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自己的心里也有点儿酸酸的。莫名的酸楚。 盛炳坤从小到大都很引人注目。他长得不错,人高马大,男子气十足。很聪明,学习方面,从来不用大人操心。母亲很爱他,母亲的情人对他也很不错,父亲,虽然见面的机会很少,可是每次见面,对他而言,都像一次狂欢。 长大了,父母出事了,他就更加引人注目了。他痛恨这种注目,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回避。只有目不斜视,不理不睬。是的,他不信任他人,包括祖父母和兄弟姐妹,包括同学,包括同事。但是这个也不困扰。他有情人,情人来来去去,可是没有人走到他的心底。说老实话,他也不知道他的心底在哪里。 遇到吴军,正是他最熬不住的时候。身体熬不住,对罗逸的信任也快熬不住了。他终於明白,罗逸在耍他,也知道罗逸为什麽要耍他。他在思忖,要不要继续相信罗逸呢? 然後吴军出现了,那眼神,刀子一样。吴军後来解释,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掩饰的,不带感情的。可是盛炳坤就是觉得,那家夥在用眼神解剖他的思想。他愤怒,却不知怒火如何宣泄。 第二次见面,那家夥还装神弄鬼。盛炳坤火气就这麽冒上来了,不管不顾地拦住他,揭穿他。然後看到吴军的眼神,好像有火在烧,使得那双平淡的眼睛,闪烁著光芒。 然後就这样,一来二去,上了床。两个人非常的合。在床上如此,在床下也是如此。盛炳坤工作的时候,那家夥就会消失。等他有空了,那家夥又凭空出现。从不抱怨,从不打听,他要怎麽样,吴军就会怎麽样。而且看来看去,那家夥都显得无比的满足。 早就猜到那家夥是个特工了。不过,盛炳坤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对他的家庭也没有兴趣。之後会不会在一起,他完全没有打算。合约期满,他也许会留下来,也许会回美国。谁知道呢? 慢慢地,盛炳坤能从他的一抬眉、一撇嘴就能看出他的心绪,他也越来越喜欢花时间来看吴军,就这麽看著,看著他的脸,他的身体。他发现,每一次观察,都能看到吴军特别的地方。那个人,哪里普通了? 当他在工作的时候想著吴军傻笑时,盛炳坤警惕起来。罗逸告诉他,碰到这种情况,一定要镇定。如果无法解决,抽身。这样,就不会害人害己了。 然後吴军告诉他跟他在一起是他的任务。盛炳坤松了一口气。好好,那家夥没有爱自己,只是喜欢而已,那麽就不会要求过多。自己呢,也没有包袱了。 然後又怅然若失。为什麽,他不知道,也不打算去知道。 四川一行,他扔掉了那枚戒指,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他不知道为什麽会扔掉戒指。石砾群断了一条腿,Kevin把精心留著的长发剪了,自己,当时看著吴军冷静的眼神,一恍神,居然就那麽把戒指给扔了。後悔莫及的时候,吴军走到他的身边,摊开手掌,手心上的那枚戒指,还带著血迹,石砾群的血迹。 盛炳坤命令自己不要想太多。这样,就这样好了。最终,他都将一个人走下去,走向生命的尽头。吴军和他在一起,不过是任务。就算不是,就算是爱,自己也承受不起,也配不上。 罗逸说过,吴军很强悍,随自己怎麽折腾。可是盛炳坤怎麽看,都觉得吴军没有那麽强悍,有时候甚至感觉,那人,就像自己的肋骨,他痛,自己也会莫名的痛。 盛炳坤又要绕到死胡同里去了,狠狠地骂了上帝一声,打电话约罗逸一起吃饭。 好多人聚在一起。石砾群,赵仲恺,罗逸,古佑民,Kevin,还有那个看上去就痞痞的张群,到了河西一个土家菜馆。 一群人在一起主要商量慈善组织的事情。盛炳坤以为,应该没他什麽事,出钱就可以了,谁知道罗逸要他以自己的名义跟美国的某些协会联系搞些项目,在基金会再弄个分基金,专门给灾区的孩子提供教育补助,这个那个的,盛炳坤一听就头痛了。他不喜欢做这些事情。求不求人且不说,许多书面工作,很繁琐。 罗逸叹了一口气:“那算了。本来我还以为你会想帮吴军一把呢。上次我们在四川出了事,对他而言是大麻烦。” 盛炳坤急了:“什麽麻烦?我怎麽不知道?” 罗逸撇撇嘴:“跟你说有什麽用?就好像你做研究,失败了是你自己的责任。他跟我们去四川,是他的任务,我们有任何闪失,他都有推脱不了的责任。我想著,他好歹是你的情人,我们做些事情,能够帮他将功补过吧。” 盛炳坤咬咬牙:“那好吧。我想想办法。”头更加痛了。 赵仲恺偷偷地跟罗逸说:“你干嘛为难他?他去弄这个,会受别人的样子的。那家夥,心高气傲得狠哪。” 罗逸冷笑一声:“吴军的那个希岚姐,耍得我够呛,我当然要在炳坤身上找回来。你放心,我是顺带出一口气。这个慈善基金,他陷得越深,就越脱不了身。哼,如果哪天他发宝气要回美国,我们这些人不都惨了?” 赵仲恺连连摇头:“炳坤怎麽会那麽信任你?” 罗逸没做声,沉默了许久,说:“你觉得炳坤不应该信任我吗?如果他真的信我,也许他的毛病会好一些。吴军,是他的克星啊。仲恺,投入的爱,没有保留的爱,是什麽滋味,你知道了吧?炳坤也许也能知道。” 赵仲恺叹了口气:“你说得这麽伟大,还不是想显示你的手段高超?那个希岚小姐,对你的打击真的那麽大?” “不是。”罗逸微微地笑著:“我怕你们这些人有麻烦,打搅我和佑民的幸福生活。” 被打包卖了的盛炳坤回到家,後悔得不得了,真不应该喊他们一起吃饭的。可是罗逸的话很打动他。如果他能做一些事情,吴军的压力可能会减少吧。 科学家也有科学家的协会,盛炳坤在他这个行业算是有名气的,跟各种组织、大学联系,并不费力。可是他从来都不大与同僚打交道,别人对他的看法,又嫉妒又瞧不起。有那样的身世,再加上那麽别扭的个性,不晓得有多少人想看他的笑话。不过,总会有人理睬他吧,美国的民间慈善组织也数不胜数,他总归能够发挥一点作用吧。 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等募捐的事情有点眉目的时候,盛炳坤突然发现,已经到了七月下旬,吴军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跟他联系了。 盛炳坤心慌起来。更令他恐慌的是,他根本无法主动与吴军联系到。他的同事,他的家庭,他都一无所知。 怎麽办?盛炳坤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就是想不出辙。 似乎只能又去找罗逸了。43. 接到炳坤的电话,我有些茫然。吴军下落不明,这个我是知道的。上个星期,中年人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吴军在新疆调查某团体时与搭档失去了联络,当时,他们在喀什,吴军的搭档在接头点一直没有等到他来,之後,再无消息。中年人打电话告诉我,主要是要我稳住炳坤。炳坤的脾气,他们也知道,怕他乱来,到处乱撞。不管吴军是否无恙,炳坤都不能出事。 我当时就有点儿忐忑不安。炳坤对吴军的感情,我知道,可是是不是深到会乱来的地步,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不能打草惊蛇。那家夥是个笨蛋,可是有时候,却敏感得不得了。我和仲恺商量,这事情到底要不要瞒著炳坤,仲恺也拿不出主意──他跟炳坤的交情以及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呢。最後我们商议的结果是按兵不动。但愿那家夥一如既往的迟钝。 可是接到电话,我就明白,那家夥动的真心,恐怕也不少哇。这些年,他和人交往,一直都是彼此不干涉,其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最後都散夥。他在克制自己,不去强求。可是电话中他的口气,听上去那麽慌张,那麽担心,这是前所未有的。 此时的我,倒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了。他势必知道自己已经在危险的边缘,势必知道自己已经深深陷落,可是他的举动表明,他没有打算撤,到底是因为他还没有意识到呢,还是已经意识到了却不想放手,弄清楚这一点很重要。 我把炳坤约到我家,把我妈和月华差了出去带逸民玩。Kevin哭起来如梨花带雨,而炳坤要哭起来,就是震天动地了。话说,我怎麽成了保姆?无论什麽人,一有事就找我,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要死要活。这年头,男人都怎麽啦? 炳坤果然哭丧著脸进了我的门,我刚帮他倒好酒,他就欻拉一下子坐在地上,头靠在我的膝上,抱著我的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佑民从卧室冲到客厅,急声问道:“怎麽啦?怎麽啦?”见我做了个手势,不由得吁了一口气,看看门窗关得好好的,才耸了耸肩,进卧室去了。 也难怪佑民吓了一跳,炳坤的哭声,也太大了一点。 我摸著炳坤的头,无奈地说:“有什麽话好好说,哭什麽哭?吴军出任务,不可能什麽都跟你交代。说不定,这个任务没有完,又去做别的任务了。” 炳坤摇摇头:“不会的。我的意思是说,这一次,肯定出事了。罗逸,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好慌好乱,却又不敢乱动。我不知道该去问谁。去国安局?如果又给他添了麻烦怎麽办?他爸妈,我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该怎麽联系。最主要的,罗逸,最主要的是,我想起了以前。呜呜,我爹地妈咪不在的那一天……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做,只有呆在那儿,静静地等待著一切的发生,然後,发生了的,再也无法挽回……”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炳坤这样的白痴,直觉往往对得惊人。他……感觉到什麽了?或者是……心电感应?没有这麽神吧?还有,他父母的死,似乎他……有著什麽样的自责? “你爹地妈咪的事情,跟吴军没有关系吧?” 盛炳坤大口地喝著酒,头靠在我的膝上,喃喃地说:“那一天我回到家,看到他们在吵架,我就知道不好。可是爹地要我到楼上去看书,不看完不能下来。罗逸,你知道吗?我晓得会发生什麽事,我坐在那儿看书,手脚冰凉,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快去,快去!去做什麽?我也不知道。就是要快去……可是我动弹不得,不知道什麽让我无法动……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儿,一页一页地翻书,拼命地翻,拼命地看……可是那书太厚了……太厚了……” 盛炳坤突然趴在地上,用头撞著地板。那个样子很可笑,可是,却让我心惊。我拖他,却拖不住,大声地喊佑民出来,我们两个人,终於把他的头扶起来。我一屁股也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头,听著他的呜咽,心沈了下去。 佑民扶住我的肩,没有做声,另一只手,拍著盛炳坤的背,轻声地安慰道:“有什麽事情,慢慢说,慢慢说,我们都在这里。” 盛炳坤剧烈地咳嗽起来,喘了半天,才说出话:“这两天,我在家里,两天,手脚发麻,冰凉凉的。长沙这麽热的天,我直发抖。罗逸,我的脑子里又有声音说,快去,快去!可是该死的,不知道去哪里,做什麽!罗逸,我好害怕,好害怕!吴军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告诉我,我该怎麽办,怎麽做?我怎麽样才能让他回来,到我身边来?!” 我也不知道。 很可笑是不是?我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强大,没有什麽解决不了的事。可是吴军的失踪,我完全无能为力。而炳坤的恐惧、害怕和牵挂,我也帮不上忙。 不明所以的佑民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对炳坤说:“你这样惊慌,无济於事。那个吴军,也会很担心你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慢慢来。” “慢慢来?”炳坤含著眼泪冷笑了一声:“慢慢来,我怕会错过他。罗逸,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怎麽啦?为什麽会这样?像一个怨妇,等著爱人回家?我是不是,是不是那麽深的……那麽深的……罗逸,我会不会害人害己,就像我爹地一样?” 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你怎麽能就此断定他出事了?也许,你不再是他的任务了。”我岔开话题。 炳坤沉默了一会,抽泣著,叹息著,近乎耳语地说:“他是这麽说的,跟我在一起是一件任务。可是我知道不是。我看得出来。不过一直就当作是了,以此来自欺欺人……我不想让他走,不想赶他走,又怕自己会……嫉妒是魔鬼……可是他不会乱来的,他总归会等著我出现,他心里总归会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跟炳坤是无法讲道理的。我於是闭嘴,挪动一下身子,靠在佑民的肩上。我不可一世了好久,真的好久。可是现在觉得倦了,觉得自己对於好多事情无能为力了。不过并不因此慌张。靠著佑民就可以。就算他也没有什麽本事,可是他总在我身边的。 “你觉得他是真心对你的?”这大半年来,我发现我说这种肉麻无聊的话越来越顺口了。 “嗯。”炳坤哭累了,接过佑民递过的纸巾,擤了擤鼻涕,抽抽嗒嗒地说:“我当然知道。罗逸,他的事情,有很多我都不了解。他家里有什麽人,他有什麽好朋友,甚至他喜欢什麽不喜欢什麽我都说不清楚。可是我就是知道,那个家夥,把我看得很重。就算是没有任务,他也会不顾一切地跟我在一起的。他就像一把火,真的,为著我,他宁可燃烧自己。” 如此煽情的话,我听著,并不觉得滑稽。吴军那人,在我看来,就像一座山,沉稳、冷静、不动声色。我也算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可是呢,我是在克制自己不表露情绪,而吴军,似乎根本就没有什麽情绪。 可是炳坤是他的爱人,他对於吴军的了解虽然有限得很──甚至可能比不上我──不过,就算一无所知,那两个人的心也许靠得非常近。炳坤不了解吴军的表象,却了解他的本质。 很邪门,却不是不可能的。 等妈妈他们回来,炳坤已经趴在地上,枕著我的膝盖睡著了。我们这几个人,数他身形最高大,可是也数他最不成熟。当然啦,在佑民的眼里,我们就没有一个成熟的。可是炳坤真的,真的很纯净,很缺乏控制力,就像一个孩童,不知道如何处理成人世界的问题。一直以来,他都在躲避,给自己的情感加上了保护圈。如果他不是一个科学方面的天才,估计连工作都找不到。起码的人际关系,他都不晓得如何妥善处理。我们几个,好歹还能好好生存吧。 佑民拿来毯子和枕头,让炳坤就这麽睡在地上──有地毯,虽然不舒服,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他的黑眼圈,可以跟熊猫媲美了。 我却没有办法离开,那家夥紧紧地握著我的手呢。佑民打开电视放碟,斜靠在沙发上,我只能坐在地上,头靠著他的腿。电视的声音很小,我们没有说话,看看电视,再看看炳坤。 我毫无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祈祷,希望吴军平安,不然,炳坤这个摊子,我不知道该如何收拾。 佑民轻轻地揉著我的肩,我虽然焦急,心却安定下来。 佑民突然跟我说:“真是奇怪,看著你们折腾来折腾去,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有正常的家庭,度过了正常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那些挫折,跟你们的比起来,都不算什麽了。” 我看著他,眼里带笑:“是啊。人,真的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年少的时光,很多次都觉得活著索然无味,是拼了命挣扎,才走到这一天。可是再回过头想想,再看看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人,那些真正走投无路的人,才发现自己原来不过在自寻烦恼……不过,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样。旁人觉得没什麽大不了,可是自己就是觉得很难熬。佑民,那时候,真是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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