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中年人说他遇到吴军的那一天,掩耳盗铃地偷了吃的东西,然後躲在角落里幸福地吃著,女人的眼泪终於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在家里,吴军的存在感很弱,弱到如果她不注意,就会忘记他的存在。吃饭,总会小心翼翼的,开始的时候还会端著碗,蹑手蹑脚地躲到角落吃。後来知道不会有人打他了,他就会拼命地吃饭,两碗下肚,再慢悠悠地吃著菜,每一样,每一样都要吃到,直到胀到动不得,有一次,还因为吃得太多而呕吐,之後,那垂头丧气的可怜样,让她鼻子发酸。 懂事的孩子,是非常可怜的孩子,因为成长,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早熟,是因为不得不如此。女人曾经想过,自己的孩子,要如何地娇宠,可是那孩子没有了。吴军,却因为厄运,而不得不在这麽小的时候就学会察言观色。女人对中年人说,这个孩子,我们留下吧。 中年人点点头。他知道老婆的意思。 然後,他无限窘迫地发现,每一次去幼儿园接吴军,基本上他都没法一眼找到,都要等到吴军走近他,握住他的手,他才能确定,这个男孩,就是他的儿子。 女人比中年人更快地认出了吴军,而且,也以她的慈爱,更快地让吴军接纳了她。於是在无数次跟中年人的谈话中,女人絮絮地说著吴军的趣事──掉牙了,他居然想把牙齿也吃掉;写字的时候,大麽指总是伸出来,那姿势很难看;昨天晚上那家夥尿床了,偷偷地洗了毯子,顺便也把绵垫子也放水里泡著了;那孩子喊妈妈了,还问是不是爸爸不喜欢他。 中年人也能一眼从人群中看到自己的孩子了。虽然那麽不起眼,可是只要看到父亲,吴军的眼睛总是会闪亮一下,眼角微微向上,那种舒心的快活的样子,看得中年人的心也暖洋洋的。 可是在别人眼里,吴军还是很不起眼。希岚第一眼看到这个弟弟就很喜欢──她是独生女,同时也因为不起眼的他不会抢了她的风头──也最喜欢逗他。可是吴军总是不温不火,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希岚的父母告诉了她吴军的身世──你是他姐姐,他是你唯一的弟弟噢──激起了希岚的保护欲和好奇心。那家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麽呢?怎麽样才能让他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如一般的孩子呢? 使尽浑身解数的希岚终於没有能够让吴军变得开朗大方。那个家夥,一如既往地在任何地方都充当不起眼的壁纸。可是希岚却因为他变了很多──最终,成了心理学方面的小权威。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吴军做出了一件让中年人差点掉脑袋的事情。他偷偷地摆弄中年人的枪,拆了,又重新装上,放回了原地。他完全出於好玩的心。男孩子,谁不喜欢枪啊?尤其是中年人每次回家都那麽慎重地把枪藏好,假装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那玩意儿。 忍了好久的吴军终於忍不住了,偷偷地玩弄了一番。还想拿出去现,还好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个欲望。 幸亏中年人在执行任务之前例行检查了自己的武器,这才发现这枪被人动过,而且像被人动过手脚,因为吴军装上的时候,好些地方都装错了,装不上去的零件,吴军偷偷地藏了起来。 大惊失色的中年人没敢报告,他使劲地回想著这把枪可能的遭遇,然後看指纹,一看,到处都是,小手的指纹。 吴军因此被关了黑屋子。女人很心疼,还不敢跟老公计较。这是要命的事情呢。 中年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麽,自己的秘密,会给吴军知道,他已经非常小心了,做他这行的,不小心,随时可能送命。 女人突然抿著嘴笑了:“这孩子,恐怕是做特工的好材料。” 中年人低下了头。确实有人跟他提起过这孩子──他的一个搭档──说他是做特工的好苗子。中年人舍不得。可是在他眼里,吴军什麽都不出色,成绩一般般,人缘一般般,似乎也没有什麽特别喜欢的事情。 吴军很懂事,那麽让他自己选择未来生活的道路吧。 一直没有安全感的吴军崇拜自己的父亲,非常地崇拜。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有枪,是特工。而且超级强悍。如果能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他就什麽都不怕了。 吴军不喜欢引人注意,他不在乎那些,也不愿意那样。如果他小的时候不引人注意的话,就不会被人拐走,就不会饿肚子,就不会挨打。 吴军上的是普通小学,他知道,同学的父母有做老师的,有做医生的,有做工人的,有当官的;有神气的,有不神气的;有有权有势的,有无权无势的。他冷眼旁观著。那些人,再如何强,都没有办法把他解救出来,也不能给他温暖的家。当时的他不知道,当警察和当特工有什麽区别。不过能够像父亲那样,他很愿意。 於是从十岁开始,他就为当一个好的特工做准备了。他慢慢地发现,这个职业,不能见光,见光就死,要麽就退休。这样没有关系。他还发现,他要学更多,语言,不仅仅是外语,还有各地的方言。还有,身体素质很重要──当然,无论做什麽,身体健康都重要──可是当特工,特别是做外勤的,健康都不够了,要健壮,同时还不能太显眼。这些,他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最让人不适应的,就是对他人的不信任。这一点,吴军也没有什麽大问题。自从被拐之後,他就牢牢地记住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只是他还有些苦恼,父母亲,也不能信任吗? 中年人告诉他,信任一个人,并不是什麽都要告诉他,因为他们的工作,泄密,会将自己信任喜爱的人推入深谷。所以很多时候,快乐和痛苦都无法与人分享,只有自己承受。 然後,他目睹了教官、同学以及同事的各种遭遇。信任,是要有先决条件的。而且,信任,绝对不可能是无限度的。猜疑,才是生存的根本。 所以他对於盛炳坤对罗逸的信任格外不理解,却又格外想知道为什麽,所以慢慢地,他对盛炳坤的兴趣越来越大。 而盛炳坤第二次照面就认出了他,在让他感到自己失败的同时,也让他兴奋。从小到大啊,他都是被忽略的一个,虽然这是他自己想要的,可是,内心深处,谁又不希望自己成为惹人关注的对象呢? 这是生物的本能。生物繁衍後代的本能。生物吸引异性的本能。虽然吴军天生就是一个gay,可是他也希望,得到优秀的同性的关注。难道番外之盛炳坤和吴军(5) 吴军的性取向与众不同,第一个发现的人,当然是他自己。第二个,就是希岚了。自从有了这个弟弟以後,希岚对他的关注异乎寻常。到了青春期後,希岚发现,吴军对美女毫无兴趣。当然,她也没有发现他对美男子有什麽兴趣。所以,希岚最初的设想是,吴军是不是性无能? 当希岚抱有这个怀疑的时候,吴军还尚未发现他自己的性好。这个人,成熟得很晚,直到十六岁,才有第一次遗精,之後不久,他发现,他对主教情报收集与分析的教官有了性幻想。 吴军一点都没有害怕,原因很简单,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了解了男女、男男、女女之间的那档子事──理论上的,因为他们有这门课。 十四岁时开始看毛片──那个,组织的──甚至还看了真人演出。当时的授课,主要集中在男女之间,因为特工,不可避免会用到美人计或是碰到色诱的情况。就好象打预防针一样,先了解了,就不会上当了。当然,这并不是他们这个外勤学习组的主要课程。他的同学跟他一样,全都其貌不扬。可是另外有特工,是以色诱作为主要手段的。那些人,格外娇贵,因为他们出任务的次数,将屈指可数。原因很简单,用过一两次,就会暴露身份。除非是长期隐伏在某人的身旁。 再说吴军,上这种课的时候,他非常冷静。男人和女人之间,他了解得太透彻了。之後,辅助课就涉及同性性行为。他仍然很冷静。也许因为他当时还太懵懂吧。 那个教官,长得那个英俊,知识也很渊博,上课也很风趣,最要命的是,他是那种以色诱为手段的退休特工。吴军突然发现,自己的心会乱跳,自己会脸红,自己会幻想,幻想被那个教官抱。 於是有了手淫,前面、後面,他都弄过,很舒服,可是足够理智的吴军知道,他如果放纵自己的感情,他的特工生涯,还未开始,就将结束。 而且,教官已是有妇之夫。 最重要的是,一个月过去,教官还不知道他是谁。 之後,希岚对他们这个学习组进行了心理测试。结果,吴军的性取向及爱好,被希岚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希岚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报告。她心里,对这个男孩子,有了更深刻的同情和爱怜。她特别抽出时间,制定计划,和吴军谈心,帮助他渡过这一段最难熬的时光。 刻意被忽视,被忽视惯了,所以当盛炳坤一眼认出他,吴军几乎要激动得发抖。 他曾经问过盛炳坤,为什麽他能这麽快地认出他?盛炳坤的回答很简单,因为吴军很特殊,让他无法忽略。 吴军几乎要逃回国安局。难道这麽多年来,他每次完成任务,都是侥幸吗?吴军在盛炳坤的怀里浑身冰凉,哆哆嗦嗦地问:“我怎麽特殊了?我觉得我很普通啊,就像一滴水,落入湖中,别人根本找不到的。” 盛炳坤摸著他的背,很像是在安抚,慢慢地说:“你长得是够普通的。可是第一次见面谈话的时候,你的眼睛,好像钉子,会刺入我的肉中似的。” 吴军寒了一下,仔细地回忆。当初,他应该没有露出什麽马脚。“那麽,你怎麽认出我来的呢?我还稍微化了妆。我的同事都认不出我来。” 盛炳坤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东西说著有什麽用?我就知道你有种特殊的味道。看著我,你好像要把我撕碎似的。嗯,你的眼角微微上扬,眼睛大了一些,看著让我觉得暖洋洋的,感觉好奇怪。 盛炳坤不喜欢讨论这些,觉得此时的吴军有些娘娘腔。他不知道吴军心中的恐惧和欢喜,他也无意去探求。 吴军就去找了希岚。这是他第一次向希岚求助。他对於自己职业的信心摇摇欲坠。“希岚姐”,他说:“是不是我很容易被人认出来?是不是我的伪装其实很差劲?我的工作,如何继续?那个人,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我该怎麽办?我那麽那麽喜欢他……” 希岚从来没有见过弟弟这麽失态过。她既难过又开心。这个弟弟,要嫁出去了,有了心心念念忘不了的人了,她不再是他最亲密的人了,他要投入别人的怀抱了。可是呢,看上去那麽克制、那麽喜怒不形於色、那麽没有私生活的弟弟,爱了,迷惑了,可是一件大喜的事情呢。这个忙,一定要帮的。 希岚著重调查研究了盛炳坤。她发现,这个人,科学上的天才,感情中的白痴。他有著异乎寻常的癖好,原因不明。因为不能面谈,不能长时间相处,她无法窥到盛炳坤的思想。可是有些事情她明白了。盛炳坤,是大智若愚及大愚若智的集合体。那家夥的本能,敏锐到不可思议,在某些方面像女人,特别相信直觉。他的观察能力非常强,可是只要涉及到感情,他就懒得去分析,而是凭直觉去取舍。 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他特别相信罗逸。而其他人,他几乎概不相信。所以他的钱,全部自己管──存银行;他的工作,很少和其他人合作。他有助手,可是仅仅是助手而已。他的科研资料,全部自己收藏,他的电脑密码,复杂到很难破解。他没有朋友,除了罗逸他们四个,而严格地说起来,那三个,只是罗逸身旁的影子。他父母双亡,亲戚朋友却不少,他却鲜有联系。他曾经的恋人,除了说他是工作狂之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对人缺乏信任。可是为什麽又去相信罗逸呢? 因为他选择去相信他。原因,在於他本能地知道,罗逸对他没有企图,没有恶意。 “你知道吗?人生就像攀岩。”希岚对吴军说:“安全带在很多时候都管用,可是又不能全然依赖。我们大多数人,有坚实的安全带。父母,亲人,爱人,孩子,工作,集体。我们努力,就是为了让安全带更结实,让我们能攀得更高。可是盛炳坤缺少很多。父母,以那麽残酷的方式抛弃了他。亲人,或觊觎他的财产,或对他的不幸幸灾乐祸──你看,他叔叔居然向媒体透露他的住所以换取报酬。他的表兄弟们嘲笑他是杀人犯和淫妇的孩子。同学或朋友,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当然也许嫉妒他的才能。工作,你知道现在的竞争。对他而言,有成果,就有工作。所以他的安全带非常地不牢靠。他不知道该怎麽加固。碰巧遇到了罗逸这个人,然後,就像,嗯,你明白吗?把一部分的重量转嫁到罗逸的身上,这样,让他不至於崩溃。小军,他的情况和你的情况有一点相似。你也不信任别人,也许因为童年的遭遇,同时也因为职业需要。可是你有父母,有我们,有同事,有单位──虽然这些并非百分之百的可靠,可是比他的情况要好多了。” 吴军低下头,想了很久,斟词酌句地说:“你并没有说清楚他为什麽会一眼就记住了我。” 希岚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这个很难说清楚。英文有个词叫chemistry,化学反应。也许你们之间有那个化学反应,一见到,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呵呵,或者说你们两个之间有那个磁场。对了小军,你心目中的恋人是什麽样子?” 吴军看向窗外的树荫,缓缓地说:“不知道。我从来不做无谓的幻想。” 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什麽样的人共度此生,因为从来没有觉得有这种可能性。照希岚的说法,自己喜欢上盛炳坤,是渐进的;而盛炳坤喜欢上自己,是突发的──一见锺情吗? 也许是那个家夥凭直觉以为,自己和他,会在一起吧。 盛炳坤做的咕噜肉饭很好吃。因为饭菜拌在一起,所以吃起来格外香。吴军有个从小养成的习惯,每次吃饭,先吃饱,再品味。童年那一年半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饥饿的味道,却在身体中提醒他。後来工作,出外勤,也会饱一顿饥一顿。 盛炳坤笑得很得意:“我的手艺不错吧。试了两次,就很成功了,好吃吗?别以为我偷懒不学别的菜啊,我会慢慢学的。不过这种做法最适合你吃,瞧,一勺子,有饭有菜。My god, 跟你一起吃饭,我的胃都难受。乖乖的都吃了……怎麽哭了?” 特工吴军一边吃饭,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很想像一个傻女人一样爬到盛炳坤的身上,缠著盛炳坤,吻著他,告诉他自己爱他,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可是罗逸说过,盛炳坤会逃的,他害怕太过浓烈的感情。 难道番外之盛炳坤和吴军(6) 吃完饭,盛炳坤要送吴军,被拦住了。他一个人溜出去很容易,跟盛炳坤一起出去,不惹人注意是不可能的。 去内蒙古出差前後可能要七八天,如果顺利的话,五六天就可以回来了,不顺利,半个月,也差不多吧。盛炳坤叹了口气。实验的收尾工作两三天就可以搞定,剩下的时间,做什麽呢? “学做饭吧。”吴军的眼睛闪著光:“我很喜欢你做的饭。可以吗?” 盛炳坤点点头,颇有点大义凛然的味道。对於做饭,他说不上喜不喜欢,不过看吴军今天中午那个样子,心里很有满足感。本来想,休息几天,跟吴军好好过过二人世界──当然是在床上,怎麽要都要不够啊──然後再准备下一个项目。可是有些懒,不想动。等他回来,这段时间也挺难熬的。 等工作都做完,盛炳坤又花了两天时间专门请人教他做菜,只是做完了,没有人表扬,没有人吃得津津有味,做起来也就没有什麽意思了。 盛炳坤弄不明白,那一天,吴军为什麽会掉眼泪?因为自己给他做了饭菜,还是自己对他还不够好?那个人总是默默地,呆呆的,没有什麽话说。偶尔说说话,又觉得好麻烦,自己不知道该怎麽去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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