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一段话,结尾确是妙笔,不过,就我个人来说,透过层层迷雾包裹的历史,看清一个完整的正德,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或者,云山雾罩间偶尔露出的半缕真容,就足以拨动观者的心弦,哪怕那只是一件入不得本纪的小事。 有一次,紫禁城里呆腻味的正德,溜到某个大臣家去蹭饭,大臣惶恐之际一阵慌乱,竟忘记在他面前放上一双筷子……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不敬之罪,发现问题时所有人都吓得要死,正德却浑如没看见一般。 另有一次,正德皇帝的奶奶挂了,群臣按照礼制露天祭拜。那一天正好下了大雨,正德看见大家跪在水中,大概是担心他们得关节炎的缘故,一时于心不忍,便说,罢了罢了,反正是我自己的奶奶,你们都起来回家就OK了。满怀哀思一心助皇上悲的大小臣工,却无人领情。事后,状元舒芬领衔上书,直接攻击正德此举不孝。对于这件事,我们在读出正德的人情味之外,也足以推断出当时正德对这帮道学先生的厌恶了。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笔杆子里面出历史。得罪了笔杆子集团的正德皇帝,注定不可能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光辉形象了。 值得一题的是,在文官集团的口诛笔伐之外,民间社会对正德皇帝的态度反而宽容许多。除了各地散落的传说故事之外,描述正德调戏民女李凤姐这一封建统治者滔天罪行的传统剧目《游龙戏凤》,在遭到正统意识形态的窜改与曲解之前,本是一出群众喜闻乐见的喜剧。而现代就更是这样了,既有《天下无双》这样的无厘头电影,也有间或出现的戏说电视剧——大概正德皇帝浪漫而有情的个性,本身就蕴含着与现代社会审美观接轨的丰富潜能。有趣的是,一向被诟病为对于传播错误历史知识居功至伟的戏说类影视剧,这一次却出现了比正统历史更加接近于历史真实的可能性。 不可忽略的历史情节,还包括他同样极富戏剧性的驾崩。在今天江苏淮阴附近的清江浦,正德皇帝看到江上捕鱼人的动作十分飘逸灵动,便有了模仿秀的念头。于是他换上渔业生产用服装,驱舟撒网,本来玩得十分HAPPY,竟一不小心落入水中;虽被救起却已落下病根,不久之后便驾鹤西去。一生不甘于受制于礼法的正德,终于以一种极度不合礼法的方式死去,恍如最后一个天马行空的创意。大概也只有这一次的越礼,正德不用再烦恼于耳畔挥之难去的嗡嗡声。 帝王要死,本来选择余地是十分宽泛的,或病笃于龙床,或中毒于深宫,或被箭于阵中,或自缢于白绫,或自然或恐怖,或壮烈或凄惨;可没有一种比扮渔民落水而死,更不相称于帝王身份的死法了。仔细想一想,这当然是一次非正常的事故性死亡,可这不也正是对一个渔民、一个普通人来讲,十分普通的结局吗?事实上,对生于帝王家的孩子而言,种种令宫中府中匪夷所思的创意,所为的,无非是和普通人一样罢了。 对于正德皇帝,这个天性浪漫而有情的年轻人,我深深地报以同情。这不同于《明史•武宗本纪》末尾处“假使承孝宗之遗泽,制节谨度,有中主之操,则国泰而名完”式的惋惜,那是一种已经在泱泱大国衣冠典籍中修炼到了极致的假大空。 这种同情,甚至不同与包括我在内许多人的,读史掩卷之时对绝代词人李后主、天才画家宋徽宗、资深工程师元顺帝、高明木匠明熹宗这一类帝王的同情;虽然正德皇帝与他们一样,同样当得起一句错入帝王家的感叹。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历史上毕竟还是留下了自己的作品或者相关的记录,足以供后来者扼腕叹息;正德则不同。如果不做皇帝,我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或是该做什么;其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不仅浪漫有情,而且聪明任性,正如你我。 除了曹操等极少数奇人之外,专业词人、画家、工程师、木匠的理想,是很难与一个好皇帝的职责兼容的,但它们至少可以成为一个不那么高明皇帝的业余爱好。可一个普通人的想法、意趣和行事方式,可能和皇帝的角色有哪怕丝毫的通融余地吗?这至少是非常艰难的,这也正是我把更多同情留给正德皇帝的原因。值得感叹的是,在如此命运面前,正德皇帝却以他与生俱来的浪漫天分,帮我们在阅读这段历史的时候,感受到了与悲剧气氛深刻的李煜传赵佶传等等所不同的,一丝可掬可捧的喜剧气质。 中国的历史,从来不缺帝王将相、忠臣烈女、奸佞小人、草莽豪侠,可这形形色色的人等,大多却或主动或被动地套上了面具,描上了脸谱。一幕幕活剧虽然精彩纷呈,却难免让我觉得遥远而虚空。反而是虽然也被套上面具、但常常会自己设法扔掉的正德皇帝,在永恒流淌的历史长河中,露出了一张清晰而可亲的脸。 他并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人,但是他一辈子都这样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生活着。他的一生都在谋求抗争,可惜的是虽然他拥有天下最高的皇权,依然改变不了自己生命的轨迹。他的故事,是由好多喜剧组成的一个大悲剧,不论是对他,还是对这个庞大的帝国。 他的庙号为武宗,这很符合他,因为他很好武,他是真正从内心底把自己看做武人的,虽然这个身份在那个时代其实是卑微的。他的年号叫正德,这更像是讽刺他,因为按照传统的观念,他全身上下似乎找不出一点能看到的“正”的德行。 他常常被人冠以“荒唐”,“病态”这些贬义的词眼,但是他的性格却最像我们现实中的普通人,一个调皮的孩子,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青年人,一个对身边人无比随和的公子,一个对繁文缛节不以为意的客人,一个会体谅下属在雨水中跪地辛苦的上司,一个不忘在祈福时候加上爱妻名字的丈夫,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有着极大兴趣的聪明学生,一个可以和你挤坐一辆破车的朋友。然而悲剧正是在于,这上面的诸多身份里,唯一没有他最正式的身份,一个皇帝,并且应该是恪守传统道德的皇帝。 明代的大臣们一直把皇帝作为一个神话的偶像来塑造,他们要给万民描绘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没有欲望,可以无限时间工作,没有个人感情,没有脾气,可以英明的分辨出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可以从诸多的奏折里聪慧的挑选最正确的那一个的皇帝,当然,这种人根本不存在,明朝的皇帝里最接近这个标准的只有孝宗皇帝,有趣的是,最远离这个标准的正是孝宗皇帝的儿子,这个最类似常人的朱厚照。 他用自己超乎一般人的勇气在执着的与他的臣子进行对抗,并想尽一切办法来戏弄这些看似外表端正正经的道学家。他不想再像他的父亲一样,郁闷的活一生,他要活的快乐,要活的精彩,实际上他几乎做到了,虽然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很多年的骂名,但是性格如朱厚照这样的人,也许根本就不在乎你对他说什么。昏君也好,明君也好,于他的生活根本无关,甚至在他的心目中,说他的是明君反而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他的所谓罪名,在一个农耕已进入僵化状态的大帝国是不可想象的疯狂,或许,如果他是一位可汗,评论会有所不同吧。 那是一个精彩的时代,从最高的皇帝,到读书的士人,都呈现出一种叛逆传统道德的倾向,“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句诗既可以形容唐寅,也可以形容朱厚照,以及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人们,而王守仁心学的创立,更是在守护传统的大明王朝的夜空里燃起的一朵绚丽的烟花,从此开始,一个国家伟大的转型时代开始了。 当然,朱厚照根本不会关心这些的,在他临死前,我想他思考的问题应该是:下辈子,我还能做普通人吗? 番外 大家都想看顾峋风如何解陈湘的心结,可是陈湘的心结其实用不着他解啊——短期内秋水不会再开一部了,因为没什么可写了;可能去把另一个坑填上;但是大家非要对陈湘有个交待,那就写个番外好了:) 就从顾峋风醒来那一夜接下来(第五部最后一章) 顾峋风见二人神情亲密,心头暗暗一松;没想到自己居然昏睡了两个月——当初气得陈湘孤身远走,如今他为救治自己又累出白发来,越觉心中歉疚,涩声道:“陈湘,我对不起你。” 千辛万苦终于换来这一句话,陈湘心头一暖,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连忙侧转了头。顾七笑道:“湘哥哥大人大量,才不计较这些——湘哥,大哥一醒来就问你受没受伤,刚才还要起来去看你呢——你先看看他的伤吧。” 陈湘白了他一眼,往墙边一指道:“我没那么大量——你那边跪着去。” 陈湘坐在床边诊脉,顾七本来跪在他后边床上给他束发,素知他性子宽和,今儿夫君醒来,大家都高兴,怕是也开起玩笑来,也就不以为意,笑道:“好哥哥,好歹大哥也是我给弄醒的,将功折罪吧?” 陈湘道:“我正要问你——怎么把他弄醒的?”顾七听他这一问,登时涨红了脸,不敢接口说什么,乖乖地去墙边跪下。 顾峋风的心思还停在数月之前——陈湘离家出走前就曾让自己责打顾七一百荆条,只当他今天又翻旧帐,偏偏自己又不能动,忙道:“陈湘,都是我不好,你要罚罚我。”陈湘见他又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脸色一沉,拿过针盒拈出一枚金针来。 顾峋风最怕陈湘的金针——鞭子藤条疼得再厉害他都能忍,陈湘的金针刺穴却是麻痒难当。陈湘看他脸都吓白了,看着他道:“就怕我怕成这样?” 顾峋风一咬牙,道:“我对不起你,原也该,该罚。”顾七跪在一边看着,微笑道:“大哥别怕,湘哥是在给你治伤——这两个月他每天都要给你施几遍针。” 陈湘瞪了他一眼,道:“你再敢乱说乱动就出去。”顾七道:“别,我不敢了哥哥,我在这儿老实跪着。” 陈湘看着顾峋风道:“你体内真气如何?”顾峋风道:“刚才试过了,胸口空荡荡的,一点儿气息都提不起来,连小指头都动不了。” 陈湘一皱眉,道:“以前中毒时你也是气息丝毫提不起来,这回感觉一样吗?”他虽不提名字,三人都知道说的是当年顾七给下的“寸相思”,顾峋风回忆道:“那时候是全身酸软,内息还在,只是自己感受不到!这回——这身子就好像不是我的一样!脑袋底下仿佛连着一截木头。” 陈湘盖住他眼睛,金针向他胸口刺了下去,问道:“我刺得哪里?” “胸口——左侧” “左侧多远?” “多远——两三寸?” 陈湘试了几次,发现他全身对针刺的感觉还在,只是具体地方辨别不清;微一沉吟,扶着他倚着枕头斜坐起来,道:“那你全身放松,闭上眼睛。”顾峋风答应一声,闭上眼任他摆布。 陈湘取了一块布垫在他后脑下面,将他稀疏的头发拢到脑后,拿起剪子便齐根剪了下来——顾七在一边看着,“啊”得一声,惊呼出来。 他自己爱美,也就爱屋及乌——顾峋风昏迷期间经常一把一把地掉头发,看得他心疼不已,骂了绿烟一顿,后来便每天亲自给他梳头。哪知道陈湘这么狠心?禁不住道:“哥哥,我是替你拔白头发来着——我是怕你看见了伤心,我没恶意啊;大哥随口说一句话,你就至于这么罚他?” 顾峋风听他泣不成声,睁开眼看看,安慰他道:“陈湘是为了给我治伤——头发掉了还会长出来,有没有又怎么样?”陈湘果然又拿出小刀将他残余的碎发剃干净,渐渐成了一个光头模样,接着打火点燃艾绒,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些!” 顾七在一边看着他剃光了夫君头发,浑身便哆嗦起来,见陈湘手中点燃的艾绒果然又向他头顶摁下,只当他还要烧香疤,禁不住哭道:“不要——哥哥,今儿我是犯了邪念,可是四十九天斋戒期满了啊?” 陈湘看了他一眼,奇道:“你犯了什么邪念?”看他一张脸跟红布一般,又说道斋戒期已满,登时明白过来;便不再逼他,转问顾峋风醒来时什么感觉,他只说觉得下边分身被火烙了一般,糊里糊涂就疼醒了。 陈湘吓了一跳,回头道:“你用艾绒灼他那里?”顾七连连摇头,道:“我不敢动火,是小冰块!”陈湘细看夫君分身上并无伤痕,点了点头,白了顾七一眼道:“你拿荆条把肌肤抽得鲜血淋漓都不怕,头发掉了就怕成这样?” 顾峋风猛地瞪大眼睛,问道:“谁?阿七?他为什么动荆条打自己?”陈湘道:“你问他自己。”顾七暗自惭愧,低头道:“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顾峋风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湘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道:“你昏迷不醒,快把他急疯了——觉得对不起你,打完了鸣儿打自己。”顾峋风知道顾七性子偏执,又深爱自己,看着他道:“你说你?”又气又心疼,也不知说他什么好。 顾七忙道:“我改——湘哥哥教导过我了,我们刚做完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超度沙场上战死的亡魂,兼为大哥祈福,大哥果然就醒了——可见佛菩萨灵验非常!我以后都跟着他念佛,再也不随便杀生胡为了。可是湘哥,你真想让大哥作和尚么?” (二) 顾峋风是跟陈湘一道在海外圆兴禅师座下听闻佛法,只是未曾皈依,听得顾七都跟他一起做佛事,顾峋风心里一翻腾,禁不住道:“陈湘,你是不是在佛前许下愿了?你,你皈依了?” 陈湘点点头道:“我信佛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这场生死大劫也是一场机缘,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不如皈依了正经修持。”顾峋风道:“是在家修行吧?你持戒吗?”在家居士持的五戒是戒“杀盗淫妄酒”,夫妇正伦并不禁止;只不过初一十五和佛诞诸日斋戒期要有所避忌。 陈湘点了点头,顾峋风想想自己怎么也分不开身让二人满意,一闭眼道:“我也跟你皈依持戒——与其伤了你们俩,不如我悬崖勒马!断了这三千烦恼丝也好!” 陈湘看着他下了大决心的模样,禁不住好笑,低头便拿艾绒灸向他头顶几处经穴;顾峋风虽疼得冷汗直冒,却闭着眼一言不发。 顾七于此一知半解,只看陈湘每日茹素不动荤腥;而夫君也答应要持戒,甚至闭着眼让陈湘给他烧香疤,登时急得眼泪汪汪,求道:“哥哥,大哥他气血大亏,现在就不让他动荤腥,他,他——这戒规我替他持行不行?” 陈湘“哼”了一声,道:“真是罪过——皈依受戒也是逼迫的?他尘缘未断,你就更不要提——执着心太重,连一根头发都放不下!这皮囊色相你就这么看不开——他没了头发,难道你就不爱他了不成?” 顾七让他问得一愣——是啊,肌肤破了能长好,头发掉了也能再长出来——也就是难看一阵子,似乎犯不上这么伤心。抬头看顾峋风头发剃得光光的,加上整个人瘦骨嶙峋,跟以前潇洒如神的大哥跟两个人似的!可是,就算样子变了,那个热肠热心的大哥本性没有变,对自己的关怀更没有变! 顾七道:“我爱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他!”陈湘道:“那不结了——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老掉头发?血气不足滋养全身,须发自然枯瘠——与其勉强维持,不若连根剔除,以后血脉充足时再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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