数字和符号,我很难想像是这个世界是是用一和零组成,比如说是两亿六千八百四十三万五千四百五十六个零和一。当我开玩笑地这麽说时,小螃蟹很认真地告诉我,人是一种四进位的组合。 我不太明白。对我来说,小螃蟹就是小螃蟹,不是无数个零、一、二、三。 对小螃蟹的记忆力,巴菲特显然比我有兴趣得多。他的脸色因为兴奋而发红,小螃蟹的每一步都让他露出更多的好奇。我真担心他等一会就会跪下来,头贴著地面膜拜大喊魔鬼之子。我已经计画好怎麽样拉著小螃蟹逃走,倒不是担心奇怪的眼光,而是我很担心小螃蟹会一时失控拿著椅子砸对方的头。 小螃蟹很聪明,但有时候总显得暴躁易怒。他像是台没有煞车的林宝坚尼,性能良好但就是没办法自己停止,我们偶尔必需要冲当那个缓冲垫,虽然常会头破血流。 「你的数学......是不是也很好?」 小螃蟹抬起头,先是露出一点疑惑,接著点了点头。巴菲特兴奋地将一叠纸塞进小螃蟹的手里: 「你懂股票吗?」 红白交错的柱状图连我也认得。只要打开电视转到被切割成好多画面,底下是跑马灯,右边是昨日各国收盘指数,右下角是小小的新闻框或是正在甩笔的股市分析师,左上角是不断变换的股票价格和涨跌幅。 每一次都让我感叹地想,真是十分忙碌的电视机啊。 切成四格的小画面是某些人的全世界,我也知道那是什麽。 小螃蟹也知道,点了点头。 「你看得懂?」 巴菲特更兴奋了: 「有听过波浪理论吗?」 巴菲特拿了只笔在纸上画了一画,在我看来就是一道又一道的海浪。 要到几年之後我们才会真正听见这有名的波浪理论,一个波、两个波、三个波,然後价格就开始下跌,更复杂一些的TD会教你怎麽用9和13来解释全世界。那是概念化的经验法则加上一点无法解释的玄学。 我想说的更详细,但我不能,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也许可以玩股票但绝对当不了交易员。 巴菲特将之称为魔术。 「你想不想看魔术师的兔子,我可以带你去看。」 巴菲特用舌头舔了下嘴角。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於魔术师的兔子。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关於巴菲特的故事,他是某银行老板的独子,被过度宠爱的他并没有达成父亲的期望,但他父亲还是替他在银行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据说还是个交易员──只不过是在筹资单位 。自以为是个大投资家的他总是用假名在街头上游走,这个假名就是巴菲特 。 叫巴菲特? 我忍不住想,还不如叫「阿比」或是「恰吉」好一点,又不是叫「恰吉」就真的会因此脸上多几条疤或是拿刮胡刀割断人类的喉咙。 「不,不用了。」 小螃蟹摇摇头。 「不如这样吧,我请你吃个冰淇淋,你可以和我再聊一聊。」 「我和朋友有约。」 「只是稍微聊一下,一个小时就好。」 小螃蟹犹豫了一会儿之後看向我,而我对他点了点头。 那时候还不是「萝莉控」(看吧,律师也是懂得时髦的单字)还很兴盛的时代,我们也都还是傻蛋小学生,只想著拼命长大成为大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觊觎。 「我们约了十二点,别忘了。」 我提醒小螃蟹之後就让小螃蟹跟巴菲特离开。 这真是大错特错的一天。 ∷∷∷z∷∷y∷∷z∷∷z∷∷∷ 好几个小时过後,我们等了许久都不见小螃蟹。 「那家伙不会是跑去哪里了吧。」 胖子手里提著水桶,我背著大冰箱,阿磊则扛著整束钓竿,我们坐在挡住沙滩入口的防波水泥石上,因为市政府和建商正在打官司,这些防波石就被搁在这里。反正也不是会被搬走的东西,几乎可以说是没人管理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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