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带小姐下去!”柳川正男冷冷的说. 老妪依言走过来,想扶起真理子.真理子拼命挣扎:“叛徒!出卖主人的叛徒!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老妪柔声道:“小姐,听话.” 她的一双手象铁腕一样,死死的抓住真理子,真理子哭道:“容桑!容桑!我不要离开容桑!” 老妪突然嘶声大叫,真理子狠狠的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她痛得不得不松手. 真理子急惶后退,缩到容雅身边,紧紧的拥抱住她遍体鳞伤的爱人.她满脸是泪,又是惊慌又是绝望,象走投无路的小兽,用一种陌生的,仇恨的眼光看着她的哥哥:“你要杀的话,就把真理子一起杀死!我是不会离开容桑的!” 柳川正男抬起手,重重的掴了她一个耳光.真理子倒在地上. 容雅身子抽了一抽:“真……理子!” 阿镜那铁钳一样的手,再一次紧紧的捉住了真理子.这一次,她使出了横蛮得不可思议的力气:“小姐,你可真顽皮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真理子尖叫道:“哥哥你也恨我对吧?哥哥是你在妒嫉我对不对?因为容先生爱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因为容先生拥抱的是我而不是你!”真理子的挣扎和尖叫随着阿镜那沉重的脚步远去. 柳川正男他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好象完全没有听见她在嚷些什么. 他只看着容雅. 他生命中那纯白的火焰,那纯粹的音乐,那些爱与恨交织的一念之间,终于都来到了尽头. “容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说?”柳川正男低声道. 透过淡淡的血色,容雅看着柳川正男.就是这个男人,他几乎是硬闯进自己的生命.在雪地里,囚室中,他曾经拥抱过自己,就连弟弟青函也不曾和自己如此亲密;他曾经那么珍惜那么温柔的握着自己的双手,就好象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青磁软玉;他曾经用那样深沉那样渴望的眼神凝视过自己,在某一刻他竟然心生怜悯. 这个今生今世,他曾经想过要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柳川先生……我们曾经在一起,创造过非常美好的东西,”容雅微微一笑:“我容雅永远也不会忘记.” 柳川正男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柳川队长,军部的处决令下来了……”山本知久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猛地止住了话.他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小田切的尸体.他一脸狐疑的看了看地上的容雅,再看了看柳川正男,机灵的他立即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表情,站在柳川大人身后,把局面交给柳川大人. 柳川正男闭上眼睛,慢慢的说了两个字:“执行.” 第 76 章 当士兵向柳川正男报告任务执行完毕的时候,柳川正男正斜靠在那间练琴的小会议室的窗边,凝视着沉沉的夜色.窗外无边的黑涌入他的眼底,和他眼底虚无的黑联成一片,深不见底. 站在他身后的士兵觉得有些压逼感.他站在那里,屏心静气的等着下一个指示.然而等待的时间拖得太长了,背对着他的长官,从来没有象此时这样不可捉摸.士兵手足无措的抬起眼睛,偷偷的望向柳川正男.而眼前这个沉寂的背影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就象一匹野兽只身伫立在旷野,他的身后是一片荒凉.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懂得的孤独和荒凉.
※※※z※※y※※z※※z※※※ 也许是白天在华连成骂庚子动了气,容修回了家病情就沉了. 那天夜里,他留许稚柳在自己房里说了好久的话,说一会儿,歇一会儿. 就算是对他两个儿子,他也不曾这样拖着手细细的谈过心底的话. 许稚柳几次想打断他,劝他好好的将息,有什么话,调养好了身子再说.可容修只是拖着手不让他走.老爷子的意识几乎是混乱的,有时把他当成青函,有时又把他错当成南琴. 他说:“青函,你听爸爸一句劝.你老爸爸这辈子行走江湖,看的人见的事多过你.那姓沉的靠不住.爸爸只怕他负了你,累你一生.别说你要过得不好,就是你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开心,也象是掏了爸的心肝肠肺呀.可现在爸爸就快要死了,你也不回来见一见我.你也不回来见一见我.” 又说:“南琴,你别怪爸爸那天昧着良心来牢里劝你出卖朋友.爸爸是自私,爸爸是越老越没出息.爸爸只想看到你活下去,别说出卖谁,就是叫爸爸杀人也是肯的.但你到底还是没听爸的.爸眼泪也流干了,心里却知道你是好样的,是咱们容家的好子孙.爸这一辈子没出息,却有了你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好儿子,你给咱们梨园容家长了光.这事是爸错了.是爸错了.” 许稚柳握着容老爸的手,热泪只是往下滴. 夜深极了,容修的声音越来越小.许稚柳看他乏极了,似已平静睡着,轻轻的起了身,退出房.刚走到门口,容修忽又惊醒. 容修道:“柳儿,你还在这里?柳儿,你想个办法,这两天务要去牢里替我见见南琴.不见到他,我怎么也不能安心.你见了大爷,告诉他,别担心.老爸爸在外面想尽办法,总能救他.” 柳儿应了声是. 出了容修的房门,来到前廊.满地都是惨淡的月光. 柳儿站在夜色中,抬头望向深蓝的天幕,淡白辽远的弯月.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煎熬. 然而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拖了两日,正在许稚柳盘算着,怎样才能联系上柳川正男,到牢里见容雅一面的时候,突然见到孙三脸色青白,失魂落魄的趄踉着扑到他面前. “柳少爷,柳少爷……”孙三颤声道:“日本……日本人来车了……” “来车?” “他们,他们说是送回……送回……” 柳儿屏住呼吸,等待孙三往下说.谁知孙三两眼发直,突然哇地嚎哭起来. 许稚柳猛地推开他就往外冲.孙三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 刚到外堂,触入眼帘的就是一件漆黑的对象.许稚柳全身象打摆子似的抖了起来. 几个穿著黑色西装的日本人站在不远处,许稚柳半点也没有看到他们.他的眼睛只直直的盯着那黑色的东西.他慢慢的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外盖. 只看了一眼,整个世界在眼前失了颜色,许稚柳仰面往后倒去. 在那一瞬间,丫环和孙三的尖叫嚎哭立时充满了前堂,也唤回了许稚柳的意识. 隔了泪眼,他看到不远处那几个穿著黑色西装的人影,那些魔鬼魅影. 许稚柳用袖口擦了擦脸,扶着棺木的边,勉强站起身. “不要哭.”他说,但声音太低了. “不要哭.”他大声了些,可没人听他的. 转回头去,对准孙三那哭得扭曲的脸重重的一个耳光.所有人目瞪口呆,哭声顿止. “不许哭.”许稚柳一字字道:“我们不要在日本人面前哭.”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充满仇恨的直视着站在他面前的日本人,抬起下巴:“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中国人的家里,不欢迎日本人!” 为首的山本知久微微一笑:“是.我只是奉柳川队长之命送容先生的遗体回来,即然任务已经完成,当然也不打算久留.” 孙三咻咻的喘着气,哭红了眼,怒视着他:“日本狗,滚!” 山本知久哼了一声:“这个人是虹口刺杀案的凶手.照理说应该碎尸万断才能以谢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将士英灵.你们要感谢我们柳川队长的仁慈大度,才将他的尸体送还家人.” “你说什么!”孙三发了狂一样扑上前,想要山本知久拼命. “孙三!”柳儿将他拦腰死命抱住. 与此同时,一支冰冷的枪口抵住了孙三的额头. 山本知久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支手枪,正对着孙三. 孙三整个人僵在原地. 山本知久轻蔑的一笑,收了枪,一行黑衣人转身离去. 象被人抽去了脊椎,孙三瘫软委顿在地. 许稚柳双膝一软,跪在那乌黑的棺木前.此时眼泪象发了狂一样的汹涌而出.他将头抵在冰冷的木头上,哽咽道:“大爷,你回家了.你回家了.” 丧事选在容家大院最偏僻的一角,极低调的进行着.大门前厅和老爷住的那一块花园,不许张挂半点吊丧之物.容修的身子差到极处,根本再受不得半点刺激.容家上上下下,只是瞒着他一个,秘密的为大少爷操办着丧事. 张妈哭昏了几次.她是完全不敢来到老爷面前,只怕老爷看到那双红肿的眼睛,只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要哭诉出来.秋萍到底年轻,比她妈坚强,在容修面前擦干了泪,装出一副欢喜的神情来服侍,又尽量找些吉利好听的说话来劝慰老爷. 这一整天容修点滴茶汤未进,只差秋萍出去看了几次,问柳儿回来没有.柳儿从灵堂匆匆的赶回来,换过了衣服,就去见容修. 容修只是问他救大少爷的事进行得如何了,他到底去到日本人的牢中,见过大爷没有.柳儿支支吾吾的应付着. 容修连日神智昏沉,此时目光却分外澄明. 他看了柳儿好一会儿,突然道:“柳儿,你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跟我说,南琴……南琴是不是没了?” 柳儿象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惨白了脸色,抬起头望着容修. 容修嘴角一动,凄然一笑:“昨天夜里,我看到南琴了……他就站在那边,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我流眼泪.” 两行清泪从容修眼角直淌下来:“我就知道南琴没了.这孩子,他放心不下我,回来看我……” 柳儿用手捂着嘴,全身簌簌的抖. 容修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南琴那样的性子,落到日本人手里,这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我这两个儿子,一个痴情,一个痴性.古人都说,极强易折,情深不寿……” 柳儿跪在容修面前,泣不成声:“老爷……” 容修道:“南琴如今在哪里?柳儿,你带我去见见他.” 柳儿扶着一身白衣的容修站在灵堂前,这个摇摇欲坠的老人此时却站得挺直. 前后左右,批麻带孝的众人一片哭声. 容修道:“柳儿,你扶我走近些,我要再看看我儿子.” 柳儿道:“是.” 容修慢慢走近了棺木,俯下身,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泫然道:“他们……这帮畜牲们,把我的儿子折磨成这样了……” 他颤抖的伸出手,想抚摸南琴的脸,又缩了回来,生怕弄痛了他. 柳儿的眼泪一滴滴顺着脸往下滴. 容修慢慢的直起腰,环视四周,道:“南琴去了.他去得光明磊落.我这把老骨头也油枯灯尽,就快跟着他去了.到时我两眼一闭,不知身后之事,倒也省心.只苦了青函.只苦了青函,还要在这世上煎熬……” 身边的人听了老爷这样说,一个个哭得说不出话. 柳儿强忍着伤心,颤声道:“老爷,您别太伤心,我扶你去坐一坐,休息一下.” 容修点点头,扶着柳儿的手,转过身,突然身子一个踉跄,口里喷出一大口血来. 柳儿嘶声道:“老爷!老爷!” 容修身子往下沉去. 容修这一次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断气的时候,他的手死死的握成拳头,不肯松开,好象想要最后抓紧什么.张妈用尽办法也没能把老爷的手指掰开. 一直到他的老伙计黄金荣来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说道:“老伙计,你放心去吧.二少爷的事都交在老哥哥手上.老哥哥一定把二少爷给你找回来,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说完这番话,黄金荣再轻轻的去抹开他的手.这一次容修的手掌摊开了. 他终于象所有的人一样,平摊双手,无牵无挂的离开了世间. 黄金荣守在他的身边,也禁不住泪眼昏花. 华连成里里外外,哭声震天. 出殡那天,几辆黑色的小轿车突然驶到容家大门前. 一身黑衣,面容肃穆的柳川正男从车里走了出来. 看门的老张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日本狗!你又来做什么?!” 秋萍吓得拼命的去掩她爸爸的嘴.老张头甩开她,指着柳川正男怒骂:“你别拦着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骂这杀千刀的日本狗!人都被你害死了!你还要来这里害谁?!” 柳川正男道:“我知道今天容先生出殡,所以想来送他最后一程.” “谁要你这日本狗假仁假意!你杀了大少爷还不够,气死了我们家老爷还不够?!” 柳川正男动容道:“容老爷也……过身了?” “日本狗,你滚不滚?你不滚我拿大扫帚打你出去!” “爸!” 秋萍死死抱住她爸爸. “老张!” 柳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脸无血色,一身麻衣的许稚柳,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柳川正男. 柳川正男道:“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对我来说,容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因为他的关系,也令我对中国,永远怀着一份尊敬.所以,请你让我去拜祭他一次.拜托了.” 柳川正男向着许稚柳深深鞠躬. 柳儿冷冷的看了他好一会儿,道:“好,你要拜大少爷,就只许你一个人进来.你的跟班半步也不许踏入容家.” 柳川正男道:“好!” 柳川正男跟在许稚柳的身后,穿过前院走向灵堂.一路上都不断有人向他高声怒骂,有小一点的师弟拾起石头泥土向他扔掷,连丫头们也向他怒目而视,呸地吐唾沫.柳川正男视而不见,恍若不觉. 他一走进灵堂,正在哭泣的众人都愣住了.跟着怒骂声汹涌而起. “日本狗!他来做什么?” “打死他!打死他!” “给大少爷血债血偿!” “杀了他!杀了他!” 许稚柳咬牙道:“我让你进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多么的憎恨你们日本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柳川正男沉默不语,对身边强烈的敌意和怒骂声置若罔闻.他对着容修容雅的棺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 他这一举动将众人的仇恨情绪挑到高点.这个杀千刀的日本狗,居然毫没有把他们众人放在眼里! 庚子大叫了一声:“兄弟们,上呀,打死这日本狗!”抄起一柄炒纸钱的铁叉就冲了上去. 白光一闪. 众人的眼前一花. 定睛看时,柳川正男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一尺长的短剑,将庚子手中的铁叉削为两断.寒森森的短剑正指住庚子的咽喉. “退下.”柳川正男沉声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抵的权威力,完全的震慑住众人. 冷汗从庚子额头淋淋而落.他拿着断成两截的铁叉,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退后了. 柳川正男道:“我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今天,我并不想为难他的家人.容先生为了他的祖国而死,求仁得仁.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尊敬的事.作为他的家人,你们应该感到光荣.而我……” 柳川正男的神情黯然了. 他单膝跪在容雅灵前,举起手中的短剑,刀光一闪,切下自己左手的食指. 他这一下动作实在太突然而且太快,众人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一个个啊了一声,呆若木鸡. 许稚柳愕然道:“你……你的手……为什么?” 他居然自毁了那一双比性命更珍贵的小提琴家的手! 柳川正男用一块白色的手帕捂着断指,强忍剧痛:“你们中国,不是有伯牙子期的故事吗.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懂得我的音乐的人……已经没有了.今生今世,我柳川正男都不会再拉奏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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