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做了个止的手势:“柳儿,咱们容家现在这状况,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大爷身陷囹圄,也不知道生死如何;你二爷这一去就没了音讯,派人去找也找不回来.我这老不中用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哪天夜里睡了,早上就起不来.要真有那么一天,这华连成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那可怎么办?” 容修停了停,又道:“柳儿,你这孩子,我也看了你那么多年.这么多师兄弟里,不管入门先后,玩意儿如何,若论人品,也只有你当得上温纯敦厚这四个字.你是个善良踏实的好孩子.从前戏文里有一出叫托孤,今天老爷,也只能把这老老小小一百多口人,托付给你了.” 柳儿跪倒:“老爷,可是柳儿……” “孩子,什么也别说了.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这是份重活累活,劳心劳力还不讨好的差事.对你这个年纪,可能太难为你了.可是除了你,我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可以相信的人,把我们容家这祖孙三辈的产业托付给他.” 柳儿结结巴巴道:“老爷,这……不可以……” 容修道:“柳儿,当初青函疼你,把你带回家来,象自己儿子般的宠着护着,那是你们的缘份;南琴也疼你,可他是个内向的人,只懂得琴,不懂得人.咱们容家,实实在在的,只有我最明白你,最懂得你的心. 我知道,你是正派人,只怕有小人在背后乱嚼舌头,说你贪图咱们容家的家业.可是,就算是看在你二爷疼你一场的份儿上,你愿不愿意为了二爷,受这个委屈,替他守好这个家,让他哪一天回心转意,回来上海,至少,至少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说到此处,容修动了感情,红了眼眶. 提到容嫣,柳儿只觉得有尖刀扎在心头. 罢,罢,罢,就为了二爷,一生一世,做容家的看门狗又如何. 柳儿深深磕头,道:“老爷抬举柳儿.柳儿怎么会不懂得.柳儿本是一个小叫花子,要是遇不到二爷,只恐怕早已饥寒而死,化为泥尘,怎么会有今天!这份恩情,柳儿一生一世也还不完.老爷您放心,容家班永远都是姓容的,是大爷和二爷的.老爷别心灰,咱们总有办法救出大爷,找到二爷,到那一天,许稚柳就将容家班完璧归赵.”※※※z※※y※※z※※z※※※ “那么我就告辞了,柳川队长.” 穿著黑色西装的小田切鞠了个躬,退了出来.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个子不高,容貌平凡,象一般时下的日本青年一样留着一撮小胡子.身为日本秘密警察队的分队长,他跟了柳川队长已经差不多五年了.可他从来没见过柳川队长象今天脸色这样难看.看来那个支那人的事真的给了他不少压力.听说因为这件事,明明官阶地位不如柳川队长的石原大佐也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实在够气人的.想到那个支那人,他很自然的想到了柳川队长的妹妹,可爱的真理子.小田切感到有些气馁.这段时间,真理子对那支那人的关心实在是超出了正常范围.她几乎每天都要缠着他,打听关于那个支那人的一切消息.而且真理子明显的憔悴了,每一次看到她,眼睛都是肿肿的,神情哀绝得让人心碎. 小田切觉得很不开心. 虽然他知道,就算没有那个支那人,出身平民的他也是永远也没有资格接近贵族门弟的真理子小姐.可是,如果真理子爱上的是和她门当户对的贵族或亲王,对于他来说,也许还比较容易死心塌地.可是真理子小姐偏偏爱上了一个支那人,在他们眼中,比猪狗还要不如的支那人.她那美丽的眼睛,为那个支那人而流出眼泪,为那个支那人而伤心欲绝.小田切只要一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让真理子小姐流泪,实在是不可饶恕……”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想象,如果将死的人是他自己,真理子小姐会不会为他流下,哪怕只有一滴眼泪? 从第一次在柳川队长身边见过她,就对她恋恋不忘,心魂牵萦的真理子小姐.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真理子. 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走廊显得有些阴暗. 老妪几乎象是突然就出现在那灰暗的过道中,把想着心事的小田切吓了一跳. 她那灰色和服的身影,几乎和走廊里的阴暗连成一片,显得模模糊糊. 她低垂着头,看不到面孔,用悄无声息的声音说:“大人,可不可以耽误您几分钟的时间?” 小田切认得她.她是跟在真理子小姐身边的女仆,那个叫阿镜的老女人. 虽然每一次见真理子,她说的都无非是关于那个支那人的事.但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真理子小姐,小田切还是不由自主的抬手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襟,随着那老妇人走去. “小田切先生,你能来,实在太感谢你了.” 穿著黑色洋装裙的真理子,姿态优雅的鞠了一躬. “哪里,蒙真理子小姐召唤,是我的荣幸.” 小田切不敢失礼. “请坐.” 真理子的房间也是西式的,只在梳妆台旁有两只小小的椅子.小田切有些局促的在其中坐下,挺直着背,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接下来是说什么呢?小田切想,准是有关那个支那人的事. 阿镜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真理子那双黑珍珠一般的眸子,一直注视着小田切. “小田切先生,喝酒吗?”真理子突然开口问. 小田切一怔:“唔……喝一点.” “做你们这种工作的人,都是不许醉酒的吧?”真理子微微笑道:“我哥哥就是这样.不管心情多么糟糕,他也只允许自己喝一杯威士忌,只一杯.” “是.因为醉酒是非常危险的事.尤其是对我们来说,连说梦话也是不可以的.” “所以哥哥也从来不许我喝酒.不过,有时我也会背着他偷偷的喝上一小杯.”真理子嫣然一笑:“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从来都不知道.” “是吗?”小田切不知道为什么真理子小姐会和聊喝酒. 真理子走到梳妆台边,打开一个樻子,取出一只皮质的盒子,看上去象个首饰盒.她打开,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酒壶. 她向小田切调皮的挤了一下右眼:“这可是我的小秘密.” 小田切的心突地一跳,莫名其妙的红了脸. “今天,我突然很想喝酒.小田切先生,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小田切道:“好.” 盒子的底下一层,原来是装着精致的小酒杯.真理子取出两只,倒上酒,递给小田切. 雪白的手,金色的酒. 酒香四溢. 小田切接过来,一饮而尽. 真理子俯身再给他斟上. “小田切先生,我们认识,快有一年了吧?” “不,两年零三个月.” “是吗?那么久?”真理子歪过头. “是的.第一次见真理子小姐,是护送你和柳川队长来中国的时候.在柳川队长的专用飞机上,我就坐在离小姐三排远的座位上.” “是吗?”真理子努力回忆:“我想起来了,在上飞机的时候,风很大,吹走了我的围巾,有个人给我拾了回来,那个人是你吗?” “是的,就是我.”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穿著白色西式长裙,带着白色手套,宛如天使一般可爱的少女.风吹乱了她光可耀人的乌黑长发,她抬手去抚,一松手,披在肩头的杏色的羊毛围巾飞了出去,她说:“哎,我的围巾---” 那声音娇婉动听. 后来他给她拾回了围巾,交还给她.她抬眼看着他一笑,柔声说:“谢谢.” 可是她却不记得他. 象他这样的小人物,她怎么会放在眼里. 而现在,她却在给他斟酒,象最亲密的朋友一样把酒谈心. 小田切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对不起.”真理子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 “总觉得,好象辜负了小田切先生的心意……” “哪里,只要能在小姐身边,远远的看着小姐,我就……” 小田切的话中断了. 真理子握住了他的手. 她猫身伏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仰脸看着他.她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只有娇小的手与脸,白得夺目. “这么说,小田切先生,是真的喜欢真理子?” 小田切放肆的,直直的盯着她的脸,吞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他的眼光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第 75 章 翻滚,撕扯,疯狂,汗水与喘息都平息.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俯匐在小田切胸膛的真理子稍稍离远了一些.她坐起身来,慢慢的整理自己的衣装. 小田切赤裸着上身,仰面看着天花板,开了口:“条件是什么?” “嗯?” “象你这样的贵族小姐,怎么会主动委身于我这种卑下的男人.我还不算太傻,这其中的关键还是想得明白.现在可以说了吗?真理子小姐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真理子侧过身,看着他:“你知道我有目的,可是仍然愿意接受?” 小田切微微一哂:“我们不过都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你愿意付出代价,我也愿意付出代价.” “小田切先生为了真理子,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那就得看真理子小姐,要我做的是什么了.” 真理子俯视着小田切的眼睛. “小田切先生,我听说,你们已经决定处决容先生了?” 果然是为了他. 小田切挑起嘴角:“是的.是柳川队长亲自向军部打电话,要求尽快处决虹口刺杀案的疑犯.” “是哥哥亲自打的电话?”真理子怔了一怔:“怎么会……” 小田切嘲讽的笑意加深了:“柳川队长是相当仁慈的人啊.若是我落到石原兄弟手里,大概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多活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真理子道:“这么说,是一点救他的办法也没有了?” “那个人已经完全废了,救他出来也没用.” “不是的!”真理子突然尖声道:“我想让他活下去!我要他活着!” 小田切一时无言.那一刻真理子脸上那激烈的神情让他震撼. 真理子突然翻身跪在小田切的身边,深深伏地鞠躬.对日本人来说,这是最严重的,也是最卑微的拜托的姿态.她看不到小田切脸上的表情,那仿佛被刺了一刀似的表情. “小田切先生,是地位仅次于我哥哥的分队长.所以,我想,要是拜托小田切先生的话,是一定可以救出容先生的.是一定可以的!” 小田切沉着脸,慢慢坐起身来. “小田切先生,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过了良久,小田切道:“真理子小姐,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求小田切先生的.对不起,对不起……” 多么冷酷的女人.她只要她心爱的男人活下去,这个爱她的男人的性命,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小田切看着俯地痛哭的真理子,明明知道如此,可是…… 小田切闭上眼睛. 铁钉已经从指骨中拔了出来. 容雅迷迷糊糊地靠在牢房的角落.柳川正男为他注射了强力的吗啡,所以很奇怪的,伤口的疼痛变得很遥远,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容桑……容桑……” 他十分疲惫,根本不想回答. 可是声音非常的坚持,还有一双柔软的手在轻触他的脸颊,柔软得就象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容雅努力睁开糊着血的眼睛:“真理子……” “容桑,你醒了!”真理子喜极而泣,眼泪滴下来,灼痛伤处,溶入血中:“我……来救你的,容桑.我带你,离开,这里!” 容雅艰难的摇头:“真理子……你看看我的手……活着,对来我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不,不!容桑,你要为我活下去!你要为真理子活下去!”真理子用日语哭叫道. “真理子小姐,我们快离开这里.”小田切道. 容雅只觉得手脚一轻,此时才惊觉身边还有另一个日本男人. 那人猫在他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铐,用一种极蛮横的力量将他拉扯起来.扯痛伤处,容雅大叫一声,几乎仆倒,真理子用自己娇小的肩头支撑住他. 裂开的伤口渗出血来,温热的,一滴一滴滴在真理子的面颊与膊头. 真理子道:“容桑,你坚持……我们走……外面,有车……离开,你,要坚持……一定……” “没用的支那人.”小田切咬牙嘟嚷了一句,他扶住容雅的身子,几乎是将他半拖出牢房. 牢房外没有哨兵,已经全被小田切调走了. 每走一步都剧痛,全身都痛,几乎是一走一步血脚印.容雅不清楚到底是活着比较好,还是死了比较好.他只是咬牙忍受着. 爱人的血几乎浸湿了半边衫袖,真理子脸上,手上全都是热乎乎的血.她的心呯呯的乱跳着,紧张得不停的喘息,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走出去,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好了.每踏一步都是向着生机. 小田切的心也在呯呯的乱跳着.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可他又是如此清醒的知道,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一条不归之路. 上完台阶,穿过信道.信道长得好象永远也走不完. 最后是一道铁门.过了这道门,出到院子里,那里有一辆车…… 小田切和真理子同时伸出手去推那道铁门. 门开了. 两个人几乎都被门后的白色灯光耀花了眼.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之后,两人都看清了,正对着他们的一支乌黑的枪管. 脸色铁青的柳川正男拿着手枪,正对着小田切的额头. 他的身后,象影子般站着一位穿著灰色和服的老妪.一排武装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阿镜!”真理子失声道. “对不起小姐.”老妪垂着头,幽幽的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个人是我们国民的敌人.” 真理子全身一震:“你出卖我!你出卖我!” 老妪的头垂得更低:“对不起小姐,我不能眼看着你背叛我们的国家,背叛天皇陛下.” 真理子颤声道:“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放了容桑!” 柳川正男理也不理她.他的脸,就象戴了一块钢铁铸成的面具,看不到丝毫表情.他慢慢的把眼光转到小田切的身上. 小田切的心冰冷彻骨.死亡就象隔着玻璃窗,脸贴脸的凝视着他. 小田切开口道:“柳川队长……” 话音未落,已是枪声一响. 一缕深红色的血从他的额头披落下来. 从出道到如今,杀人无算,也历经风险,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如此清晰的来到绝境的感觉竟然是一片平静.他曾经暗暗发誓,只要能得到真理子小姐,就算死也甘心.现在总算毫无怨怼. 小田切向后倒去. 支撑容雅的力量消失了,容雅随着他摔倒在地上. 真理子拼命想要扶起他:“容桑,容桑……” 柳川正男低声道:“对不起,容先生,我不能放你走.” 容雅勉强抬起头:“柳川先生,这事都是我的错,和真理子没有关系.” “容桑!容桑!”真理子急得没有办法,满面都是血泪,跪在柳川正男的脚边,想去握他的手:“哥哥,我求你,放了容先生吧……哥哥不是,也很喜欢容先生吗?哥哥也很喜欢容先生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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