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欧·柏柯文说完了坐下来。 大卫·扬站起来向评审委员会讲话,他感觉到了他们的敌意和不耐烦。过去他从书上读到律师能猜透陪审员的心思时,心里一直抱怀疑的态度,眼下他却不再怀疑了。陪审员们的态度明白无误地挂在脸上。他们已经得出结论:他是有罪的。他们不耐烦,是因为大卫·扬完全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大卫·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有的紧张早已不翼而飞,声音恳切、真挚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之所以设立法庭,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来到这儿,是因为明智的法律清清楚楚地写着:每一宗案件都包含两个方面。但是,听了碧欧·柏柯文律师对我的攻击,听了她未经评审委员会的裁决——也就是你们的裁决——就宣布我有罪,使大家觉得事情好像就是这样。” 他停了一会,果然,这些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刚刚才毕业的新手,能在完全针对他的评审委员会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不易了,包括碧欧·柏柯文,十二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诧异。 初步达到效果,他继续讲:“碧欧·柏柯文律师一再重复地说,我是有罪的。那是一句谎言。就和在法院一样,在法官或是陪审团宣布一个人有罪之前,任何被告都是无罪的。我们大家到这儿来想要弄清楚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我请诸位牢记一件事:按照本州的法律,碧欧·柏柯文律师必须以无可置疑的事实证明我传递信封的这次行为完全是出于蓄意。在审判结束之前,我将向诸位提供确凿的证据,说明这次所谓的渎职事件,仅仅只是一次由于缺乏法庭经验产生的误会,而我个人在主观上完全没有这个意愿。我的话完了,谢谢。”网上找到的资料告诉他,后果已经造成了,渎职罪他恐怕无法逃脱,但蓄意的渎职与无意的渎职完全是两种性质,前者肯定会断送他的律师生涯,后者却最多是罚款。 倒是碧欧·柏柯文听到他这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渎职,更加地惊讶了,明白这个华裔小律师怕是跟自己选择了一样的策略:避重就轻! 接着是证人出庭作证。碧欧·柏柯文没有错过任何机会。受她邀请前来作证的人中,包括那八位武装法警,包括本·沃什,还包括一位当时在现场的记者。 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出庭,证明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卫·扬不可能犯那样的错误,而是出于他精心的谋划。每一次让证人作完证,碧欧·柏柯文就转过身来问大卫·扬:“你要问什么呢?” 大卫·扬每次照例回答:“无须盘问。”他明白,对这些为证人证言表示怀疑于事无补,一是自己的经验并不足以找出他们话里的破绽,二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起码是他们眼里看到的事实。 随着问话的进行,大卫·扬越来越沮丧,所谓的精心准备,几乎全都派不上用场,评审委员会就像一个微型的法庭,不是一个菜鸟所能把握的,他们至多也就是在心底有点同情他,却不会相信他的无辜。 不知为什么,大卫·扬陡然想起了当日的九号审判庭,当日的迈尔斯·甘比诺是不是也像现在的他一样绝望且无助,面对死刑威胁,他又是怎么保持镇定呢?起码坐那么近,他都没有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慌乱的痕迹。没道理一个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律师比不上一个黑手党,大卫·扬咬咬牙,强迫自己镇定,集中注意力听碧欧·柏柯文继续讲下去。 问话结束,碧欧·柏柯文又做了一个总结:“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大卫·扬去传递那封信的,但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会在法庭那样的重地,随意为陌生人传递东西......” 大卫·扬忽然心就是一跳,模模糊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这一走神,对碧欧·柏柯文后面的话就没听进去。直至女律师讲完,大卫·扬才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他决定搏一搏,起身说:“先生们,女士们,不好意思,我想先上趟卫生间可以吗?”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当然被允许去一趟。 但这一趟去的时间就有点长,有半小时之久,评审委员会成员全都等得不耐烦了,甚至开始准备派人去找的时候,大卫·扬回来了。他人看上去不错——除了白衬衫有点乱,又笑眯眯地向众位委员倒了歉,但评审委员会已经因为长久的等待而失去了耐心,几乎都等着碧欧·柏柯文宣布投票,再统计出投票的结果后就可以散会了。 碧欧·柏柯文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面前这个仍在微笑的华裔青年,虽然他仍旧是一副平凡到近乎丑陋的面孔,但仅就他刚才的表现而言,他很有勇气,也懂得选择适当的策略,再加上表现出的镇定与口才,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是一个有着巨大潜力的青年,就这样毁了他,实在太可惜。但再想想自己的情人,就因为大卫·扬的一个疏忽,失去了那个很好的获取政治资本的机会,也确实冤枉。虽然女律师自问是有正义感的律师,但也只是有一点而已,她不是圣人,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帮自己的情人。她向身边的另两个律师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律师会意,也各自看了看旁边的委员。 最后的捕杀迫在眉睫——大卫·扬装作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忽然满脸诧异地问:“柏柯文律师,这不是你的胸花吗?怎么掉这儿了?”说着,左手举起一支胸花。这是一只骨节明显的手,衬得胸花分外纤细而优雅。 碧欧·柏柯文一看是自己的胸花的样子,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前,果然不见了,就说:“哦,我也不知道怎么掉了?谢谢你,大卫·扬先生,请还给我好吗?” “当然可以。”大卫·扬微笑着看女律师,作势起身,却又追问了一句,“不过你肯定这是你的胸花吗?柏柯文律师。” 碧欧·柏柯文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说:“当然了,这间房里一共十三个人。就我是戴着胸花来的。除了是我的还能有谁的?” “原来如此。”大卫·扬笑得更灿烂了,本来作势要起身的人,却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看到碧欧·柏柯文想发火的样子,忙摇摇手道:“尊敬的柏柯文律师,不知你是否看过我在刑事法庭大楼回答纽约县地区检察官杰森·瓦特的话,如果你没看过,我可以重复一遍!” 碧欧·柏柯文隐约地猜到了他的想法,但眼前青年的敏锐却让她起了爱才之念,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说:“不用了,我们所有委员全都看过。” “那行!”大卫·扬举起了右手,右手里也是一支胸花,一支与左手里一模一样的胸花,纤细而优雅,“这才是你的胸花,我左手里的只是我刚才上街去买的。不过既然精明如柏柯文律师,都会认为这间房里只要出现了一支这样的胸花,那就一定是你的,我,一个刚刚毕业的律师,第一天到地区检查官办公室上班,为什么又不能认为只要是挤在杰森·瓦特检察官旁边的就是他的助手呢?况且,我还看到那位‘助手’好像还跟杰森·瓦特检察官说了几句话。这只是一个人的惯性思维问题,与所谓的愚蠢、与所谓的渎职,都挂不上钩!好了,我的话完了,不知柏柯文律师还有什么话要问?” 碧欧·柏柯文一动不动地看了他半天,最后, “好、好、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我现在想说的是,扬律师你的确说到了点子上,我个人认为你应该是无罪的,但是,明天我恐怕要向纽约法院起诉你的盗窃罪。呵呵......”她喜欢聪明的男人,尤其当这个男人还如此年青的时候。 大卫·扬先是一惊,跟着也笑了:“哦,不过为什么不能是你自己掉在地上的呢?我也不过就是花光了我剩下的钱,去买了一枚胸花送给美丽的女士。” 她旁边的两个律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其余九位由普通纽约市民组成的评审委员会成员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大部分也笑了起来。 另两个律师经验何等丰富,一看这架势,就知道碧欧·柏柯文是想放大卫·扬一马,他们俩决定一个去向杰森·瓦特打电话,一个就准备找碧欧·柏柯文谈谈,但是碧欧·柏柯文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直接就宣布开始投票。 最终投票的结果:10:2。 十比二——又一次站在繁华的纽约街头,大卫·扬伸开双臂,面对天空,长吁了一口气:呼!饭碗保住了。虽然碧欧·柏柯文的中途倒戈出乎他的意料,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正式出庭就打败了评审委员会及躲在评审委员会后面推手的首席检查官。呵呵,他想如果他写本畅销书,书名就叫做《我打败了纽约首席检查官》,一定赚钱。 “叮咚”,手机里是短信的声音。大卫·扬心情正好,毫不犹豫地拿起来看:“谢谢你送的胸花,有没有兴趣来我的事务所上班! 碧欧·柏柯文” “好的,明天早上我就去!” 大卫·扬需要工作,他想了想,认为碧欧·柏柯文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也有着这个庞大的纽约城里许多人所缺乏的正义感,所以即使她的情人是杰森·瓦特,想必也不会影响事务所的工作。至于同样就职于柏柯文兄弟事务所的本·沃什,之前本来就只是四小时的同事,今后就继续当回普通同事吧。所以他答应了。 “叮咚”,又有短信:“恭喜——迈尔斯·甘比诺” 迈尔斯·甘比诺?教父?消息可真灵通!大卫·扬有点诧异,但是教父又怎么样?反正以后两人是绝对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他才懒得理这种人呢! 两个月后,大卫·扬再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神清气爽。黑天使(六) 一年后。 靠上次的千张帖子及随后写的畅销书《我打败了纽约首席检查官》,大卫·扬成了网络红人,指名找大卫·扬办案子的客户络绎不绝。虽然他真实的业务水平尚有待时间的锤炼,但名人效应就是大呀。一年来财源滚滚,喜得大卫·扬每天都喜上眉梢。靠畅销书赚的稿费首付,他在纽约市中心买了一处比较大的公寓,然后用律师的薪水缴贷款。纽约房价是很高的,入职一年,就拥有那么大一处公寓,他心满意足。他甚至在大街上捡回一条无主的流浪犬,取名叫迈克。现在他的生活十分美好,所差的不过是一部好车和一个贴心的情人而已。 不过,大卫·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选择先买房正是典型的中国人的做法,而对美国人来说,除非到达百万富翁的程度,一般高收入的白领们会买昂贵的跑车,会经常出国旅游,但对住处却往往只租不买。 □□□自□由□自□在□□□ 大卫·扬无疑是有天赋的,凭着去年在评审委员会的出色表现,他不仅成为柏柯文兄弟事务所的一员,而且他也彻底喜欢上了在法庭上的感觉,那是战斗的刺激和伸张正义的骄傲。 虽然找大卫·扬办案的人大多是冲着他的名气而来,但他凭自己的努力让客户感觉到物有所值。年青的华裔律师在法庭上的盘问成了戏剧性的事。在盘问时,他应付自如,速度适中,富有节奏感,又善于利用时机。他还学会了一眼认出陪审团负责人,以便自己全力以赴和他周旋,因为他明白他能够左右其他人的看法。 一个人脚上穿的鞋子能反映一个人的某种性格,大卫·扬注意寻找穿便鞋的陪审员,因为这些人往往性情随和,这些小窍门使他成了物色友好的法官的专家。 大卫·扬研究战略,就是审讯时的通盘计划,同时也研究战术,就是每天甚至每分钟采取的具体步骤。大卫·扬夜以继日地为每一起案件做好周密的准备。他仍旧记得那句格言:多数官司在开庭之前胜负已经定局。他让自己熟悉各种记忆术,以便记住陪审员的名字。在法庭上能准确地说出陪审员的名字,会拉近他们的距离,帮助他更好地赢得官司。 一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他好不容易赢得一场官司后,疲惫地从法庭回来,一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百合花,一股透白的芬芳扑面而来。 大卫·扬一笑,心想准是碧欧·柏柯文送的——强势的女人,即便在自己的事务所里追自己的下属也从不避嫌!自从半年前和杰森·瓦特分手后,只要大卫·扬赢了官司,碧欧·柏柯文就会找他一起庆祝,并送上花和一些小礼物,摆明追求他。虽然十次里他顶多只答应过一次,但碧欧·柏柯文仍然乐此不疲。 拿起花上夹的纸片看一眼:“你又赢了,晚上一起吃饭!”底下没落款,只是写了餐厅详细的地址和时间。看得他不禁又摇了摇头,碧欧·柏柯文不是不好,但他恐怕无福消受。他承认,自己在感情上是有一点点洁癖的,这从他长到二十多岁,居然只在大学里有过一个女朋友就知道。碧欧·柏柯文毕竟曾是杰森·瓦特的情人,如果仅仅在她手底工作,大卫·扬还可以接受,但要谈到上床,他恐怕就只会想到一年前那么凄凉的情景,想到杰森·瓦特,想到那只可怜的金丝雀。 以前他不敢明言,但现在已经在这儿工作了一年多,虽然赚取的经验可能不是那么丰富,但也足够让他去新的地方找份新工作了。他想,是不是趁今晚跟碧欧·柏柯文摊开来说清楚?从总体看,碧欧·柏柯文是一个好女人,在这一年多,他总共接了十几场官司,一次没有对上纽约县地区检察官杰森·瓦特,不得不说是有碧欧·柏柯文刻意的安排。她不该遭受自己这样的对待。 订餐的餐厅离柏柯文兄弟事务所比较近,大卫·扬没有打车,直接步行过去,到了门口就有服务生问:“先生,几位?” “我约了人,她预订了203号包厢。” “203号包厢在二楼,先生您里面请!” 这家餐厅的环境很好,光线幽暗,他只模模糊糊看到包厢里有个人影,就打了声招呼进去坐在对面:“老板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 对面的人影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他。 大卫·扬觉得有些不对劲,抬起头仔细一看,对面的人一套合体的黑西服和黑色的眸子, 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加衬得肌肤胜雪,长发似金,散发着超越性别的妖娆,竟是许久不见的黑手党教父迈尔斯·甘比诺。大卫·扬就感觉心脏一阵紧缩:“是你?!” “我小时候的理想,也是当个律师!”教父开口了,是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严格地说,这是大卫·扬第一次听到迈尔斯·甘比诺的声音,电视里对迈尔斯·甘比诺的采访不算。迈尔斯·甘比诺的嗓音并不深沉,反而有一种介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清冽,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奇异地安抚了他刚来的慌乱,竟然就那么随口答了一句:“是吗?那怎么又没当呢?” 刚说完,又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朋友,顶多比陌生人强一点,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和职业,或许还要再加上一起上过报纸的头版头条,仅此而已。 迈尔斯·甘比诺也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摇铃,吩咐服务员开始上菜。 见他这样,大卫·扬本来想说自己弄错了人要离开的,现在也不好出口了,心里不禁开始盘算,教父约他吃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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