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坐在席上,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阴阳头扯起香案上的法器挥动起来,口中念念有辞。铃响。 众阴阳师立即改变咒语驱动的方式,且打破静立闭目的姿态,迅速有致的在大殿奔跑起来。 阴阳头根据卦相排出的位置一一喊出,干净利落。 每个阴阳师落到自己的卦位,立刻借由法器,开始作法。 - 艮位! 安倍泰明在尾音未收时便站到了指定的位置。折扇挥舞,身姿翩然。友雅又一次觉得,他的泰明就像是决绝的辉夜姬,即将离他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巨大的五星阵照亮整个京的上空。 殿外民众唏嘘不已。 却不知从何时起,瘴气弥漫。 友雅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瞥了瞥安倍晴明,却发现晴明眉头紧锁,双目机警的观察整个大殿。友雅知道,不好的不是预感,而是事实。 即将发生的事实。 晴明已经站了起来。 夜见。 那个说过他要成为世界的男人。 他在笑。 那笑,十足的碍眼。 意外的是夜见饶过几个虎视耽耽的阴阳师,向神子走过去。 刀与刀鞘摩擦的声音。是赖久。 夜见对面前气势汹汹的赖久全然没放在眼里,三两下便躲过了强攻。 他饶有兴趣的抬起神子的脸,眯起的眼睛,像雪狼一样。 - 听说……你是龙神的神子,恩? 依然是凌驾傲慢的姿态,慑得神子惊恐万状。 天真一剑劈下,挡在神子面前,不允许再接近一步。 友雅突然非常羡慕天真。能够如此不计后果的去守护爱人,他只是,拼命想保护她而已。 实在是,非常非常羡慕。 夜见又笑。 赖久再次挥刃相向。 招数间不相伯仲,然而夜见的嘴角始终勾着一个危险的弧度。 刺到了。 长刀没入身体时噗的声响,在场的人个个都听的清楚。 他却笑的越发诡异。 更诡异的是,众人身后的响动。 一个惊叹号出现在友雅脑中。 看去,泰明已瘫坐地上。殷殷血迹沿着木条地板的缝隙,延伸很远。 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有女官开始惊叫。 - 怎么这样…… 他们忘记了,最初的泰明,是作为夜见的献祭者存在的。 献祭者,也就是,影蜇。 带给夜见的伤害越大,只是让泰明更痛罢了。 他们之间,早结下了比血液更深的羁绊。 更可恨的是,这种羁绊,并不会因为事过境迁而就此断裂。 夜见的笑越发狂妄。 寒风凄凄,给未眠人徒增伤悲。 看罢,看罢,这个京,明明早就落入夜见的隐喻里了。 他缓步移到泰明跟前蹲下,抚摩他苍白的左脸。 凝视他的阴阳师的眼中,除了死气,别无他物。 夜见眯起眼睛,伸出貌似信子的红舌,舔去泰明嘴角溢出的鲜红。 然后不屑的哼了一声。 因为,他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泰明的血,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无机质般的寒冷。更多取代它的温润的成分,夜见甚至不用去想,也能知道,是谁带给他的。 不可原谅。 尽管时隔千年,你的美丽一点也没有改变。 泰明,你忘了吗。 只有我要你。 只有我,爱你。 除了我,没有人会接受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会如此的,爱着你。 所以,回到我身边来吧。 泰明,你知道你的名字原本的意思么? 它代表的是,引导者。 你是我的引导者。 你是我的东西。 你是我的。 我的。 夜见思考了一会。 他说。 - 忍一下,就会好的。 随即又重将手覆上泰明的左颊。 泰明感到有一些热的感觉在手掌与脸颊相合的地方。 这样温热的感觉,使他想起友雅的亲吻。却也发现,自己此时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友雅,你还能抓住我么?还愿抓住我么? 而僵立在原地的人们,早已失去言语行为甚至思考的能力。他们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可怕的男人恣意摆弄泰明,如同看一场活灵活现的能剧。 友雅却是有些茫然。他无法肯定,夜见受刺受伤的却是泰明,这样的事实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知道它有多残酷。 残酷到自己一再心痛无比。 此刻阴阳师的左颊迸发的愈渐强烈的光芒,预示着夜见进行的某种仪式,已经完成了。 光芒逐渐消退的时候,众人看见的是一张完好的脸。 属于安倍泰明的,完好的,脸。 咒印烙下的阴影似乎已经完全熔化在方才的强光里。 除了安倍晴明,任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的脸。 素净,空茫,摄人心魄的致命美丽。 几位识风雅的大夫公子甚至吹起口哨来。 夜见似乎对这样的效果颇为满意。 嘴角遏制不住兴奋。 转过身挑衅的一一巡视众人的脸。 - 呵呵,给你们时间恐慌与忏悔去罢……三日之后,我来取回我的世界……还有,我的泰明。 后面的话,很显然是对友雅说的。 夜见说完,瞥了瞥友雅的反应。然后吃吃的笑,又像一阵风一样,融化在夜幕里。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 世纪末的倒数,正式开始了。 +幕十八+ 完 +幕十九+ >>>>> 友雅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泰明。 卸除面上惨白的封印,晶莹宛如陶瓷。 他始终只是站在门口而已,并没有靠近。 宁可远观,不敢亵玩。 夜见离开过后,泰明由晴明带回养伤。 现在是翌日清晨,友雅前来探病时,伤口已然痊愈。 泰明,你果然是难料的。 睫毛扑扇几下过后,阴阳师睁开了眼睛。 他像是根本知道门口有人一样,望向有人注视他的方向。 我看到友雅了。 他在看我。 我知道自己的脸孔已不是原本那副模样。 我知道,是夜见下了解印的咒。 我也知道,倘若,我本身不想任它解开的话,它是决不会解开的。 师父说,待我真正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为了什么的时侯,那封印就不再被需要了。 它破碎的时候,发出如同琉璃碎裂的噼啪声,我听的清楚。 我明白了。 它会碎掉,不因为夜见,不因为神子,不因为我。 我明白这一点,在我看到这个驻足于门口的男人之前,或许是之后。 所以,我痛若切肤。 师父,你告诉我,是不是如此对一个人在情感上有所痴恋,是不对的? 甚至这种情感的本身,就是错的。 师父,你应当早些告诉泰明,告诉我,有心,是会疼的。 泰明很疼呵。 夜见说,他就是世界。 我,是世界的影蛰。 我知道,非这样不可。 逃不开,也回不去。 所以,我决定说一个谎。 >>>>> 许久的凝视之后,泰明说话了。 说的很轻,但每个字我都听的明白,清晰。 他说。 - 我不爱你。 …… 我相信的。 因为,我知道,我的泰明,是不会说谎的。 我又笑了。 任谁都看的出来,这笑,有多尴尬的。 我点点头,表示我听到了。 这究竟是不是现世报,作为我平时玩弄女性而付出的高昂的代价。 我不知道。 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三日就要崩毁,那么我想,我的时间,要比其他任何人都快。 似乎,不再有留下的借口。 我合起折扇。欠身行礼。 - 请保重身体。 作为诀别的话语,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 恍惚中见他微微颔首。 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那么,就这样罢。 我选择,立刻转身离去。 短短一个转身的时间,我擅自将我与泰明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完完整整重演了一遍。 然后我发现一个致命的漏洞。 泰明,自始至终,从未笑过。 自然他也不曾哭过。 对于他来说,或许,随着夜见摧毁这个世界,同时将自己葬生,会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大概,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自编自演,乐此不疲。 这当中或许存在过许许多多的偶然。 而这样的结果,已变成一种必然。 友雅的身影隐没在逐渐合上的房门后面的时候。 我发现,我已经在后悔了。 胸口传递的难以言喻的疼痛,是迄今为止任何一种伤害所不能比拟的。 何时开始,何时结束。都是我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不要。 不想要这样子。 我只是想要守护着我想守护的人罢了。 我看着友雅落在纸糊的木格子门上的投影。 他还没有离开。 我冲动的掀开身上的被褥从卧床上跃下。 一刻也不愿意等。 我要拉住他。 …… 可是,拦住了友雅,又能如何呢? 手指触到门框却没能拉开。 因为,我发现,刚才的那个问题,自己也无从回答。 心口忽然绞杀般疼痛。 简直无法呼吸。 我吃力的倚在门框大口喘气。 我知道,这扇门背后,有我最想要达到的彼岸。 然而,在仅相差一步之遥的地方,我却不得不选择从船舷上纵身而下。 永远沉睡。 彼岸,无法到达。 我踌伫在泰明的房门之外。 徘徊再三。 终没有再次敲响房门的勇气。 房外的甬道上,歇着一只幽黑的凤蝶。 是死了。 黑蝶遗骸的上空,有蜜白的凤蝶盘旋。 白色凤蝶逐渐停止飞行,停在黑蝶已然失去了脉动的翅膀上。 白蝶一点点吞下黑蝶的尸首。 决不剩下一分一厘。 直到光洁的木质走廊上再也分辨不出曾经有过垂死的黑色凤蝶的痕迹。 白色凤蝶呼扇翅膀。 在原地盘旋了几下过后,终飞的不见踪影。 爱你,所以带着你活下去。 我看到这一出落幕,终于明白什么。 好罢,既然你选择了毁灭,那我就遵从你的愿望。 守着你毁灭。 >>>>> 泰明生生听到,门外友雅的脚步愈行愈远。直到侧耳也分辨不清。 他知道,他们彻底完了。 泰明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冷笑。 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就由我来亲手毁掉它。 原本近在咫尺的彼岸,忽然间像被层层迷雾掩盖,再辨不到方向。 盛开在彼岸的猩红妖冶的花朵,瞬间失去了颜色。 我回过头,却发现,真实的恐怖。 没用的,回去的路,已经找不到了。 除了沉眠,别无他路。 我,将被杀死。 直到迈出土御门小径。友雅都没有回头。 他一直在笑。 笑到泪流满面。 这样,距离末日的倒数,只剩下两天而已。 +幕十九+ 完 +最终回·上部分+ >>>>> 无知的人,尚且不知自己面前是怎样的浩劫。 有知的人,陷入绝望的恐慌而不自知。 有知的人去找安倍晴明,问他应该怎么办。 安倍晴明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唇边依然挂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的眼睛不曾从飘曳的樱花瓣上移开。 安倍晴明说,等。 等着活。 等着死。 听闻这样的答案,有人顿悟,有人痛哭。 无知的宫里的女官依然嬉笑怒骂。 她们说,橘少将又开始了他拈花惹草,夜夜笙歌的日子。 果然浪子就是浪子,一时贪乐可以,若要长久相处,就值得考虑了。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泰明也在。 他听见了。 然后面无表情的走过她们。 阴阳师照常接受工作,完成工作。 然而,友雅和女人纠葛的画面时不时来扰乱心绪。 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不许。 不允许。 内脏的疼痛喧嚣不已。 真的,很痛的。 泰明感到自己的内里有一种情感在滋生。那感情,有着势必要连自己都一并吞下去的狠劲。 我将会被杀死。 时间并没有因为末日的降临而给予丝毫的怜悯。 眼见残阳西沉的人们,或许只有哀叹的份。 然而即便是在逐渐走向毁灭,糜烂腐朽的地方却依然糜烂腐朽。 左近卫少将府。 灯火照亮了橘字。 门前繁茂的橘树摇晃发出的沙沙响声,像是临刑的挽歌一样凄惨。 >>>>> 红罗帐。 女人。 相互交缠。 阴阳师不发一语看着对面二人。 面无表情,眼神却透骨的冷,锋芒必露。 怀里的女人有些怯怯地往友雅怀里缩了缩。 友雅看着阴阳师的眼睛,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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