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一) 明 太祖洪武二年 雪花,欲洁何曾洁。 初冬的一场大雪就这样毫无预兆的降临在尸体上,想是上天固化的泪水。 几骑人马踏破了这片完美的白色。来人怜悯的看着死者,为首一人点头示意。 两个人下马,不一会儿回来了。 "将军,恐怕是山贼打劫,大人全死了,"他把怀里的襁褓举起,"倒是这孩子......" 为首者接了过来,叹了一口气:"难得、难得。也算缘分。"他抱着一息尚存的婴儿,一挥马鞭,"把他们葬了吧。快,到镇上去找大夫!" 明 建文三年 物是人非事事休。 尤二近十年来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他的家。 这里早已是衰草枯杨,残垣断壁。他推开虚掩的大门,朽木立刻应声倒下,荡起一阵灰尘。他急忙退后,可雪白的衣裳还是弄脏了,几只受惊的乌鸦扑愣愣飞起。他踏着肮脏的青石板向内走去;到处都是灰,还有鸟粪,枯叶,前庭里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青苔已经爬满了柱子和那几个破凳子,野草长得异常茂密,蛛丝结满了木梁和墙角。他走到墙边,伸手摸了摸那一点点暗褐色的痕迹??是血迹!永远不会消失的血迹。 他继续向后面走去,穿过回廊是一个小巧的院落,东厢,那是他曾住过的地方。 那些雕花的门窗早已经不在了,可能有乞丐在这里避过风雨,地上全是稻草。墙上有一扇小窗,面向花园,昨日尚可扑蝶,今天已是蛙声一片了。难得的是屋里还有一张书桌,尽管也是班驳开裂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面残破的镜子,用雪白的衣袖拭去镜面上的积尘,一张秀丽的面孔立刻在镜中浮现出来:线条优美的轮廓,修长的双眉,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双唇,还有那双眼睛,一双能入画的眼睛。但他也立刻看到了自己那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皮肤,还有那一头青丝,已经过早地变成了白发。 他放下镜子,苦笑了??自己真奇怪,已经十年了,为什么还无法正眼看看那头白发。 长叹一声,他把镜子反扣在桌上,慢慢走了出去。 秋风起,卷起满院的黄叶。 而在屋顶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注视着他走出大门,也随即隐没了。 ...... 燕王起兵已经一年了,到处兵荒马乱的。市井萧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少,开着的店铺也冷冷清清的。 尤二走在街上,寻思着该买点什么给菲菲。 百花糕吧?她一定喜欢吃......
明 洪武十七年 "大少爷,吃点心了,是李记的百花糕哦!" 一个丫鬟手捧着托盘走进书斋。 吴霜放下手里的《千金方》,淡然一笑:"绿玉,今儿怎么得空儿跑我这儿来了,不去伺候老爷吗?" "老爷这不是让我给您送点心来了吗?" 小丫头几乎是流着口水盯着他:太漂亮了,大少爷实在是太漂亮了,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完美的五官,修长的身材,还有翩翩的风度,虽然才十五岁,但显而易见,将来一定是个迷倒众生的美男子! 唉,都怪二少爷,非调派她到老爷身边做贴身丫鬟,否则她死也赖在大少爷房里! 吴霜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暗自好笑,他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李记的百花糕果然不同,甜香扑鼻,入口即化。 "好了,放这儿吧,谢谢你了。快回去吧,爹身边可要有人伺候呢。" 话音未落,书斋门啪的一声让人推开了。 "好香!哥,你躲在这儿吃什么呢?" 绿玉一下回过神儿:惨了!那个小瘟神又来了!她挤出一丝苦笑,福了福:"二少爷!" 南无风哼了一声,踏进屋里,看也不看她一眼,对直向吴霜走去:"哥,又有好吃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尝尝。" 吴霜看着弟弟,仍然是一张不变的笑脸。 其实他很高兴的:弟弟虽然小他两岁,却与他一样高了,长得很像父亲;古铜色的皮肤,棱角分明的俊脸,因为自小习武的关系,身体远比他健硕,将来一定可以继承父业。 他掏出手巾为弟弟擦去额头上的汗:"又和南宫将军练武了?" 南无风点点头,对哥哥一笑:"我赢了!"他拈起一块百花糕,突然转头横了还杵在一旁的绿玉一眼:"你还在这儿干嘛?" "是、是,奴婢告退!" 二少爷就是这样,一和大少爷在一起就容不下其他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真讨厌! 吴霜见怪不怪,展开折扇不紧不慢地为他扇着凉风儿。 "你就不能对她柔和点儿?" 南无风若无其事:"没必要!"他又吞下一块糕点,"对了,哥,明天巫叔叔和南宫叔叔他们几个都要来,听说爹要弄个家宴,祝贺你拜陈仙老为师呢!" "有什么好祝贺的!"吴霜不以为然,"我只中了个秀才就不求功名,却转而学医,已经是愧对爹了,何必再......" "哥!爹从来没那么想!你这么聪明,干什么都会有一番作为的!" 吴霜没有说话:他其实心里很明白,自己从小就伤了根骨,无法习武,父亲的衣钵只有让弟弟继承了。父亲对自己从未强加要求,却依然疼爱有加,所以每一次父亲为他做什么,他总是十分愧疚。 就连这次拜师也是,他从未向父亲提及,谁料一向大而化之的父亲竟猜出了他的心思,用重礼请到名满江湖的神医陈仙老,好说歹说让他拜在门下。 吴霜收起折扇,扯开了话题。 "阿风,你的汗衫儿该添新的了,我刚吩咐了王伯叫了裁缝来,等会儿和我去东厢。" "不用!"南无风凑近他,"把你的给我就行了,你以前不老让我穿吗?" 吴霜一笑:弟弟还真是天真,难道没发现自己的身材早比他这当哥哥的还壮了,就连清脆的童声也开始粗哑了。 "谁叫你又长了!" "哥,你是衣服有股香味儿啊!" "我会叫环儿把你的衣服用香草泡一泡!" "哥......" "大少爷、二少爷。"一个青衣小厮站在门口。 "什么事?"南无风不悦板起一张脸。 "老爷唤大少爷去书房呢。"
南朔将军虽然是武将出身,却精通文墨。他生性豪爽,又喜结交文士,所以书房里有许多书画和赠言。尽管三年前就开始有了辞官的意思,但他身在朝廷,免不了受些牵制,所以这个念头也一压再压。虽然宦海多风险,但值得欣慰的是,家里的两个儿子都让他十分骄傲;大儿子文质彬彬,才华横溢,俊美无比,小儿子性格刚强,卓而不凡,而且颇有将才,加之生活如此安宁,他也就感到很幸福了。 "爹,您找我?" 吴霜赶到书房,南将军正好写完请柬。 "霜儿,来、来。"南将军一见他就露出了笑脸,"你师傅明天会来赴宴,你巫伯父他们几个也会来,你可得做好准备啊!" "孩儿不求上进已是不孝,还累得父亲如此费心。" "哎!"南将军皱起眉头,"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想去学医就是不求上进了?胡说!你是我的儿子,只要你做个有用的人,我就很高兴! 他招手让吴霜走到他身边,端详着儿子美丽的脸:"我虽让你从了母姓,改字为‘霜',可并不代表我不认你啊!" 无数慌忙握住父亲的手:"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南将军点点头:"你娘也过世十三年了,她家无男丁,你就算吴家的长子了!" "我知道,爹。" "那就好啊。"南将军笑眯眯的捋了捋胡须,"听说这两天你在找裁缝?" "是,我想为阿风赶制一些夏天的衣服,他现在长得很快!" "这十三年来,我时常在外征战,也多亏了你照顾阿风!他性子古怪,倒还服你。" "弟弟年纪还小,我代爹娘照顾也是应该的。" "好、好!"南将军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儿子,"来,陪我去园子里看看新栽的茶花。" "是。" 明 建文三年 应天(南京)城郊有一些农户,因田地邻近官道,索性凑了份子钱合开了一间小客栈,取名"顺风客栈"。大概是战乱时节,投奔亲戚的人多,加之名字讨了个彩头,因而生意到也可撑持下来。 尤二已经在这间小客栈里住了三天了。金陵城里,秦淮河边弥漫着他不喜欢的味道,还是乡间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 推开油腻的木板门,他还未开口,一个粉红色的小人儿已然飞扑进他怀里。 "菲菲,你怎么还没睡?" 怀里的人仰起头,露出圆圆的脸蛋儿,乌亮的头发扎成一对双髻;好一个讨喜的小姑娘! 她挽着尤二的手臂把他拖进屋子:"我是在等你啊,爹,你没回来我可不敢睡!" 尤二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都七岁了,还这么粘人呢!看我老了谁管你!" "爹,你才三十岁,干嘛这么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话!" 是啊,几乎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才刚刚三十岁呢。 "对了,爹,今天又有病人来找你呢!" "哦?" "是一群蒙着脸的人。" "又是些怪里怪气的家伙。" "他们说还会来的!" "没错!"一个冷冽的声音突然毫无预警在窗口响起来,几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闪电般地跃进屋里。 尤二飞快地把女儿藏在身后。 又来了,这就是他的生活,总是有不可预知的事情发生??他回来还不到一刻钟,甚至连手中的百花糕都还没给菲菲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如果这是他的选择......
明 太祖洪武二十年 "治病啊,得会用药,这用药之道,在于选择。" 吴霜恭谨地站在一位须发俱白的老者面前,聆听他的一言一语。 "霜儿啊......" "是,师傅。" 老者把手里的药方还给他:"你的方子我都看了,不管什么疑难杂症都做到了对症下药,这很是不错啊。" "都是师傅教导有方。" "霜儿啊,当初我收你为徒,不光是因为你父亲盛情难却,更是因为你天资聪颖,可以继承我的衣钵,不出三年,你已学得我十之八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剩下的就全看你自己了。" 在后花园送走了师傅,吴霜照例回到自己的书斋。他就快出师了,但还有一些解毒之术没有实践过,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技术能否如师傅一样,可以药到病除呢。 过了三年,他越发引人注目了,不光是出色的容貌,偶尔牛刀小试的医术也让亲朋好友赞不绝口。 路过庭院,远远地就看见南无风赤着上身在练武,他停下来对他招招手。 "哥。"南无风惊喜地跑到他身边。 弟弟这三年中已经长得比他高出半个头,原本带着稚气的脸也多了一份成熟稳重,更加英俊了,原本挺怕他的小丫鬟们现在却特别愿意听他的使唤。 "阿风,听说巫公子邀你同去参加今年的武举,是吗?" "哥,你也知道了。" "你要去吗?" "你想去我吗?" 吴霜笑了笑:"你已经十六了,该怎么做自己可以作主了。" 南无风望着一直温柔微笑的哥哥,握住他的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如果爹也同意,我没意见。" 吴霜用衣袖为弟弟擦了擦汗珠儿,发觉弟弟的眼神几乎是粘着自己的:"从小到大我不知为你擦了多少次汗,今后你要学会自己擦了。" 南无风一急,握紧了他的手:"哥,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啊??我快要够不着你了。" 南无风这才笑了:"哥,今晚还给我讲《通典》吗?" "明天吧,巫叔叔今晚要来,说找我有事呢。"
南无风又悄悄溜到了哥哥的卧房。这里是东厢,从后窗可以看到花园,空气特别好,天气晴朗时还能看到星星;而且,房间里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像是哥哥身上的味道。他喜欢半夜偷偷跑到哥哥床上来睡,这两年两个人都大了,他这样做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可他还是很想呆在哥哥身边。 哥哥从小就陪着他,娘去得早,从他记事起,哥哥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地望着他,双手总是扶着他,他越大,反而越不能离开哥哥了,有时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长大啊。 今天巫叔叔带哥哥出去了,偏偏撇下他,而且到现在还没回来,爹也说不知道,弄得他一头雾水。他躺在那张红木床上,烦闷地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哎??好香!可是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展转了一夜,他烦躁地爬了起来:哥哥竟还不见踪影,这太奇怪了。 他草草梳洗了一下,急冲冲的向外走去,哥哥从来没瞒着他到哪儿去,今天怎么一个招呼也不打,真是! 一踏进客厅,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哥!"他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人儿,几步走上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风儿,"父亲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不先见过你巫叔叔?" 他这才看到座上还有两个人,不情愿地陪了个礼:"巫叔叔好,侄儿失礼了。" "好说、好说,呵呵。" 他又等不及的拉住吴霜的衣袖:"哥,你到底去哪儿了?" 吴霜看了他一眼,脸上突然泛出淡淡的红晕。 "你说啊!" "风儿,"巫叔叔笑着拍拍他的肩,"别让你哥哥臊了。" 他有些奇怪。 "其实也不用瞒你,昨天晚上,我带你哥哥去‘绣春阁'了。" "‘绣春阁'?那不是窑子吗?去那儿干嘛?" 巫叔叔笑了:"霜儿都十八了,该去‘开荤'了。" 他的心里霎时间像被几只蚂蚁咬了一口,酸酸痒痒的:"巫叔叔,你怎么能带我哥去那种地方呢!" "放肆!"南将军站了起来,"有这么和你巫叔叔说话的吗?再说了,你哥哥再过两年就要定亲了,早点醒人事也好。" 更大的酸痛向他袭来,一时间他哑了口。 吴霜悄悄拉了拉弟弟的衣角,对两位老者一揖:"阿风年少失礼,请巫叔叔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他这脾气我还不知道吗?" "那孩儿就先带他下去了。" 吴霜向屋里走去,南无风紧跟着跨进屋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阿风,你这是干什么?" 南无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哥,这种事你还瞒着我!" 吴霜还是温和的笑着:"哪儿啊,我也是在路上才知道的。" 南无风突然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儿,发现细腻的皮肤上有几点淤红。 "阿风,你干什么?" "哥,你身上尽是香粉味儿!你找了几个女人?" "瞎说什么呢?"吴霜的脸又红了,像是带了一点娇色??南无风呆了一下,随即又腾起一股妒火。 "你还不告诉我?" "好了,好了,其实也就是那个叫红柳的花魁娘子,她知书达理,真没有一点风尘之色......" "她陪你睡了一整夜?" 吴霜有点愠怒的看着弟弟:"你怎么还问?我累了,去叫厨房给我弄点点心来,再让阿财给我准备洗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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