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眼前的人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日本人都不同. 如果说都是野兽,那么荒木光象一头花豹,到底还是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而这个人却是最骯脏,嗜血的髭狗.满身血腥臭气,只要稍稍一靠近他,也几欲作呕. “真是漂亮的眼睛啊,”皮鞭撩起容雅额前的长发,“只不过,现在还差了点东西……” 如果这双眼睛里,蕴满了恐惧和痛苦,那可真是漂亮得无以复加.稍想象一下,已经让人兴奋得全身发抖. 皮鞭收了回去. 石原莞尔道:“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z※※y※※z※※z※※※ 黄金荣说话算话.连着找了几位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由他出面请客吃饭说人情.但那些大人物个个都是摇头,只说兹事体大,非同一般,爱莫能助.黄金荣何尝不知道此事几乎是难如登天.但实在没办法,也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可是事情看不到半点转机. 谁都知道容老板要救他的儿子,是发了疯一般的.此时来趁火打劫一把大有人在.找上门来,故弄玄虚,道自己认得某某某,极有办法的人,一定可以救得大公子出生天. 容修也是病急乱投医. 但凡有点可能救他儿子的,求爹爹告奶奶的贴上门去,笑脸也陪,银子也使,眉头绝不皱一皱. 容修库房里的银子,象流水一样的往外淌着. 账面上现了赤字,账房先生愁眉苦脸,想劝劝老爷,容修并不是脑子不清醒的人,日子每过一天,他也是绝望一天.眼目下,虽然只能听天命,但若不要尽人事,怎么对得起他那早逝的爱妻. 容修只道:“钱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关键时刻用来买命的吗?我的钱都是剩给我儿的,我儿不在了,还要钱来做什么?若是我儿的命也买不回来,还用钱来做什么?” 谁也劝他不转.库房的现银用完了,管家开始卖古玩.从容岱开始收藏的精品玩意儿,一件一件的流到了广东路上的旧市场里.还好目前上海停了战,繁华景象又开始复苏,听戏的人也回来了.丹桂第一台的生意照旧维持着,一家老小百十口人的生计一时还不成问题.这天,容老爷早上起身就觉得头重脚轻.但因已经约了法国大使吃午饭,想借法国使馆的力量去救救儿子.所以老爷子还是硬撑着起了身,象平时一样穿戴整齐了想出门,还没走到大门口,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 看门的老张头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抱着老爷直叫救命. 许稚柳一早就出门去了场子那边,此时听说老爷晕倒了,匆匆忙忙的赶回来.中医西医的也来了又去.两边的说法都差不多,都说容老爷心脏有些问题,这个病一定要静养,万不能再操劳,更不能再受刺激. 接近中午的时候容修醒了过来.一看许稚柳守在身边陪着自己,直说自己无事无事,让柳儿回丹桂第一台去,那边的生意要紧.又支持着要爬起身来去见那法国人,柳儿抱着容修哭道:“老爷,你实在是不能去啊!你再去,就要把命拼掉了!” 容修不理,挣扎着下了床,一口气提不起来就栽倒在柳儿怀里. 容修摇头叹息:“老了……老了……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该拼命的时候,却托病躺在床上!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如果把这老命拼掉,去换南琴一条命,就是死十次也值啊!”说到后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柳儿听了这话,心酸之极:“老爷,您放心躺着休养.柳儿代您去见那法国人.柳儿虽然人微言轻,可就算给他磕头也要求他们救救大爷!” 柳儿出去了大半晌,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回到容家.一回来就到了老爷屋里报告情况. “……那法国人说,那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日本军方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实在是,也无能为力……”柳儿低下头,简直不敢去看容修那失望的眼睛. 容修躺在床上,过了好久,深深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柳儿擦了泪,道:“是,老爷.你好好的将息身子.别太心焦.总会有办法救大爷的.” 还有什么办法呢? 容修眼直直的望着屋顶,过了一会儿,道:“柳儿,戏园子那边没事吧?” 柳儿不知为何容修突然问起戏园的事,愣了一愣,道:“老爷,您放心,一切都好.” 容修点了点头,又道:“孙老金他们也都还帮得你手?” 柳儿点头道:“柳儿不懂的事很多,多得孙师傅和大家伙教我,他们也都很帮手.” 容修若有所思的看着柳儿,道:“这就好.你是个聪明孩子,什么都学得快.” 柳儿自觉愚钝,听得容修赞自己,不敢答腔. 容雅的事,那天容修再也没有提过.一老一少就着戏园子里的杂务,聊了一会儿,柳儿见容修倦色又上来了,再陪老爷子坐了会,就躬着身子退了出来. ※※※z※※y※※z※※z※※※ “这就昏过去了?” 耳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接着,一桶冰冷的水劈头盖脑的倾泄而下,他昏昏沉沉的意志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全身的伤口立即火辣辣的剧痛起来,就象有无数野兽的利齿咬住拖住自己,将他的肉体向四面八方撕扯. 疼痛让他不得不回到现实. 他勉强睁开糊着血的眼睛,透过模模糊糊的红色,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的那个日本军官.日本军官靠近了一些,象一条眦狗咻咻的用他腥臭的鼻子嗅着眼前的猎物. 他发出眦狗一样的愉快的唔唔声:“怎么样,支那狗.顶不住了吗?就快出卖那些同伙了吗?哈哈,哈哈.” 站在他身边的一位日本翻译官,本来用白色手帕捂着嘴,怕那血腥味刺鼻.此时在他身边大声道:“要是怕受刑,就快快招供!皇军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去作为奖励!” 容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吐出一口淤血. 翻译官凑近了些:“嗯?什么?你说什么?” “……我……我不怕……日本狗,你们折磨我……是因为,你们喜欢折磨人……是因为,你们的心里,比我还要胆怯,还要害怕……一百倍……我们中国人受得了的苦,放在你们身上,你们忍受不了……你们越是凶狠,心里就越是懦弱……” “八格!” 重重的一鞭打断了容雅的话. 容雅重重的侧过头去,这一次他吐出了几粒牙齿. “太有意思了.”石原莞尔露齿而笑:“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在我面前说不害怕的支那人.到底要什么才能让你痛苦呢?比起撕下你背上的皮,或是将你剁成肉酱,或者是从脚开始把你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再强迫你吃下去,到底要什么才能让你感到害怕?” 他的眼光落到容雅高高吊起的手臂上,顺着那手臂一路滑过去.他用皮鞭轻轻的敲了敲容雅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指,用大舌头的中文说了句什么. 当容雅听明白他的话时,全身颤抖,不能抑止. 石原莞尔说:“听说你是个琴师?” 柳川正男双手交握,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台后,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自己. 从禁室出来的石原莞尔,象喝过了酒一样,青白的双颊透出古怪的嫣红.柳川正男不发一言的听着他简短的汇报,严刑拷打了一天,石原莞尔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原是预料中的事.柳川正男丝毫没有讥俏他两句的心情,他知道,石原莞尔之意也原不在此.看得出来,他明显很愉快. 石原莞尔倨傲的行礼后离去.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在办公室那明亮的光线底下,他分明看到石原莞尔的军裤裤裆,有一块突起的阴影. 柳川正男几欲呕吐.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柳川正男缓缓地走下地牢. 新鲜的血液的腥气几乎是扑面而来. “柳川队长.”守卫向他行礼. 柳川正男一走进来,就看见被固定在刑椅上,那血淋淋的,不成人形的人影.他已经不认得那是谁了.他转开眼,定了一定,才道:“你们都出去.” “是.” 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地下湿淋淋的,是不断用凉水冲刷过的血腥. 柳川正男向着那个人伸出手,想去轻抚他,可又止住了.他的全身上下,已经几乎没有一声完整的皮肤. “容先生,容先生?”柳川正男,弯下腰,在他耳边呼唤. 那人没有反应. 柳川正男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容先生?容先生?!” 刑椅上的人往这边轻轻的侧了侧头,粘着血块的眼皮微微一动.柳川正男听到一个极低微的声音:“柳川先生……” 柳川正男松了口气:“对不起,我没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看到那双被铁铐锁在木桩的手.象是被子彈穿胸而過,柳川正男全身一震. 他失声道:“容先生,你的手……你的手!” 那一双珍贵的,万中无一的手, 那灵巧,敏感,充满艺术生命力手指,被十个黑色的铁钉贯穿,死死的钉在木桩之上. 容雅微微摇了摇头.他已经无法说痛了,这不是一个痛字可以形容的事. 柳川正男缓缓地跪坐在那一地的血泞之中,全身颤抖. “那个屠夫……那个愚蠢的嗜血狂……”柳川正男捧着那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椎心刺骨:“他不知道他毁掉了多么珍贵的东西……他不知道他毁掉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第 74 章 第二天清晨,容修一觉醒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吩咐张三备了马车,换了出门的衣裳,想到许久未曾去过的丹桂第一台去看看. 这天上的戏是广太庄.观众们都喜欢听这一出. 容修在戏园子里默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台上扮徐达的大师兄入门时间最久,可是到底还是成不了器候.虽然也有彩声不断,可象容老爷子这样的行家的耳朵最明白.才华就是这么残酷的事儿,一出手就高下立判,伪装不得. 孙三扶着容修转进了后台.后台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容修心里正在奇怪,隐隐听到传来人的口角声. 那是帐房方向. 容修循声走去.远远的看到一堆师兄弟们,笑嘻嘻的,伸长了脖子,把什么人围在中间. 容修只见到其中一个,是急赤白脸的庚子:“……他妈的,臭小叫花子,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来华连城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呢.现在山中没了老虎,猴子也称起霸王来了!你他妈的摆出这副嘴脸给谁看?我告诉你这臭要饭的,老子就不怕你!我告诉你,你就算把二爷的屁眼舔得再舒服,你还是做不了姓容的儿子!谁不知道你就是贪着人家这份家业,你别他妈的现在就当成是自己的,我告诉你柳儿,你霸不住!” 孙老金站在庚子身边,劝扯不住,庚子继续嚷嚷:“……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老子拿的又不是你的钱,看你心疼的那个样子!老子在华连成十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老爷子打赏还不止这点钱呢.这钱一到了你手里,要掏出来怕比要你命还难!没使过钱没使过人的东西!” 所有的人看这一出骂曹看得津津有味,根本没注意老爷无声无息的站在他们身后.孙老金一转眼看到容修,变了脸色,正想说话,容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孙老金领会得,静静的寻了个空子,不为人觉的缩了过来. 容修低声道:“怎么回事?” 孙老金言简意赅的说:“庚子花光了月钱,到帐房来支下个月银子.帐房先生说如今柳儿管着帐,吩咐不许多支,庚子不服气,就找着柳儿吵闹.” 容修道:“都是班中弟子,若有急难,就垫支一个月也不打紧嘛.” 孙老金道:“他上个月借的就没还.说是这个月还,这月钱一到手就花得精光,一文钱也没还,还要借下个月的.” 容修皱眉道:“庚子怎么回事?花钱花得这样厉害?” 孙老金道:“有人说他染了烟瘾,有人说他在外面养了个小娘.不论沾了哪一样,那可都是无底洞.” 容修脸沉了下去. 隔着人,他看不到柳儿,只听见他的声音,极低的说了句什么. 庚子跳了起来:“你别拿老爷来压我!少在我面前拿着根鸡毛当令箭!老爷让你管管排戏演戏的事儿,你还真拿大了!连帐房的事儿也管起来!回头我就到老爷面前告你去!这华连城是姓容的,你一个姓许的在这里当什么家,作什么主!你算老几?论辈份,我还是你师兄!我凭什么听你的?” 容修再也听不下去,提了口气,大声道:“你不用回头跟我报告!我就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大吃一惊,回过头,只见气得脸色发白的容修站在他们身后. 柳儿低呼道:“老爷!” 庚子万没想到容老板会在这时出现,张口结舌. 容修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住他:“我也听了好一阵子了.你还有什么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这里一并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庚子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低下头不敢出声. “你们还有谁,还有什么怨言,今天在这里一并说出来,也让我听个明白!”容修脸色虽然极苍白,但目光炯炯,环视众人:“谁也没有话!那好,我今天就在这里给你们说个清楚.从今天起,我就把这华连成交给柳儿!你们谁有不服气的,现在就趁早说出来!”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 柳儿万没想到容老板会突然说出这话来,大惊道:“老爷!” 容修道:“我老了,也不中用了.从今天起,柳儿少爷就替我管起这个家了!本来我还估算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事跟大家说一说.今天好,选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你们全部都在这里,也省得我另找时候.现在大少爷二少爷都不在,华连成就是柳儿说了算!有不服的,立刻可以走!” 柳儿急道:“老爷,这……不可以!” 容修大吼一声:“谁说不可以?柳儿你给我住嘴!” 柳儿吓得不敢出声.容修道:“庚子,你有什么意见?” 庚子抬起头,横着眼睛看了柳儿一眼,又低下头,歪了嘴不发一言. 容修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我不知道!你就是妒忌人家!自己没出息,还有脸在这里骂人!等你成了角儿,要抽大烟要养婊子,那就是你的事,我也没资格管了!现在还不给我夹着尾巴做人!” 庚子脸色紫涨,低声道:“是.” 容修又向众人道:“你们也别在这里兴灾乐祸看热闹!实在太不象话!一整个后台,我一路走进来,竟然是空的!我只道是日本兵又杀回来了,原来全跑到这儿来看人家师兄弟吵架了!正经的事全不要做了?!” 孙老金忙招呼众人:“还傻站着干嘛?等着领赏啊?还不快去做事!” 喝退了众人,容修扶着胸,喘了口气,转向柳儿,脸色缓和了些,想说什么.突然身子一软,倒在孙三手臂上. “老爷!” 柳儿唬得抢上前来扶住容修. 容修道:“我没事,我没事.” 把容修扶进了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柳儿沏了杯热茶端过来. 容修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喘了口气:“柳儿,刚才的事,孙老金已经和我说了.你做得很对.这事是我没做好,一直没正正式式的给大家一个交待,让你受委屈了.” 柳儿道:“老爷,您刚才说的……柳儿,柳儿实在担当不起这个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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