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我记得你有玩模型吧?」 「很久以前的事,你提它作什麽?」 胖子点了一根烟,他看起来很忙的样子,手指上还沾了黑黑的墨水。 胖子是数位恐惧症患者,他讨厌电脑、数位电话、数位电视,所有数位化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科技怪兽,他拒绝和「数位化」生活在一起。所以,胖子到现在还是用笔在写他的稿子,手指上沾了黑黑的墨水表示他又在赶稿了。 「没什麽,只是想找个人修理东西。大概是这麽大的机器人。」 我用手比了一个大概的大小。 「喔,坏到什麽程度?」 从胖子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有兴趣了,从我的表情则可以看出我对机器人毫无兴趣。 「喷射器和一只脚压坏了。」 「......等等,喷射器是有三个排气孔吗?」 「你这麽说我哪知道。」 「说得也是,你是母的所以只对芭比娃娃有兴趣......」 「找死吗?」 胖子话还没说完就赶快低头闪过我给他的一掌,真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我瞪了胖子一眼,他只回给我一个颇为欠揍的笑容,然後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喷射器。 「是长这个样子吗?」 「是啊。」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不是有三个排气孔,反正长得差不多就是那样子。 「真了不起,这东西算是古董了,当初只出了一千架的限定款呢。不过压坏了就没什麽价值了。」 「那到底是什麽东西?」 「说了你也不会懂。反正你把他拿过来我就会帮你修,当然,要收钱才行。」 「想得美。」 「小气,我又没有说要收你修理费,材料钱你起码要自己出吧?」 胖子给了我一个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表情。如果不跟他解释的话,我的绰号大概会被胖子改成饶舌的「小气小叶妹妹」吧。 「钱是无所谓,东西不是我的,带不出来。」 「不是你的还要修?你什麽时候开起救济院了?」 胖子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如果要扯到天明的事情胖子一定意见很多。 「原因很复杂,我以後再解释。你不是说玩模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技巧又不会消失,难道你现在当了检察官就不会打架了吗?」 我想也不想就给了胖子一肘,这一次胖子没能躲过正中肚子。他抱著肚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停地绕圈子。 答案很明显,当检察官之後我更会打架了。 「妈的,你这死人妖,竟敢偷袭我。」 「刚刚欠的。」 「有一天,有一天......」 「有一天怎麽样?」 「没事。既然不能拿来,也不能过去,你打算怎麽办?」 「你教我就行了。」 「就凭你的技术?那可是珍贵的限定版机器人,你可别搞坏了。」 胖子一脸不相信地看著我,彷佛我说的是全世界最大的笑话,不就是用胶水黏起来吗,小学劳作就做过了,一点也不难。 「这种事多练习不就会了。我再跟你约时间教我吧。」 「多练习?最好是多练习就做得好......」 胖子一脸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把烟蒂丢在沙滩上,用力踩熄。 ∷∷∷z∷∷y∷∷z∷∷z∷∷∷ 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就是宣判日,我当然得参加宣判。 听到法官宣判过失致死罪行成立,被告将面临二十个月的徒刑时,我并不觉得有正义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像是内脏被掏出的感觉──那应该是空虚吧。工作结束之後不是应该带来满足感吗?不过却意外地让我感觉到轻松。 哭泣的女人没能吸引我的视线,但被判刑的男人却意外地让我有他在短短的羁押期间就驼背的错觉,整个人瘦了一圈。虽然还不到五十岁,看起来却像是八十岁的老人。武侠小说里不是常有一夜苦思白发,或是失去功力後一下子就老了几十岁吗? 以前我无法想像,但现在我了解了。 在人身上的时间被压缩,就像是电影重庆森林里的凤梨罐头,你打开的瞬间,就将里头压缩的时间放了出来,瞬间流逝。 然後,罐头过期。 「人命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不是吗?」 天明的声音在我背後响起,虽然很轻,但是我没有漏听他的声音。回过头时,我看到他正松开领口准备离开,我对他点了点头: 「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餐?」 「好,你请客吗?」 天明对我笑了笑。 天啊,要下红雨了。 扑克牌脸忘了把脸带出来,露出了底下的情绪和本性,有血有肉。 「如果一定要我请客你才愿意去的话。」 「让我请客就去。」 我耸耸肩,虽然不是没有拿到薪水,不过有人要请客我从来不会拒绝。 ∷∷∷z∷∷y∷∷z∷∷z∷∷∷ 海豚酒吧以前是检察官们聚会的地方,自从记者大举入侵之後,我们就改到对面的鲸鱼酒吧。这条巷子里的酒吧全都以海生动物命名,包括海豚、鲸鱼、水母、鲔鱼......等。海豚和鲸鱼就不必提了,水母倒可以特别说明一下──因为那是家脱衣舞酒吧。保证你的荷包在出来之後和脱水的水母一样,流行98%的内容物。至於内容物是什麽,不必我说了吧。 我挑了海葵,因为它是最吵的一家,没有人会去注意别人在讲什麽。 喝醉的天明开始讲一些以前的事。 「我的柜子里摆著九十九个机器人,我母亲答应在生日时再替我买一个,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总是不在,所以她总是没有拒绝我的要求。限定版的机器人很难得,全城只有一家店有这种进口货。」 天明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几乎只能看见深沉的黑色瞳孔。 「很贵吗?」 「不知道,反正我们家不缺钱。生日那天,我晚了十五分钟才回家,有个同学要我选一本漫画做为生日礼物,原本我是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天明摇摇晃晃,一副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样子。 我也曾经有过晚几分钟回家的经验,但结果都是被我老爸揍个半死。他也不是不准许我出去玩,不过一定要向他报备。偶尔报备了他还是会揍我一顿,但那是因为他喝醉了什麽也不记得。 「最後,我决定打电话回家,但铃声响了五分钟,依然没有人接......」 嘟、嘟。连我的脑袋里都这个声音。 天明趴在桌子上。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 「你母亲......」 「我妈的座位旁还放著要给我的机器人,就包在白红条纹的塑胶袋里,没有撕下的标签还贴在脚底。警察把机器人当作遗物交给我的时候,有一部份已经压成了碎片。後来,我常听父亲开车远去,声音渐渐地模糊不清,只剩下回声在我的耳中,一次一次来回之後产生共鸣,越来越响,最後变成巨大的鸣声。」 天明说著句话的时候特别的清醒,听他描述时,那声音彷佛也在我耳边。 到底已经过了几年?天明说他发现自己还记得是十八年两个月又六天。因为他在两个月又六天前渡过他的三十二岁生日。 时间过得可真快,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觉的时间过得很快。当年胖子爸对我做的事情让我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他,仇恨比爱情更令人刻骨铭心,而且随著时间加深心里的痛楚,即使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的事,但憎恨的情绪在每一次见到胖子爸时不断加深。 当然,我现在已经不会再见到胖子爸了。 「所以,我负责的案子......」 「嗯。」 「你没接这个案子是因为要避嫌吗?」 天明点了点头,又向老板要了一杯酒,他喝了一口酒之後又再度开口说: 「他开货车撞到我母亲的时候并没有自觉自己撞到人,当他发现自己撞到人的时候,我母亲早就不在人世了。」 「等待宣判的时候,我忍不住浑身颤抖。焦躁、不安、有种接近终点时的兴奋,我从来没有这样子过。」 天明说话的时候感觉不到半点激动,但我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到他灵魂里的怒火,要用手抓著双臂才能冷静下来。 「报复的快感吗?」 「多多少少应该有一点吧?如果说我是因为这个理由当检察官,你会认为我很笨吧?」 天明喝得太多了,说话开始结巴。 我没有给他回答,我只给了他一个微笑。 「你真是个好人。」 天明对我说,接著就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真是的,不是说要请我吗? 我从皮夹里抽出面额最大的那张钞票交给老板: 「不用找了。」 老板面无表情地将钞票收进台面底下,找了零钱给我。 ∷∷∷z∷∷y∷∷z∷∷z∷∷∷ 男孩被杀的案子很快地被送到我的桌上,犯罪调查科的人给了我一份报告,警察给了我一个犯人,但犯人只有十四岁,帮派的成员。我把报告扔到桌子的角落,被告律师迟早会自己来找我谈条件。 天明今天休假。昨天他醉到得用四只脚走路,我直接就替他填了休假单,顺便还帮他盖了章。身为律师却知法犯法......或者也可以委婉一点说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但我没有感到任何罪恶感。当我把印章放回抽屉里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空空荡荡、没有其它检察官的房间让铃声特别地吓人。我接起电话,端出检察官应该有的声音和形象。 「地检署,您找哪位?」 「阿敬。」 「......胖子?」 电话那一端只传来喘息的声音。胖子是一个除了采访新之外,很少参与「运动」的人,长跑更不是他的擅长。我不得不多喊几次胖子的名字: 「我在上班,胖子?」 「救我。」 「救你?」 从胖子的声音我听不出来他为什麽要奔跑,为什麽会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紧张。我连忙追问: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背景传来紧急的煞车声,因为家里是修车厂的缘故,我可以听出那是柴油引擎的声。狗屎,有哪条路常常会有柴油引擎的汽车或是卡车?只有通往北郊的那条公路。我可以想像胖子现在正在公路上奔跑,扬起的灰尘会隐蔽他的身形,让那些车子更容易忽略他。胖子在电话的另一端大喊: 「救我,阿敬!」 「你在往北郊那条公路吗?」 「我不知道,反正你来救我、救我......」 「附近有什麽东西?」 「车子,载什麽东西卡车,我不知道......啊!」 一阵杂音之後,胖子的喘气声就消失了,但周围的声音变没有消失。要不是胖子摔倒了,就是胖子的手机掉了,当然也可能有其它的原因。但在电话还没挂断的情况下,我假设它还没被卡车压成碎片。 「胖子、胖子?你还在听吗?胖子。」 胖子没有回答,但有点呻吟的声音。我拿起自己的手机,播给我认识的犯罪调查科人员,这位苦命的队长最近准备和他女朋友结婚,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打扰了他和老婆共渡的时间。 「阿虎,你还没回去吗?你们有办法定位GPS吧 ?」 「当然可以啦。该不会是你丢了手机吧?要查什麽号码?」 阿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用脸颊夹著电话: 「私人的用途就麻烦你捐点钱给我们吧。」 「我是那种会公器私用的人吗?」 「谁知道。」 阿虎的声音冷冷地从另一端传过来。我决定以後再也不会因为半夜打电话叫他起床替我办案子而感到愧疚。有女朋友的家伙如果还有良心也被狗吃了,不必同情他们。隔著电话给他一个看不到的白眼,我继续说: 「我有个朋友打电话给我,有人在追他。」 「那就是犯罪行为了,给我号码。让他待久一点,我等会给你地点。」 我念完号码之後,马上就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键盘声。我再次喊胖子: 「胖子、胖子?你还在吗?谁在追你?」 电话另一端发出巨大的杂音,但并没有挂断。一个完全不同於胖子的声音从另一端传过来: 「你是江世华的朋友吗?阿敬?」 吵杂的背景声音和对方的声音一样模糊不清,像是坏掉的玩具一样发出卡通人物才会有搞笑声音。啧,我恨变声器。 「我是胖子的朋友,你是谁?」 虽然知道问也没用,可是我还是问了。因为不问没有机会知道答案。 「一百万,小额不连号的现金,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准备好,交赎款的地点会再用同一只电话通知你。」 我看看时钟,现在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先不论他们有没有一百万,十二个小时内要准备这麽多现金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万还有可能,一百万的现金我没有办法准备。」 「那你的朋友就死定了。」 电话另一端传来啪地一声挂上的声音,似乎完全不在乎我能不能准备那麽多钱。 「狗娘......」 脏话几乎脱口而出,但说到一半我就住嘴,阿虎还在另一边。我把电话转到阿虎那一边,期求最後一丝希望: 「知道地点吗?」 「你当我们是什麽?」 阿虎冷哼一声: 「马上就告诉你地址。」 ∷∷∷z∷∷y∷∷z∷∷z∷∷∷ 阿虎开著天明的银色保时捷,上面放了警车的红灯,有一种说不出来诡异又好笑。要不是情况很紧急,也许我会停下来拍张照片。 史上最贵的警车钻出小巷子,在开始塞车前一刻离开市区,开上出城的快速道路。快速道路有三个时间会塞车,一个是早上八点半到九点,上班时间,一个是下午六点到七点,下班时间,另一个是下午两点左右──下午茶时间。 阿虎边看手上的仪器边对我说: 「选在这个时间点绑架,还真有趣啊。」 「绑架还有挑时间吗?」 「今年到此为止所有的绑架案都是发生在晚上,占所有绑架案的百分九十九。」 「剩下那百分之一?」 「现在这件。」 一般人面对绑架的时候会怎麽做呢?乖乖听绑匪的话去筹钱,还是报警?我选择了後者。天明接到我的电话之後将他那辆跑车借给了我,他仍然在宿醉头疼,没办法加入我们的调查活动,只能乖乖吃止痛药在躺回床上。 我将一片电影配乐的CD放进播放器里,我不怎麽热爱古典音乐但也不喜欢太流行的东西的人,电影音乐算是介於两者之间,凑巧合了我的口味。 「这是什麽?」 阿虎皱起眉头。 「神鬼战士。」 「我没听过过这个乐团。」 「是电影。」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喔......我想起来了,是得过奥斯卡的片子吧?」 「对。」 那是有点年代的电影了,刚好是在二十世纪的最後一年。电影本身的好坏见人见智,但能够得奖想必不会是烂片,我个人相当喜欢里面一首长达十分钟的配乐,「战役」。当然,其它部份也很精彩,只不过我特别喜欢这一段,和现在的场景也特别符合。 「虽然是很慷慨激昂的音乐啦,但是......我们是去调查可不是去抓犯人啊。」 阿虎露出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免不了担心我们太过激动。 「我知道,你别紧张。」 猛然踩下煞车,来个甩尾,正好在犯罪现场外的一百呎处停了下来。我真佩服自己的技术,哪个车队快点来找我加入吧。 虽然十分担心胖子的安危,但我可没有愚蠢到去破坏犯罪现场。从一百呎外我就可以清楚地看胖子常穿的皮鞋和手机躺在地上,那只皮鞋是别人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胖子的脚不小,鞋子是特别订购才有的SIZE。 「那是你朋友的鞋子吗?」 阿虎拿起他的工具,很专业地戴起手套。 「嗯。」 我点点头,在阿虎开始检查时看了看左右。这地方没有店面也没有风景,除了偶尔经过的大卡车,剩下来的只有荒凉的沙地。就算要慢跑健身,也不该挑这个地点,更何况看胖子的身材就知道他和健身谈不上什麽缘份。 「找到什麽?」 「这上面有很多指纹,我可以带回去比对一下。那只鞋子也许可以告诉我们他从什麽地方跑过来。虽然可能没什麽用。」 阿虎将手机和鞋子放进袋子里,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朋友常会到这个地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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