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了,他常常想起容嫣.有时想起他,是他巧笑嫣然的样子,有时想起他,是他最后看自己那充满恨意的眼光,冰冷彻骨. 沈汉臣害怕痛恨思念容嫣的每一个黑夜,仿佛自己又回到当初那个才出农村的小学教员,穿著粗布的衣服,在城里人的眼光中手足无措.又或者在上海晚报时,那低微的看人的脸色过着日子,甚至要靠了容嫣的名气才能够保住一个小小的记者的职位. 白天的他,是位高权重的文化部长,穿著日本裁缝做的合体的西装,手拿文明手杖,年青有为,气度不凡.进出都有专车接送,副部长官邸门庭若市,结交皆显贵,往来无白丁.让他深感自己今非昔比. 他已失去的太多,他只有拼命的提醒自己,所得到的一切.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聚会. 沈汉臣走进这间日本高级俱乐部的贵宾室的时候,就立即感觉到了.不仅石原康夫等高级参谋官全身军装,严正出席,在座的还有日本关东军参谋总长阪垣一郎,日本炮兵第五旅团总司令田中义一,上海特派军大将松井石根,个个都是日军方面大名鼎鼎的高级将领.然而宴席迟迟没有开始.中间的主座始终虚席以待. 他们在等待谁呢?气氛十分凝重. 沈汉臣猜度着,并不敢询问. 墙上的自鸣钟叮叮叮打了七下. 贵宾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两个带着白手套,穿著军装的高级警卫走了进来,扶着门侍立两旁. 所有的人都起立,包括松井大将都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沈汉臣忙也跟着他们推开椅子站好. 然后,沈汉臣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大概三十上下,清爽的黑色短发,容貌清秀,目光傲慢.他紧紧的抿着薄如一线的嘴唇,看起来严肃冷酷.笔挺的军装胸前挂着一排奖章. 看他的军阶只是中将,不知为什么连松井大将都对他如此恭敬. 松井大将等人立即向他深深鞠躬:“欢迎您再次亲征中国,朝香宫亲王殿下.” 沈汉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日本天皇最年輕的叔父朝香宫真彦.他什么时候来的中国? 朝香宫略一颔首,淡淡的回了礼,在主位上坐下,众人这才一一入席. “我军在华北的作战,一直很不顺利.”朝香宫真彦开口道:“此次我来之前,天皇陛下也十分关切.华北方面军已经抽调了近三分之一的主力来支持华北战场,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办法在黄河以北,全歼华军的主力?” 这个年轻人有与清秀外表不相符的低沈的嗓音,他说话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说不出的力量. 阪垣一郎正是负责调配华北部队的参谋总长.听亲王殿下一坐下就动问华北征军之事,此时不禁面露尴尬,解释道:“支那军队十分奸滑,在我军控制战线的后方实施游击战,威胁我军战线的补给线,使得我军深入华北之后,派在后方补给线的兵力还远超过前线作战兵力,大量消耗我军战略资源,所以才一直……” “从这场战争一开始,关东军就在不断的保证会在两年之内夺取全面胜利.可是到现在却一直在华北胶着不下.”朝香宫道:“天皇陛下十分清楚,中日之间的决战就快爆发.据军部呈报的地点与时间都是选定在华北.可照目前这种状况,天皇陛下不禁有些担忧,战势对我方或许不利.” 阪垣脸色更加尴尬:“请天皇陛下放心.据我征军支那多年来的观察,我军目前只需要再动用局部与极有限的武力,多给支那国几次致命的打击,他们就会屈膝投降.” 朝香宫真彦平静的注视着阪垣,仿佛在测估他话的可靠度有几分. 松井石根道:“目前最重要的是拿下华北地区,然后我们再兵分两路,一路沿平汉线南下,一路沿长江西进,于武汉会师,再攻华南.此时拿下中国就指日可待.” 沈汉臣不发一言的听着这些日本高级军校讨论着如何进攻中国,稍感不安,但另一方面也觉得日本人如此信任他,请他参加这种机密会议,竟然有点感激.他发现这个年轻的亲王绝非空有头衔而已.他的心思敏锐,判断迅速,自身仿佛蕴藏着一种强大的力量.当他一言不发望着某人时,在他目光的凝视下,对方多数会感到压力,乱了方寸. 会议休息的间歇,沈汉臣离开贵宾室,走到外面点了支雪茄. 他现在也开始学会抽这种昂贵的玩意儿.一开始只是学人作派,引以为豪,到了后来,两指中没有夹着这种东西,无聊的时候还真觉得不适应. 沈汉臣望着远处的日式花园,吐了口烟圈. 中国看样子是要亡了.但这关他什么事呢.中国人从来没有善待过他.就连他自己的母亲,在得知他在为日本人做事的时候,也大哭大闹着要与他断绝关系,后来竟然忧愤而死.为什么所的人都容不得他扬眉吐气?难道他要一辈子做那个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可怜虫才算得循规蹈矩?大丈夫图霸兴亡事,千古时势造英雄,为什么就容不得他?有谁知道他心里的苦楚?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以为是石原康夫,带了一个笑转过头去,正待招呼. 他突然怔住了,就连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沈部长,近来可好?” 那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笑意看着他. 过了好久,沈汉臣僵硬的舌头才艰难的发出声音:“青……函?” 眼前站着的人不似青函,但分明又是青函.他秀丽的脸,深黑的眼睛,精致的嘴唇,一切都没有变,但这人穿著月白色和服,在腰间松松的系了条银色腰带,一头漆黑的长发及腰,用丝带松松的辫在背后,一眼看过去,简直男女莫辨.他把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带着一点奇怪的笑意打量着沈汉臣,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俏,象细小的针头一样扎得沈汉臣坐立难安,连手里的雪茄也分外烫手. “看来,我是应该恭喜你呢.”容嫣淡笑道:“你终于成为了你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不是吗?” 沈汉臣颤声道:“青函……” 容嫣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以为自己见了鬼吗?” 沈汉臣终于看清青函的改变在哪里,除了发型与衣着,他看上去好瘦,简直瘦得惊人,那尖尖的下颚,那纤细的脖子,几乎可以说是一层皮包着白骨,让人不禁想起红粉骷髅之类的词语.他那一双眼睛显得更黑更大了,失去了从前的神采光泽,就象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眼前的这个人,就象一个精致的复制玩偶,造出了青函美丽的轮廓,却造不出容二爷那种明秀如珠. 沈汉臣道:“青函,你……你过得好不好?” 容嫣微笑道:“你说呢?至少我还活着.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沈汉臣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到处找你.可……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容嫣道:“是吗?我倒见过你几次,就在这里.” 沈汉臣愕然道:“在这里?” 容嫣道:“不过那时沈部长周围高朋簇拥,所以一直没有过来招呼.今天因为见沈部长独自一人,才斗胆过来叙叙旧.” 沈汉臣颤声道:“青函,这么多年,你一直,一直都在哪里?” 容嫣眼里那种讥俏的神情加深了.他道:“你难道会不知道?又何必问?” 这句话象重重的一把大锤打在沈汉臣的胸前.沈汉臣几乎站立不稳. 沈汉臣挣扎道:“青函,我……我真的……不知道……” 容嫣淡淡一笑:“那现在你知道了.” 沈汉臣只觉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锋利如刀,自己在他那嘲讽的眼光下宛若凌迟.四年前第一次看到那鲜红的委任状时,心中滚过的那个深不可测的念头,他根本不敢去碰不敢去想的念头,此时被容嫣一语道破,如同剖心剔肺,只怕倒地便死. 沈汉臣缓缓的抬起眼,眼光越过容嫣的肩头. 石原康夫站在不远的地方,铅灰色的目光冷冷的注视着他们二人. 四目相触,沈汉臣竟然一战,手里的雪茄掉在地上. 容嫣若有所觉,微微侧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一笑,极柔顺的俯身拾起地上的雪茄,递回沈汉臣的手中:“沈部长,请拿好.这东西在战时可贵得很呢.” 宽大的和服衣袖中传来金属的碰撞声,原来他藏在袖中手腕上竟铐着一副手铐. 沈汉臣呆呆的接过,呆呆的看着他转身离去.在他经过的每一处地方,世界巅塌,化为灰烬. ※※※z※※y※※z※※z※※※ 她闭着眼睛躺在又凉又硬的炕上. 隔着一道破蓝布帘儿,二姑妈和姑丈说话的声音一直传到她耳朵里去. “小金子转眼也十四了,好不容易搭了个大戏班儿,可还是演个猫儿狗儿的角色,哪辈子才成得了角儿,赚得了大钱啊.” “要一辈子成不了角儿,那这么多年的衣食钱怎么赚?当初不要你带着这妨人精,你不听!” “老娘还没怕,你怕什么?大不了卖到妓院去!小金子这脸蛋好,准能卖个好价钱!” 她被妓院两个字吓坏了,腾地从炕上跳起来,跑到二姑妈面前:“姑妈您别卖我去妓院,我一定好好唱戏,一定会成角儿的,成了角儿,您就是小金子的亲妈.我每天好烟好肉的养你!赚的钱全都给你!” 鸡毛帚子劈头盖脑的打在她身上. “这死丫头,要不是我发善心养大你,这会子你不知在妓院接了多少客!你妈就是妓院的婊子,这死丫头这会儿还嫌起妓院来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别说卖你到妓院,就是打死了你也由得我高兴!” 她哭道:“您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去妓院!” 夜里挨了打,半宿没睡好,想着早死的爹妈,哭得眼都肿了. 第二天一早还要早早的赶到戏院子里,打扫卫生,做杂活儿,给角儿们烫衫泡茶.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搭班借地,要乖巧听话,吃得亏吃得苦才得班主喜欢,才能在这里做得长久. 那晚演的<<救风尘>>,不知怎么的担纲的角儿周老板没能来,急得戏院老板象热锅上的蚂蚁.后来不知从哪里请来了救兵,才没砸了锅.那晚本没她的戏,她就在后台帮瞎了一只眼的瞎大爷烧开水,搬煤球. 突然听见姑妈叫她,急忙一连声答应着,手里还提着大茶壶转过去,没留神和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茶壶水倒了那人一襟. 她吓得脸也白了:“大爷,对不住对不住,烫着您了吗?” 再一看,那人竟是刚下台,脱了戏服,穿著白色的内襟,还包着头,描着美人脸.更是吓坏了,直磕下头去:“我瞎了眼晕了头,您大人有大量……” 那人后退了两步,还好茶是半温的,虽然湿了衣服,但也没烫伤.见小姑娘吓坏了,忙扶住她:“没事没事,别怕.” 突然顿了顿,道:“咦,是你?” 她听这话,也怔了一怔,抬起头来,睁大一对眼睛怔怔的看着这描红画眉的美人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的说:“哦,您是……” 姑妈叫了她好一会儿没见她过去,已经走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形,立即拖过她一阵乱打:“这笨手笨脚的死丫头,凈闯祸!” 她一边躲闪一边道:“姑妈,是那天救我们那位少爷!姑妈!” 姑妈嘴里骂道:“送你来学唱戏长本事,好的不学,倒学着在后台和人拉亲认故!死丫头,见了小白脸就昏了头!你别指着在这边认识个穷唱戏的就眉来眼去!老娘养你这么大,该不是白养的!” 那人本看不过去,正待过来劝解,此时听得姑妈嘴里不干不凈的乱骂着,虽然心里同情那小女孩,到底自己是外人,也不方便过来.只得苦笑一下,转身走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人的背影,心中只是一阵说不出的欢喜,连姑妈打在身上也不觉十分痛.上海那么大,而她居然在这里再遇上他了!他也是这个戏班子的人吗,为什么从前没有见过他?那以后,可会还有机会再见? 许稚柳洗完脸换完衣服出来,正撞上感恩不尽的大光明戏院程老板:“许老板,真想不到您竟然这么赏脸,请来您的大驾.我都不知道怎么多谢你才好……要是您今天不来,我这小戏院子准给砸了!我欠您的这人情……” 许稚柳笑道:“程老板说哪里话.江湖救急嘛,自然义不容辞.” 程老板道:“许老板,我在天香阁订了一席,这会儿马车也备好,如果没有要紧事,万望赏光.” 许稚柳道:“真是对不起程老板,我这还要回华连成处理点事.要不这样,改天我另订一桌,专赔您的盛情.” 程老板一叠声那怎么敢当那怎么敢当. 客气一番之后,许稚柳上了自己的马车. 行了没多远,马车停了. 许稚柳道:“孙三,怎么不走了?” 孙三道:“……柳儿少爷,日本人……” 第 79 章 这种场面许稚柳并不陌生. 几辆黑的小轿车停在他们的马车面前.只是不同的是,拦截容雅的人穿著黑色的西装,而这几辆车里,坐的都是全身军服的日本军官. 其中一个个子瘦小的日本人下了车,道:“我们奉命来请华连成的当家花旦老板.如果你们好好的和我们合作,我们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许稚柳坐在车上没动,隔着帘子道:“你们是奉谁的命令?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日本人道:“我们的主人,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大人物.他肯见象你这样的支那人,是你三生有幸.至于他召你去有什么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许稚柳冷笑了一下:“若我这个支那人偏偏不识抬举,不要这个三生有幸呢?” 日本人慢慢的笑了:“那就会发生一些,很不幸,很不幸的事……相信这也是我的主人不愿看到的情况.” 他一抬手:“请.” 孙三无奈,只是催动马车跟着那日本人的轿车而去.一路上肚子里把眼前这几个日本狗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然后车在途中停了,孙三被日本人扣押在一旁,许稚柳被推下车.他的眼前被蒙了一块黑布,钻进另一辆小轿车,摇摇晃晃的不知驶向何方.
下了车被人推推搡搡的走了一段路. 他们似乎是进了一个房间,许稚柳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一双手为他摘下眼前的黑布. 这是一间很大的,空间很高的房子,布置都是西洋式的,银制的烛台,垂地的深重帷幔,柔软的地毯,屋角放着一大捧娇艳的百合花,暗香浮动. 半里半暗的光线下,有一个人跷着脚,远远的靠在沙发里,上上下下,非常仔细的打量着他. 而刚刚为许稚柳解下带子的人,已经行了礼之后,无声无息的退下去了. 许稚柳觉得紧张,气氛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威逼感.那个人仅仅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他本身已经散发出强大的迫力,让人神经紧张. “你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许稚柳开口说.他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沙哑. 一直沉默的人,此时轻轻,轻轻的叹了口气. 好象有说不出的失望.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极低沉的男音:“很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你.” 他的中文也算流利,但始终带着一点点口音.这种口音让柳儿突然记起了柳川正男. 许稚柳道:“见过我?” “应该说,我听过你的戏.那一出戏叫……”沙发上的人仰起头,回忆了一下:“玉……堂春.” 许稚柳看着那人,不说话. “但当时,我并不是为了听你的戏才去的.”那人回忆着:“那一天,我去听的戏,叫散花.” 许稚柳身子一震. 散花……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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