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怎麽没看到他押著你来医院。」 「他辞职了。」 「......这真是个了不起话题,你是说他不再是你上司了。」 「你知道他家里有间事务所吗?」 「不知道,不过他看起来像是生活得很好,一辈子没忧虑过钱的样子。」 「像你一样吗?」 「不,我每天每夜都在忧虑。」 大概是喝了两杯啤酒,也稍微有点眩晕感,小螃蟹讲话也不再那麽拘束和正经。从我们还是孩子开始,小螃蟹就是那个最会和我一搭一唱讲些屁话的人,就小螃蟹自己的说,那是因为他的脑袋停不下来,所以和我讲些废话可以降低脑袋运转的速度。 在我和小螃蟹閒聊有关天明的事情时,国王接手了小螃蟹的工作,虽然不是个医生,却同样将肉烤得十分完美。夹起七分熟的松阪牛肉,我不太了解日本人,但他们开的烤肉店真是太棒了。 又一杯啤酒下肚之後,我把话题转向胖子。 「你知道胖子出狱了吗?」 「他没入狱。」 小螃蟹摇摇头,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 「那家伙被判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和观察,但一个星期之前,他出院了。」 「为什麽?」 「不知道,可能胖子变正常了,也可能他的脑袋还是坏的,只不过想起自己也很聪明这件事。」 小螃蟹耸耸肩,接著说: 「你知道胖子在国小时智力测验的结果是百分之九十九吗?」 「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我摇摇头。我以为智商就是那种一百八十,一百之类的数字。九十九应该算是普通吧。 「意思就是他的智商在一百个人中胜过九十九个。」 「喔......所以?」 「就是这样。」 小螃蟹摊开双手。 我从来不觉得胖子聪明啦,但也没有规定天才要长什麽模样吧? 那顿饭之後,我和小螃蟹还有阿磊有一阵子都没见面,特别是国王,大概有一整个月的时间,都没有见到他。 据说是在忙「某些」事情。 我没有问,也不想知道。 思念终结:最後的飞行(3) 事情发生在二月的某一天。 大约是瘦竹竿和沙夏在法院前扭打成一团之後的三个月後。 警官匆匆忙忙地打电话给我,虽然警察也可以处理,但他希望我先过去看看。半开著的门用黄色警戒塑胶带围著。听说这种塑胶原料本国并没有生产,必需要跟某外国厂商订购。但在我眼中看来跟本市专用垃圾袋的质料没有太大的分别。 看到我慢吞吞地从黄色塑胶带下穿过时,脸皱得比沙皮狗还要忧愁的阿虎走了过来: 「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拿了张照片给我。红发的青年微微偏著头,带这一种骄傲但不讨人厌的姿态。我过了几秒才和黄金剧团的「沙夏」连在一起。 「你所指的『认识』是哪种程度的认识?」 「把你认识的程度告诉我就可以了。」 「他是黄金时代剧团的演员,半年前我经手的案子和他有点关系,就这麽多了。」 「听起来不像是我想知道的认识。」 阿虎边摇头边拿起放在透明证物袋里的信纸,上面是印刷或是列印出来的字。 给亲爱的阿敬,你看到我送你们的礼物了吗? 很熟悉的句子,但是想不起来。我眨了眨眼,用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阿虎,摇摇头表示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阿敬,你再多想一想。」 阿虎急切地想从我这里挖出什麽,但我只能摇头。 「我是真的不明白发生什麽事了。」 「你跟我来。」 阿虎带著我走进浴室。 水龙头没有打开,但仍可以听到滴水的声音。警察正带著厚手套试图在不触电的情况下将尸体从浴缸拖出来。 你看到我送你们的礼物了吗? 迎面而来的是整片用红色的口红写满了礼物的英文单字的镜子,终於让与这句话有关的记忆回到我的脑海里。我彷佛可以看见胖子对著我微笑,将生日礼物双手奉上。但这不是一打开会飞出拳头的搞笑礼物盒。 沙夏坐在浴缸里,瞪大了双眼看著我、我们、或者是所有人。 背上的那两片道具翅膀还在啪啪作响,可是永远不会飞了。 天使沉在水中,红色的头发并没有随著水垂在脸上,而是怒焰喷张。宛如一朵在盛开的红色莲花。我又看一眼那张信纸,胖子正对我们挑衅、对我们呐喊,警告我们不要声张。我忽然想起了艾洛尹的「黑色大理花」里头无处不在伊丽莎白·萧特,听不见的声音在引领著我寻找真相。 ∷∷∷z∷∷y∷∷z∷∷z∷∷∷ 沙夏的死让罗亚受伤的案子陷入胶著,而罗亚本人也无意再受伤事件上大做文章。因为他获得了医生的许可,开始进行一连串的复健。听说手术的结果很好,罗亚不只可以再站上舞台,甚至可以恢复到原本的状况。 瘦竹竿每天都来接罗亚复健,也没有再和几次前往拜访罗亚的我提起有关於沙夏的事。 我和已经能自行走路的罗亚约在医院一楼的咖啡厅,外头的人行道上上是瘦竹竿不放心的身影。他穿了一条以他的身材来说太短却又太宽的裤子,又加了吊带,让人有种荒谬的错觉,错以为瘦竹竿还在演戏。 「抱歉,打扰你两分钟。他总是这麽样子吗?」 罗亚愣了一下,直到我指了指瘦竹竿,他才露出苦笑。那没有任何的恶意,而是带著苦笑。 「啊,抱歉。最近盯得比较紧一点,他一直说我会受伤是他的不对。」 「你也这样认为吗?」 「怎麽可能。」 罗亚摇头苦笑,对我略带质疑的语气丝毫不以为意,彷佛没有察觉其中的尖锐问题。他用手指搓弄咖啡杯的边缘,自言自语地说: 「老实说,让他这麽过意不去,真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我们都没有亲人,要不是他帮我,我大概没办法......」 「嗯,有一群朋友很好吧。」 「一群朋友啊......」 罗亚又露出了苦笑,这一次比起之前都要苦涩,像是少年露营时吃到不熟的烤肉,水饺大会时咬到钱币,偷摘芒果时摘到不熟的那一颗,咬下去的滋味并不太好,但事情本身并不太苦涩。 「还会和我来往的朋友,也只剩下瘦竹竿了。」 「听你的意思,还有其它人?」 罗亚点了点头,第一次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是的,还有沙夏和茂。」 「你和沙夏原本是朋友?不只是竞争对手?」 我特意地仔细观查罗亚的眼神,想从里头看出什麽。但罗亚的眼神很纯粹,没有丝毫的破绽。 「当然不是。我和沙夏、瘦竹竿、茂从小就在一起,我们都没有父母,是同逼个孤儿院长大的小孩。虽然在孤儿院没有什麽机会受到好的教育,不过我们都很喜欢演戏......你知道吗,黄金时代的剧场以前没有这麽毫华,从对面的大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戏剧表演,我们常常从孤儿院偷溜出来,边看边学著表演。我们发誓要成为世界上最棒的演员。」 「现在你是世界上最棒的演员了。」 「沙夏也是。」 罗亚的声音有点落寞。 我为我对罗亚产生怀疑感到可耻,他的表现是如此的单纯,而以他还必须依靠拐杖的情形看来,他不可能在一个星期跑到罗亚家里杀了他,替他戴上机器翅膀之後丢进浴缸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糟糕,只是我看到了太多糟糕的家伙。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为了我的鲁莽说声抱歉。 ∷∷∷z∷∷y∷∷z∷∷z∷∷∷ 事态已经发展到我们不能不在意的程度。 不管胖子的目的是什麽,我们全都不能置身事外。小螃蟹回医院用准院长的特权查看了胖子的病历;阿磊到罗亚、沙夏和瘦竹竿渡过童年的孤儿院;我则在阿虎的陪同下去胖子和瘦竹竿的住处。 胖子的母亲过世之後他就住回老家,住处收拾的相当乾净,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不过,站在客厅中我还是无法自主地发抖。我在这里看到了浮出水面的鱼眼,宛如低空飞行一般的发亮车灯,绿色的床单和窗帘全都是消毒水味。这几样东西之间原本没有关联,直到被我连接在一起。 名曰「恐惧」。 我无法确切地说恐惧是一种本能,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精神科学或是神经科学家,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一但对某样事情感到恐惧──当你学会了对某些事情感觉到恐惧,大脑就很难忘记。 比如说惧高症。 我小时候会站在高楼上假装自己可以飞翔,但在离现在还不算太远的一个星期之後,我有十年的时间不愿意站在超过十层楼高的天台上。 但是,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我跟著阿虎爬上楼,二楼是我没见过的卧室和书房,胖子的书柜里摆了不少的外文书籍,还有充满图片的图鉴,另外有一些柜子里放了些东瀛宅族代表物钢弹和美少女模型,绝大部份我都不认识。 放在窗边的超大型工作桌吸引我的视线。 有些未完全组合好的模型,忘了盖上盖子而乾燥的胶罐子摆放在桌上。 我徵得阿虎同意之後坐在椅子上,左手边是修整用的刀,右手是可以用来上色的三号、七号水彩笔和毛笔,好像不是一般玩家常用的型号,可能是胖子个人的爱好而已。桌面有些黏滞感,但并不至於影响工作,桌子的某些部份因为长期和砂纸接触或是重物移动,留下一圈一圈的痕迹。 我将手放在桌上,目光穿过纱制窗帘往外看。 从这里可以看到码头。 不是货船卸货的大码头,而是小渔船进出的港口。我可以看到延伸出去的堤防和标志,虽然已经老旧了,虽然水泥基柱上画满的涂鸦。但我仍旧马上想起我们四个人最辉煌的一役,阿磊和阿基的海堤决斗是不管几岁都可以提起的当年勇。 歌曲铃声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接起手机。 「阿磊?我是叶敬。」 「我找到几张他们留在孤儿院的照片,罗亚、沙夏、瘦竹竿还有一个黑发男孩,孤儿院长记得他们四个人是很好的朋友,自成一个小圈圈。」 「多要好的朋友?」 阿磊微微哼了一声: 「大概跟你、我、小螃蟹、胖子以前差不多吧。我们应该也有差不多的照片。」 我沉默了一会,看著远处的海岸线。 「阿磊,我现在坐在胖子常常使用的工作桌旁,可以看到我们以前打架最常去的地点,看起来真的很近。」 阿磊没说话,静静地听著我说: 「那海岸和波浪看起来是白色和蓝色,就像是天堂一样。」 「阿敬。」 阿磊只是轻声地喊我的名字。 没有说话。 ∷∷∷z∷∷y∷∷z∷∷z∷∷∷ 好久之後,我才被打在遮雨板上的雨声惊醒。 阿虎正用一脸错愕的表情用方言讲电话,挂断之後转过来对我说。 「在十二街发现第四个人。」 唯一的黑发男孩。 ∷∷∷z∷∷y∷∷z∷∷z∷∷∷ 茂。 他躺在废弃疗养院的病床上,手脚都被缚住。 膝盖被挖成了两个大洞,曾经血流不止到让他休克而死。胖子在这里折磨他,慢慢地杀死他,用血在墙上血下给我的讯息。 这是给你的。 我知道,这是给我的。 用手捂著自己的腿,那两条疤痕开始发烫、发疼,我几乎站不住脚,往外冲出去。 ∷∷∷z∷∷y∷∷z∷∷z∷∷∷ 雨淋湿了我一身。 让我想起一首经典老歌──在雨中哭泣(Crying in the rain),歌词什麽我早就忘记了,只记得在酒吧里低声吟唱彷佛哭泣的女人。我倒了杯水给她之後走出了酒吧,因为这世界里有太多事情不属於我的手可以处理的范围。 我想起那个和阿磊他们一起在街上閒晃的童年。那时候世界对小孩子没有任何的限制,只要有翅膀的话肯定能飞得又高又远。 我顺著地下铁的路线走回家,任由雨打湿了我的全身依然默默往前。 不再是条直线的海岸大街。 不知何时追上来的阿磊从背後环住我。 轻拍的节奏像是海浪,这座城市里永远不变的东西。 ∷∷∷z∷∷y∷∷z∷∷z∷∷∷ 我的手在阿磊的背上摸索著,渴求温暖。 他用一种像是在膜拜神命般的虔诚动作,唇轻轻地贴在我的眼皮上。世界从那一点开始崩溃,我想我会碎成一片一片。 那吻是如此轻柔,像是羽毛一片一片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可以听到暖气机发出隆隆地转动声,然後一切归於平静。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做爱,但当阿磊分开我的双腿时,一股没由来的羞耻让我脸颊热了起来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如此渴求他拥抱我。 我知道有些人会因为一些淫秽的语言、羞耻的动作而感到兴奋,但我不知道自己也是。阿磊的目光注视在我的开始无法控制的分身上时,它几乎是立刻地昂然挺立。我颤抖地用自己的手去触碰他,就像过去十年来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得去解决问题。 但是,思念是无法用一次又一次的激情来忘记。 思念的答案是两个人相拥入睡的夜晚,思念的答案是不可能再重来的街头冒险,思念的答案是那永远温柔的抚触。 阿磊捉住了我的手腕,在我困惑又因为情欲而难过时,他的肩膀摩擦著我的大腿,将我的分身含进嘴里。 我想不起那天晚上我释放了几次。 唯一记得的是在我疲倦地阖上眼之前,阿磊抱著我,但没有进入我的体内。但那双手不断地安抚我,成为我的羽翼引导我到快乐的极限,将我心中最脆弱哀伤的部份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收进怀里。 ∷∷∷z∷∷y∷∷z∷∷z∷∷∷ 事情依旧毫无进展。 三月份,我迎来了冬季开始後的第一次感冒。 「......叶检察官,今天下午休庭,请你不要再擤鼻涕了。」 戴著白色假发的法官瞪了我一眼,宣布明天早上再继续开庭。我只能露出无辜的表情,对著眼前堆积如山的白色卫生纸山傻笑。 但你总不能叫我喜欢它们。 所谓的病毒是一种必思依附在活物上才能生存的生物,还会感冒代表我还活著吧。忍不住想到,所谓的感情,是否也要依附在活物上才存在呢?不知不觉走回了检察官的办公室,我希望隔壁办公室的男检察官和女书记官可以好好谈个恋爱。 我抬起头,天明的办公桌已经收拾的乾乾净净。 所谓的思念,也是要依附在活著的人身上才真的存在。我拿起手机,但在我还没有碰到任何键的时候,响起了女歌手的声音。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无所谓。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太阳升起也无所谓...... 虽然经过手机音质不佳的喇叭传播出来有点模糊不清,但我知道会是哪个号码。 这只属於阿磊、小螃蟹......还有胖子。 曾经。 ∷∷∷z∷∷y∷∷z∷∷z∷∷∷ 小酒吧的门口处断断续续地可以听到里头传来的钢琴声,在小雨中飘散。 我把手掌伸进牛仔裤口袋里,边搓著生热边打了个喷嚏。阿磊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他那件随时可能被环保人士抗议的黑色貂毛衣领看起来油亮光华,让我想起古代皇帝身上的黑貂裘。 「是假的。」 阿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让我愣了一下。阿磊好笑地解释: 「那不是真的皮草。」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搓揉著阿磊的大衣毛皮。脸热了起来,细小的雨滴落在我脸上就蒸发了。为了转移阿磊和我自己的注意力,我连忙把话题转向今天的聚会上。 「今天是什麽日子?」 我们也不是不会聚会,但多多少有个理由,好一点的理由是生日,圣诞节,糟糕一点的就是父亲节、母亲节,最糟糕的就是孔子满月、屈原七七之类让人绝倒的理由。 「有件事要宣布。」 「什麽事,你打算要跟我求婚吗?」 自从我最喜欢野人花园主唱戴伦和男友结婚之後,我有一种也想去公证的冲动,小螃蟹说我乾脆凭著气势在海岸公园办结婚,他保证发动全医院的医生和病人到场祝贺。 「如果是的话呢?」 阿磊眨了下眼,一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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