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正男打量着坐在地下的人,苍白清瘦的身体上那红肿的鞭痕.山本他们算是很知自己心意,下手并不重.要是说到折磨人,手下这帮人至少知道二三十种方法,每一种都足以让人后悔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以为这就是头了吗?他实在是错得离谱. “我这一趟来,是想告诉你,”柳川正男道:“军部已经插手这件事.他们已经派了人过来,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容雅不说话. “真理子……自从你出了事,她每天都会哭.这么久以来,我就再也没看到她笑过.她吵着要来见你,可是我拒绝了.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容雅心底隐隐一痛,他还是没有说话. 柳川正男蹲下身来,凝视着他:“容先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容雅缓慢的摇了摇头. 柳川正男伸出手,猛地扶住容雅的脸,将他的头发向后拨去,强迫他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你父亲的话你听不进去,真理子你也不在乎了吗?要怎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告诉我!” 容雅的目光,非常的平静,平静的回望着他.他的嘴唇,执拗地紧闭着.那是柳川正男曾经梦想过,用自己的唇去温柔覆盖的地方. 然而一点可笑的心愿,终于都成了灰. 柳川正男放开手,站起身.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知道吗,我曾经憎恨过你.” 背对着容雅,他道:“在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那份报告中的时候,我曾经恨过你.” 容雅的睫毛轻轻一震. “你大概已经猜到,我和荒木光到底是怎样的朋友.”柳川正男缓缓道:“你可知道,他是我此生第一个真正深爱过的人.” 容雅抬起头,望着柳川正男的背影.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只有十六岁.那时我作为日本西洋音乐学院的优等生,被送到奥地利去学习音乐.我就读的克里特音乐学院,位于德国慕尼黑与奥地利萨尔斯堡之间的位置.我的义父通过他的关系,在学校附近的村庄给我租了一间房子.那是一位德国老教授的渡假屋,当我搬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原来已经住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来自日本的留学生.他就是荒木光.” “那时的阿光,和后来的他,很不一样.” “那时的他,就象他的名字一样,是一束晨曦中的阳光.” “他漂亮,任性,做事冲动霸道,有时甚至蛮不讲理.但是也很爽快,热情,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孩.那时他在德国读中学,准备毕业后报考德国的工业大学,学成以后回日本报效祖国.那时我很羡慕他,因为我觉得他充满了朝气和理想,和我自己很不一样.当时我不懂得,有时美好的理想会膨涨扭曲,变成野心.” “我们在一起,渡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我甚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注视他的目光变成爱慕.第一次吻他,是在他高中毕业典礼结束以后.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本来买了意大利饼,准备给他庆祝顺利考上德意志工业大学.可是他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就站在屋门口等他,想到他可能正在和某个女孩子约会亲吻,妒火烧得我快要失去理智.后来他终于回来了,我什么也没说,一把抓住他就拼命的吻他.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反抗.后来他跟我说,他也是一样的.也想吻我,抱我,但又怕我拒绝.他其实一早已经回来,他就站得远远的,在黑暗中看我在前廊的灯光中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 “他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觉得充满了幸福.” 柳川正男苦涩的微笑了一下,那些甜蜜的少年往事. “大学四年,也许是我们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就到欧洲四处去旅游.那时我唯一的梦想是能够加入欧洲的某个交响乐团,参加最好的音乐会,拜会最优秀的小提琴手,去寻访莫扎特一生的足迹……当然,在这一切里,都有他在我身边.可是阿光不是这样想的,他出身名门武将之家,受他的父亲影响很深.他成天想着要回日本,要去建设亚洲最强大的海上部队,要称霸世界强者之林.” “我们常常为了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争吵.后来我看出他去意已决.我太害怕失去他了.有一天夜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着泪求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答应了.那天夜里,我高兴极了,我们疯狂的做爱,最后都精疲力尽的睡着了.” “结果第二天醒来,他却消失无踪.” “他离开我的那两年,我就象没了灵魂一样,生命失去了意义.我白天就在欧洲的街道上四处游荡,整夜的在小酒馆里消磨时光.我恨他的背弃和绝情,也恨忘不了他的我自己.” “他永远也不知道,他的不辞而别,对我的伤害有多深.” “就在我自暴自弃,就快崩溃的时候,义父派人找到了我. 义父说他需要我,需要我的帮助.在他身边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可靠的人选.” “经过这两年的时间,我就象是死过复生的人一样,对世界的看法和人的看法,也改变了许多.义父帮助我从阿光给我的伤害中振作起来.第一次,我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人是那样的需要我,想要依靠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必须走出过去的阴影,我也必须证明给所有的人看,我可以比他们更加优秀.” “后来,我的母亲过世了.我回到日本,成为了真理子的监护人.” “跪在母亲的灵前,我想到自己这一生.我已经决定要将荒木光忘记.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母亲和义父所期待的那样的男子汉.我要和真理子一起,在这动乱之时,好好的生活下去.” 一段长长的沉默. “也不知道为什么,”柳川正男短促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认识你之后,就很想跟你说这些话……” 他的生命,他的过往,他的全部. “只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候.” “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之下……” 容雅无言以对.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奉天皇的命令,来到了中国.” 柳川正男接着说下去. “我本来以为,我的心,已经随着那段往事变得冰冷,再也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感动.一生孤独,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可是命运却教我听到了你的音乐.” “认识了你.” 那时,他是如此轻易地被他的笛声打动.相信没有人比他本人更震惊于这个事实.因为他一直都深信,只有具有最纯粹高贵的灵魂,才能表达出那样纯粹美丽的音乐.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象你这样的人.” 他出现在他的眼前,就象月亮出现在黑色的夜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洁白的光芒. ----那么纯洁的光芒.他真的忍不住想要伸手呵护.因为它是太易碎的美丽,他只怕它会被硝烟和战火所熄灭. “我被你的纯凈所吸引,所以处心积虑的来接近你.” 柳川正男闭上眼睛.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一开始,他能够控制住自己,那么事情也许也不会弄到这步田地. “我希望你能够认识我,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我,我想要成为你的朋友,我想要……” 他渴望,能以自己的方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柳川正男握紧了拳,再也说不下去. 一直到最后,他也没办法说出来. “……我一直很害怕被你发现我和荒木光过去的关系.我也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人厌恶和躲避.可是你知道了,却没有逃避我,反而继续和我象朋友一样交往.你知道那时我的心里是多么高兴,多么感激?可是……你用实在是很残酷的事实,告诉了我这其中的原因.” 容雅看着他. 他的眼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他竟然会对这个敌人觉得抱歉.长久以来,他的心意,他并不是毫无感觉,甚至还些感动.而他却刻意的忽略掉,他知道自己负担不起. “在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报告中的时候,我憎恨过你.你对我所做的,甚至比当年的荒木光更加决绝无情.” 容雅道:“柳川先生,我……” 柳川正男摇摇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可是,既便是这样.我仍然想拯救你.”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都是我的错.是我主动来接近你,给了你背叛我的机会.是我害了你.” 柳川正男转过身:“军部的人,马上就要到了.这事马上就会脱离我的掌握.容先生,要是你曾经当过我是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恳求你!再迟就来不及了!” 柳川正男的眼神是真诚的,急切的.容雅看着他的眼睛. “容先生!象你这样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你的生命是为了奉献给音乐的.为了暗杀或政治而死,实在太不值得.请你认真考虑.” 容雅缓缓道:“我一早已经考虑很清楚.再美好的音乐也有结束的时候.人谁无一死.如果能死得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倒也是一件快事.”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杀你?!”柳川正男无法克制自己,大喊道. 容雅凝视着他:“不是我在逼你.是他们在逼你.” 柳川正男一怔,竟然说不出话. 容雅道:“柳川先生,你不用太自责.容雅虽然只是一介琴师,可是从来没有打算过苟全性命于此乱世.就算没有遇到你,容某一样会为了国家民族不惜头颅贱躯.苟利国家,生死相以.” 柳川正男重重的一拳击在身边的墙上. 过了半晌,柳川正男垂下头,低声道:“容先生,你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中国人.” “不,柳川先生,只要贵国的军队还在我们中国的大地上肆略横行,你还会遇到很多,很多,象我一样的中国人.” 柳川正男闭上眼睛,无话可说. 他向着容雅,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容雅在他身后道:“柳川先生……” 柳川正男站定. “柳川先生,你同样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日本人.” 柳川正男回过头.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琴师.”容雅道:“所以,离开这儿的一切,回去吧.你们是注定会失败的.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中国一定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侵略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象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陷身于丑陋的战争,黑暗的政治之中.” 柳川正男看着他伤痕累累的爱人,即使是在这样阴暗腐臭的地牢,他的灵魂依然是那样纯白如雪,散发光芒. 可是,回去,回哪里去?世上哪里才有乐园? 柳川正男苦笑了一下:“就象你宁死也要忠于自己的国家,容先生,我也一样.我也曾经发誓效忠我国的天皇陛下,到死为止.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有你这句话,对我来说,已经……” 看着柳川正男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信道尽头,两个日本警卫向着自己走来.容雅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他明明对这个世界万般留恋,他明明还记挂着他体弱的老父,流浪在外的弟弟,家里的老老小小.他的琴,今后恐怕是没有人再会去弹响它了.那漂亮可爱的少女真理子,欠下她的那份情,恐怕今生是没有办法偿还……还有柳川正男,他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情,他不再有时间去将它慢慢理清.心底里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得出口. 柳川正男心情沉重的穿过地下室铁门,走到一楼办公室,打开门.山本知久从沙发上站起身:“柳川大人,您回来了.石原大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另一侧沙发上坐的军人也站了起身,啪地行了个军礼. “石原大佐.”柳川正男回了个礼,微笑道:“又获提升了呢.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来,请坐.” “我刚才听山本副官说,柳川先生是亲自去审问犯人了,结果如何?”石原莞尔并没有坐下,开口就问. 柳川正男自顾自的坐在他的真皮高靠背椅中,接过山本知久递给他的绿茶,喝了一口,才道:“实在抱歉,他什么也不肯说.” “我曾经听说,柳川大人的队伍,一向作风强硬,行动迅捷,这一次怎么会拿个支那人没有办法?” “凡事总有例外.不好意思,让石原大佐见笑了.” “这不是见不见笑的问题.”石原莞尔象标枪一样的直直站着,道:“这是有负天皇陛下重托和日本国民期望的问题.” “石原大佐这次来,是代表天皇陛下责问我的吗?”柳川正男的心情本来坏到极点.他挑起眉毛. 石原莞尔微微一窘:“哦,不,不是.” “关于这件事,我会交一份详细的报告给国会.”柳川正男再喝了口茶:“石原大佐远道而来,请先休息一下.山本,你去联系一间好点儿的日本餐厅,呆会儿我们给石原大佐接风……” “柳川大人,”石原莞尔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请不必麻烦了.我奉了荒木大将之命,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吃饭休息的.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再不解决,军心士气都会受到影响.还是请直接带我去见犯人吧.” 他与柳川正男的目光互相对视着,本来有些突出的眼睛,此时就象炮弹一样紧紧的瞄准着柳川正男,毫不因为对方的官阶高过自己而退缩. 柳川正男转过眼,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边. “山本,就请你带石原大佐去吧.” 第 73 章
“这个人犯被逮捕以来,已经超过一个星期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石原莞尔蹲下身,靠近容雅,上下打量着说. “你看,居然还看上去这么新鲜干凈,”他一把揪起容雅前额的长发,往后重重一扯:“脸上没有一丝血迹,身上没有一处的骨头被打断……你们秘密警察在干什么?你们请他来是参加宴会的吗?山本君,你们一贯都是这个样子办事的?” 山本知久一肚子的难言之隐,此时只有苦笑不语. 石原莞尔丢开手,站起身道:“真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以强硬和效率著称的秘密警察队伍.从现在起,这件事你们不必再管了.我会将此事报告荒木大将.” 山本知久躬身道:“哈依.” 昏暗的光线中,容雅努力地抬起眼,打量这个脸色惨白,眼睛暴突的军人.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容雅并不知道,这是杀人如麻的人身上才带有地狱般的气息. “把这里光线弄亮一点.把他吊起来.”石原用脚踢了踢容雅. “哈依.” 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臂又被铁铐铐起,悬挂在黑色的刑具上.几个士兵搬来了台式电灯,让这间小小的审讯室斗然光明起来,也让它的丑陋和可怕一览无余.在四壁上溅满的粘乎乎的黑色斑点,它们曾经是鲜红色的.那是经年累积下来的,不知名者的模糊血肉.它们的主人早已和草木同腐,而它们还顽强的留在原地,见证下一个受害者的命运. 一条冰冷的,腐臭的皮鞭蓦地伸了过来,支起容雅的下巴. 石原莞尔道:“害怕了吗?支那狗.” “现在就开始害怕,还太早了.”他低声狞笑:“我要慢慢的炮制你.要你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完完全全的沉浸在痛苦之中,让你由灵魂深处发出最真实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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