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见的世界,是白的。 惨白。 那天的雪,下的很大。 母亲说,我出世的时候,没有哭。 仅仅凭我的眼睛一一感知周围的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眼睛跟别人的不一样。 再后来,我又知道,我与别人不一样的,绝不止眼睛。 我是阴阳人。 我的眼睛是阴阳眼。 我穿黑白分明的衣裳。 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不知道,是否这时候,就已经预示着我今后的命运,只有走向毁灭。 >>>>> 印象中的童年,是干干净净的黑白。 没有色彩。没有笑声。 其实我是喜欢笑的,只是母亲不准许我笑。她认为,我不应该笑。 母亲从不允许我走正门,在大厅里出没也是被禁止的。 我住在距离后门不远的偏厢里。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清清楚楚记得我所居住的院子上小小的一方天空。 连同天空的颜色,也是介于黑和白之间灰蒙的色调。 我恨这样摸棱两可的颜色,因为它就像我一样。 有一次,我在后门口发呆,见到一个比我小些的孩子跌倒在门口,哭了起来。 我跑过去搀起他,为了哄他止住眼泪,我掏出一些糖果和小玩意放在他的手心。 正当他要破涕为笑的时候,他看见我的脸。 神色惊恐起来。 然后扔下我的东西跑的无影无踪。 跑开的时候,他说,你是被诅咒的,我才不要碰你的东西。 我渐渐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了。 我从没有见过父亲。 我只知道,他在这个国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从房屋的装饰和下人的排场上,也可以知道,我们家很有钱。 只是家里从没有人跟我说话,无论我说什么或是大声尖叫也是徒劳,他们永远不会回答,就像根本看不见我一样。 有时候我闷极了,便故意打破一些东西让它发出声响,或者让自己磕磕碰碰流一点血,想借此来吸引任何人稍微一丁点的注意。 然而我也知道,即便我砸烂所有的东西,或是摔的头破血流,也不会有人理睬我半下。 家佣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我放肆,等待我精疲力尽瘫软的一刻,开始机械的收拾屋子,给我擦脸。 简直像在擦拭任何一件家具。 由于无处说话,我开始尝试与花草交谈。渐渐我发现,这是相当好的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因为它们不会以与我不同作为理由而对我熟视无睹。 我在慢慢长大,慢慢变的和别人不一样。 我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院子上方小而灰的天空再也无法关住我。 有一天,母亲推开小院的木门,用我久违的声音告诉我,我要去上学。 那时侯我对于上学依然只存在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我知道,上学意味着我可以不用再成天待在这沉闷的像冰窖一样的小屋子里数星星,意味着我可以与别的小孩一起说话一起游戏。 我很高兴。高兴极了。 这一年我十二岁。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因为我是插班生,被先生要求向全班的小朋友介绍自己。 我涨着因兴奋而通红的脸,张张嘴,最终没能说出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发出声音。 恩,应该先告诉他们我的名字罢。 我的名字…… 我居然到今天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名字。 也许是母亲粗心忘了给她的儿子取名,或者她觉得那根本没有必要。 因为从没有人跟我说话,所以理所当然的名字成了多余的东西。 困窘的情形让我失去应对的能力,只是傻愣愣的站在前台,将自己的软弱曝露在一道道尖锐的目光下。 最后是先生帮助我摆脱如此的窘境,但是我看到,在他叫我下去坐好后转身时眼中射出的鄙夷的光。 正值荷月的天气我却忽然一个激灵。 我被安排坐在课室的角落。 但是这些挫败不足以淹没我第一次与人社交的兴奋。 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学堂度过。 除了偶尔受到先生与同窗的冷嘲热讽,倒也相安无事。 平静的日子是被我亲手打破的。 >>>>> 依照惯例我总是醒来很早的。 移开门,一路走来,竟没有碰见一个下人。 才想起今日似乎是有个祭典的。 不觉已经巳时,有些饥饿。我想到要觅些东西来充饥。 事实上我至今从未去过厨房,仅凭着直觉瞎撞起来。 猛然发现我居住了数十年的家居然有这么大。不知觉中又撞进死胡同里。 转身欲离,有间屋子却吸引住我的注意。 是父母的书屋。 门没有上锁。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进去看看。 香弥散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架子上陈列着一些书籍和瓶罐。 在我仔细观看那些奇形怪状瓶罐上的图案时,脚步声靠近。 是母亲,还是别人。 我要躲起来。 慌乱中我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门开。然后被很小心的关上。 躲在书架背后与墙面狭窄的缝隙里,我听到母亲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之后有一些细碎的响动,像是衣物落地的声音。 要不要看呢?如果被发现的话,一定会被母亲打死的。 不过我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 看见,然后幻灭。 母亲赤裸的肉体在正午的阳光下刺痛我的双眼。 我并不是很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但是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很脏。 与母亲纠结在一起的,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完全不像是人类。 妖怪么。 我惊异的是,母亲还在快感之下发出欢叫。 这样的画面超出我想象所能涉及的范围。 惊异之后我尖叫出声。 我眼见他们停止,齐齐望向我。 我浑身战栗。 惊惶犹疑羞愤一连串的情绪在母亲脸上演过。 立刻让我觉得可笑起来。 母亲胡乱的套上衣服,向我走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却被我躲开了。 那个东西站起来面向我,他在看我。 我也回敬的看着他。 对峙半晌,他缓慢的声音传来。 - 我才是你的生父。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的耳朵。 看着眼前不能称之为人类的生物,我的眼睛第一次蒙上恐惧。 骗人……的罢? 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响起。 那我奇怪的眼睛奇怪的身体奇怪的待遇又作何解释? 我是他的孩子。 我真脏。 >>>>> 之后的生活似乎又导入正轨。 没有人提及那天的插曲。 我依然每天在小院里仰望灰暗的天空,偶尔与花草交谈几句。 直到有一天,一个下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第一次有下人对我说话。 他说,大人让你去书屋。 我有些恍惚,无法确定他口中的“大人”指的是不是我的父亲。 恍惚中我被带到那个书屋。进门的时候我微皱了皱眉,是因为想起那个正午撞破的不堪。 然后我发现,母亲也在里面。 如此郑重的场面让我有些发懵。 书桌后面,有个人背对我们凝望窗外。 我终于看到了他。我的父亲。 他转过身来,从上到下审视我。 与想象的并无差异,只是在我知道了母亲的私密过后,再看父亲的眼光,总带着一些闪烁。 父亲面色冷峻,锐利的眼睛直视我和母亲。 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一年我十六岁,已经高过母亲。 而且我从花草口中知道,我很美丽,与我的父亲或是母亲没有丝毫相象。是超然于阴阳,凌驾于性别之上的美丽。 父亲踱过来。静立在我面前。 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很用力。 我感到自己在他的手中逐渐被拔离地面。 憎恨的红光在他眼中闪现。 那个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窒息。 后来是母亲救了我。 我却不见得会感谢她。 争执。 无休无止。 最后,他们抛开矜持风度,扭打在一起。 恍惚中看见父亲抓起母亲的头发,发狠的将她的头颅向墙面撞去。 咚。咚。咚。 母亲闷哼了几声后,再发不出声音。 粉白的墙面逐渐被烙上红印。 父亲松开手,母亲的身体沿着墙壁滑落。 哦,是尸体。 浓重的腥味不断刺激我的嗅觉。 我看到鲜红的粘稠的液体从母亲脑后不住汹涌而出。 母亲面容已经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 她看着我。她那样的看着我。 别再看了。 虽说对于母亲始终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看到如此惨象我仍感到有些不适。 他们都疯了。 父亲站着呼呼喘着粗气。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盯住我。 他的脸上溅到的母亲的血液,还在不住往下掉。眼中的锋芒,足以将我刺死。 他扑过来了。 他要杀我。 像他杀死母亲一样。 我应该躲开吗。应该还手吗。 我继续活下去究竟有没有意义?以怪物的身份。 是不是应该就此死去呢。 这样一瞬间,我想了很多很多,太多太多。 在我的思绪尚且恍然的时候,我清楚感到手部湿热的感觉。 我的右手穿越父亲的胸腔。在他即将触碰到我之前。 腥味冲的我头晕。 父亲放大的愤恨的脸。 他用尽气力,一字一顿在我耳边重复。 - 恶魔,你会后悔的…… 我不是恶魔。 我不是怪物。 我是人啊。 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啊。 为什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突然发怵起来。 恐惧的抽回自己的手,听见血流如柱的声响。 失去支撑的父亲的身体瞬间倒下。 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也像是经历过几世轮回般瘫软在地。 我望着冰冷地面上,父亲母亲的尸体。 前所未有的寒冷。 寒冷像是虫子一般爬满我的身体,爬过我的静脉,啃噬不已。 谁来告诉我。 我该怎么办。 +幕十六+ 完
+特别篇·撕裂的过往(下)+ >>>>> 大批的官吏破门而入的时候,我仍瘫坐在地上,房间静止没有语声,惟有铜壶滴漏执着的运作。 我想,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事实上,直到我被强行扣上繁冗的铁枷锁,我依然没有想起我到底应该想些什么。 京城出现了祸患妖孽。 传说那个妖孽将亲生父母双双杀死,还图谋杀掉整个京城的百姓。 那个妖孽被捉住的时候没有丝毫反抗。 那个妖孽生了一对异于常人的眼睛。 那个妖孽就是我。 现在妖孽就要被处决了。 连日来的拷问极刑已使我虚脱到睁不开眼。 但,即使没有用眼睛看,也能感到周围民众的怨气,每一道眼光都是一把锋利的刃,一把把利刃将我刺的血肉模糊。 道士在我周围起舞,掀起呼呼风声。 我张了张眼,引起唏嘘一片。 或许是第一次见识到妖孽的眼睛感到奇特罢。 我总是渴望引起他人注意的,却未曾料想唯一的一次引人注目会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这时我很想送自己一个自嘲的微笑,却发现,僵着的嘴角无论如何也勾不起半丝弧度。 我根本不会笑。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在我与自己的嘴角胶着的时间里,道士结束他滑稽的舞蹈。 我才想松一口气,冷不防一件硬冷的物体刺穿我的心口。 居然还有比我的心更硬更冷的东西啊。 不对,我根本没有心的。 可是,为什么还会觉得疼呢。 我微微颔首,看到深褐色的桃木剑几乎完全没入身体,仅露出短短一截剑柄。 我听见了胸口传来的血肉隔离撕裂的响声。 这是……我要死了么。 我竭力想要张开困乏的眼睛,企图再窥这个世界一眼。 耳朵已经渐渐的听不见了。 我只看到人们嘴巴一翕一合,完全听不见声音。大概,是在拍手称快罢。 隐约中我又看到一个权贵模样的站出来,高声宣告了些什么,博得众好一片。 看罢,看罢。请你们看尽我的污秽,与肮脏。 反正已经堕落了,更不在乎堕落。 我忽然看见母亲,在那个正午日光下白花花的肉体,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那身体逐渐被血渍浸染,化作母亲和父亲临死前扭曲的面孔。 他们那样看着我。你们这样看着我。 每一个人都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黄的太阳西斜,人群逐渐散去。 萧瑟秋风卷起枯叶缠绵。 我就要睡去了,我想。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我在天堂还是地狱。 然而我立刻就醒悟,我根本还保持着双手被缚,桃桩穿胸的姿态。 此时我竟有些怨恨那个道士。既然要至人死地下手何不更狠些。 很短的时间之内我就发现,我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我使尽全力抬头看过去。 人影绰约。 愈渐模糊的视线令我实在无法辨清他的脸。 我努力的抬起疲惫的双眼,结果却只能看见他手中的利刃森森的青光。 刃上淌着的流质,是与父亲胸中母亲颅内涌出的一样的鲜红。 他是来了结我的吗。是死神吗。 我却发现他只是看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看我的样子像是在观测一潭深渊。 风声愈发猖狂了。 我想快些结束这无聊的拖沓,便攒足了气力,问他。 - 你是谁? - 我,就是你啊。 - …… 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隔了好一会,我才听到那冰冷透骨的音。 - 我是夜见。你的名字? - 没有。 -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是泰明。 - 泰明。 - 是是,泰明,愿意跟我一起么? - 一……起? - 一起嘲讽这个世界。一起毁掉那些毁掉我们幸福的愚民。 - …… - さ、把你自己交给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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