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明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那个人的怒火冲天；那个人的喃喃细语；那个人的咆哮怒吼；那个人的情意绵绵；那个人的冷酷无情……想到指甲抠进手心里。
琴儿打断了他的思绪，“清明哥，你身体刚好一点儿，别在外面吹冷风了。快进来吧。”
孟清明答应了一声，进屋了。
第十九章
十九
转眼出了正月，孟清明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觉得有必要尽快离开，因为琴儿对他的好感已经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
猎户张又去了镇里,孟清明准备等他回来向他辞行,第二天就走.可当晚他并没有回来,一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是被人抬回来的.说是被日本人的车撞了,多亏当时是和收山货的朋友在一起，已经找大夫看过了，送他回来的人把孟清明拉到一边说大夫说已经没救了，让准备一下给料理后事。孟清明很生气说要去找撞人的车，被大家给拦住了，说找了也没用，别说是没看到是谁撞的，就是看到了，现在这个世道，你又能拿日本人怎么样呢？孟清明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琴儿说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怎么会这样呢？最后那几个人劝了劝孟清明和琴儿就都走了。
猎户张把孟清明叫到身边，然后就象书里写的和戏里演的那样，托孤孟清明，把琴儿交给了他，并且让他答应要永远照顾琴儿。孟清明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下来。猎户张没能挺到天亮就含恨而去了。
孟清明和琴儿安葬了猎户张之后，离开了青山镇。孟清明带着琴儿回到乡下变卖了孟家的田产后，南下去了北京。 路上琴儿对孟清明照顾得无微不至。孟清明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拒绝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到了北京之后，孟清明先租了个小院和琴儿安顿了下来。然后孟清明仔细算了算手里的钱，节省点儿花的话，去掉上学的学费和他和琴儿两人一年的生活费，还能剩一点儿，应该可以维持到他完成学业后找到一份可以维生的差事。 在正式回到学校上课之前，孟清明和琴儿谈了一次。
琴儿红着脸，低着头，摆弄着衣角儿，“清明哥，你说吧。爹说让我以后都跟着你，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嗯……琴儿，我答应了张大叔，照顾你一辈子。所以只要我活着就不会不管你。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所以你以后就做我的妹妹吧？”
琴儿的手停了，脸色由红转白，但她依旧低着头，表情也没有变化。然后她突然抬起头，“好啊，哥，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把你当成是亲哥哥呢。”孟清明松了一口气，但他知道已经伤了琴儿的心，他想：将来一定要给她找个好婆家。 孟清明回到学校没几天就碰到了林婉芬，当然他们已经不在一个班了。她问了些怎么回去了这么长时间，家里出了什么事之类的问题。孟清明含糊了几句，并没有多说。
林婉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父亲林翰生在京城里很有一些势力。在离开北京之前，孟清明还觉得自己和她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现在，不过是过了短短半年，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清纯脱俗、温柔大方的林婉芬，孟清明却觉得他们已经变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但林婉芬对孟清明的热情却依旧不减。还特意去孟清明住的地方看了一次，碰见琴儿，孟清明说是家里出了变故，就把妹妹带来了北京。
她走了之后，琴儿问孟清明：“哥，你喜欢林小姐吧？”
“喜欢，就像喜欢你一样喜欢。”
“林小姐也喜欢你，就像琴儿喜欢你一样。”
孟清明尴尬地笑笑，“那很好啊，我又多了一个妹妹。” 林婉芬又去了孟清明那儿两次以后，说很喜欢琴儿，让琴儿叫她姐姐。后来她就经常去找琴儿，还带琴儿逛街看戏什么的。孟清明心里清楚，琴儿固然是嘴甜勤快，招人喜欢，可林婉芬有都是和她一样大家闺秀的闺中密友。她根本就不需要琴儿这样一个不识字的山里丫头做什么妹妹。无奈，孟清明回家之前确实是对林婉芬表示过对她有好感的，现在也找不出什么理由疏远她，只好先这么不温不火地拖着。 转眼到了五月，孟清明的心绪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情了。有的时候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
孟清明在学校交了一些新朋友，有时还会参加一些集体的活动。
有一天大家坐在一起讨论一些时世政治问题，大家都在骂段祺瑞，骂他提出的“武力统一”，又说到徐世昌和冯国璋，最后说吴佩孚和张作霖已经分别带兵往北京来了。
孟清明只是听，不说话。一个姓曹的同学忽然问他：“唉，清明，你家是东北的。张作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奉天的，我也不知道。”
“他不是号称‘东北王’吗？听说他和东北三省各地的土匪都有联系。你们那儿不是经常闹土匪吗？”
孟清明皱了皱眉，“嗯……是吧，我也不太清楚。我家里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见他走了，那个姓曹的同学问其他人：“我说错什么了吗？”大家摇摇头，都说不知道。 七月十五日早晨，孟清明在去学校的路上听见报童在街上喊：“号外！号外！昨日直皖两支大军在涿州、高碑店、琉璃河一带开战了啊！”孟清明把他叫过来，买了一份报纸。 五天之后，七月十九日，皖军大败，段祺瑞被迫辞职。 进入八月份，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这天中午时分，孟清明正站在树荫下喝刚买来的酸梅汤。眼前开过一辆军车，孟清明的酸梅汤差点儿没扣身上，在那车驶过的一瞬间，他看见了车里一个人的侧影，是那个曾让他恨之入骨又让他肝肠寸断的人。孟清明希望是自己眼花了，他的生活刚刚稳定下来，恢复了正常，他不想再回到那种痛苦、矛盾和挣扎中去。
孟清明放下碗和钱，转身往家走。
刚推开院门，就听见林婉芬和琴儿的笑声。看见他回来，她们两个一起迎了出来。
“哥，婉芬姐说了，今晚带咱们去吉祥听莫小岚的戏。”
“我有些累，你们去吧。”
“你陪我们去吧，他都唱了快一个月了，婉芬姐好不容易才给咱们弄了几张票。你要不去多可惜啊。”
“还是你们去吧。我……”
“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孟清明叹了口气，“好好好，我跟你们去。”
第二十章
①青褶子：京剧里青衣穿的戏服。
二十 莫小岚一折《祭塔》唱得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吉祥戏院里叫好声喊成一片。
孟清明、琴儿和林婉芬坐在下面边喝茶边听戏。这时一个戏院的伙计走到孟清明身后小声叫他：“孟公子？孟公子？”孟清明回过头。
“您是孟清明，孟公子吗？”孟清明点点头。
“请孟公子随我来，有位客人想见您。”
“想见我？谁？”
“那位客人说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孟清明想了一下，对琴儿和林婉芬说：“你们先看着，我去去就回。” 孟清明随着伙计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包房门前。伙计说了一句那位客人在里面就转身走了。
孟清明敲敲门，里面有人把门打开。孟清明走进去，当他看清屋里的几个人时，他觉得时间仿佛倒流了。坐在他面前的是索三爷、雷五爷、舒六爷和金十爷。见他进来，除了索三爷，其余的几个人都站起来出去了。
孟清明和索三爷互相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索三爷才开口。
“我找遍了青山镇，没想到你跑到北京来了。”
“我也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你。”
“你一进园子，我就看见你了。”索三爷站起来，走到孟清明身边，“清明，你瘦了。”他伸手想去摸孟清明的脸。孟清明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你来北京是办事吗？”
“张大帅要调老五的人，他那五大三粗的劲儿，我不放心，就一起来了。现在段祺瑞败了，北京已经在直奉两系的控制之中了。”
“是吗？那祝贺你。”
“有什么可祝贺的，这年月儿，没什么能长久的。”
“是啊，是没什么能长久的。”孟清明盯着索三爷让人永远也揣摩不透的眼睛。
“外面那两个是你的……？”
“同学和妹妹。”
“妹妹？”
“新认的干妹妹。”
“哦。你现在住哪儿呢？”
“安定门附近。”
“嗯……我今天还有些事要处理。我让老五送你们回去，认个门儿。我明天去找你。”
“不用送了。我们自己回去就行。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已经散场有一会儿了，她们该等急了。”说完孟清明就开门往外走。
走过第一个拐角儿处，孟清明停下来靠在墙上。他闭上眼睛，大口地吐着气。这几个月以来，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过去的一切，可仅仅是刚刚强装镇定的几分钟里，孟清明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几近崩溃。
缓过神来，孟清明抬脚刚要走，就看见迎面急急走过来一个面若桃花的男人，身上还穿着青褶子①，脸上的妆也没卸干净，后面跟了两个人。他一挥手，那两个人就停下了。他在经过孟清明身边时，拿他目光流转的眼睛瞥了孟清明一眼，就轻飘飘地朝孟清明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房间走去了。孟清明回头看他，他打开门，闪身进去，在门关上的一瞬，孟清明听见了一声“瑞宁——”没错，那就是莫小岚。
孟清明转过头，咬着牙冷笑了一声：哼！这就是你要处理的事吗？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戏院。
琴儿和林婉芬正在门口等他。
“哥，你怎么才出来。是谁找你啊？”
“是以前的朋友。咱们走吧。婉芬，我们先送你回家吧。”
林婉芬指着路对面的一辆车，“家里来人接我了，还是我送你们吧。”
“那不用了，我们自己走回去就行了，也不远。”
“还是用车送你们吧。”
正说着，另一辆车停在了他们面前。雷五爷从后面下来了。
“二少爷，大哥让我送你回家。这位是林小姐吧？您回直接回林府吧。他们由我来送就行了。”
林婉芬看着孟清明，孟清明冲她点点头说：“他是我朋友，你回去吧。”林婉芬说了一句明天见就往自己家的车走去了。
雷五爷一上车就开始抱怨：“一到了北京，大哥就让我们说话‘您’‘您’的，真他妈累！”琴儿一听乐了，“大叔也是东北人？”
“什么大叔！叫五哥！”雷五爷冲着琴儿瞪眼睛。琴儿不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欢了，“好好好，你是哥的朋友，我叫你五哥。”
孟清明看着林家的车开过去了，问雷五爷，“你怎么知道她是林小姐？”
“大哥一看见你们进了戏园子就派人去查了。”
孟清明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到了地方，孟清明把雷五爷让进屋里。雷五爷把几个屋子挨个儿看了一遍。然后看着琴儿说：“收拾得真干净啊！琴儿，将来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琴儿羞得低下了头，“五哥你说什么呢？你们坐，我去给你们泡茶。”
坐下后，雷五爷说：“那天二少爷下山后，大哥去找你没找到。后来让我派人又在青山镇找了好多天。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走出山的？”
“他那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在乎我的死活吗？”
“那天，龙虎坡的那些人没死。那些枪是放给你听的。”
孟清明满脸诧异的看着雷五爷，“你说什么？他们没死？”
“对，他们有一半留在了青山寨，剩下的是开春儿之后送进山的。这对大哥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的性格你应该知道，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他更不能容忍有人背叛他、破坏青山寨的规矩。”
琴儿把茶端进来时，雷五爷刚好站起来，“我该走了，大哥还等我回去呢。”
“五哥不再坐会儿了吗？”
“不了，我得走了。”
“那我送你到门口儿。” 孟清明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令他感到郁闷的是，雷五爷告诉他的这件事，不但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些，反而让他感到更加烦躁了。为什么呢？孟明清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果然，索三爷的出现，让他再度陷入了痛苦和矛盾中。 莫小岚进了包房，看见索三爷站在那儿。
“瑞宁？！”
“小岚。”
莫小岚冲过去，摸摸索三爷的头，又捏捏他的胳膊，“你怎么长得这么高，这么壮了？”
索三爷笑着用手轻碰了一下他的下巴，“你更美了，唱得也更好了。”
莫小岚低了一下头，“快说说，你和兰格格当初是怎么逃出京城的？怎么现在你又回来了？格格呢？”
“嗯……你先去把衣服换了，我定了个馆子，咱们去坐下慢慢聊。”
“好，你稍等我一下。”莫小岚转身出了房间。
第二十一章
①奶奶：满族人把家里的女主人称作奶奶，是对女性的尊称。
二十一 索三爷和莫小岚到了泰和楼。舒六爷早就等在那儿了，他一边在前边带路，一边跟索三爷说：“本来今天散场后胡振东要找小岚吃饭。他听说咱们是提前约好的，就没再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不高兴了。多亏老十人面儿广，叫了几个有些身份的人坐陪，带他去了四方酒楼。”
“胡振东？是那个中尉吗？”
“对。”
“咱们到是不用看他的脸色，但也没必要得罪他。老十做的对。”
说话间他们到了二楼包房。 三人落座之后，莫小岚就迫不及待地问索三爷的情况。索三爷把当年他们怎么到的东北，怎么当了土匪，现在又为什么回到北京，大概给莫小岚讲了一遍。听得莫小岚不住地感慨，“兰奶奶①的命……真是……哎。”
索三爷喝了杯酒，“我前几天回贝勒府看了一眼，那儿已经变成国民政府的事务部了。我……阿玛在哪儿？他还在吗？”
莫小岚听他这么一问，眼圈儿立刻红了，“贝勒爷他……早就不在了。”听到这句话索三爷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讶和哀痛。到是舒六爷一把抓住莫小兰，“快说说你们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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