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彦......"他软软冲我一笑,"没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温柔而谅解的水汽,只是还有惊恐残留在眼睛边缘,那里有些惊愕泛红。 "现在换我心情不好,明天你要给我买榴莲吃!"他命令道。 如果榴莲可以换得他嘴唇味道,我可以省略三餐,全来支持榴莲种植发展事业。 我的本色还是那么可怕么?原来小小的心脏里竟然早就可以隐蔽住一只那样庞大而危险的怪兽。 他是诱饵,也是兽夹。这个我早就明白。 敲门的声音早就安静下去了, 被我盯着,他低下头去,将揉皱的大背心儿缓慢地抻平。 我手足无措地揉乱自己的头发,使劲儿挖了一勺西瓜,塞进嘴里。 倒进沙发深处,鼓胀的腮帮纾解了怀抱里的骤然失温。 可惜本来应该清甜的西瓜汁了无味道。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电话,装好电池,开机正常,至少我发的这场疯物质损失几乎为零。 翻看了一下,他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接着风一样卷进屋里,套上t-shirt,揣好钱包,踏上凉拖,一气呵成。 "我......出去。不用等我睡觉。" "什么......"最后一个字被阻挡在声带尾端,因为说不说出来都没有意义。 他急匆匆宣判,急匆匆离开,急匆匆将寂寞无措甩给我。 门关上,我站起来,没有了另一个人的狭小客厅显得尤其空旷,家具都变得突兀而陌生。 这个没有他的夜,于我来说,肯定不仅是索然无味。 摸摸嘴唇,甜蜜触感不散。 不仅寂寞而已。 "灿灿,我好寂寞啊~"我冲着电话里面那个冷冰冰的人,肉麻兮兮地说。夸张的语调使我觉得这个夜可以不真实,而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一根细线的彼端。 我明明听到了这个立方体房间的回音震荡,它证明我并未说谎。 人总是善于对陌生人脸皮厚,这是陌生感的有恃无恐。 "寂寞的话就去打午夜电话,要不要我去帮你找号码?"他果然淡淡地回敬过来。 "好啊。"我破罐子破摔地回答他,"记住我要美少年哦,最好是你那型的。" "你隔三岔五就犯神经不是?"他的声音有些烦恼,但是我也知道那里面的无奈。 "嗯。"我默默应着,"没事,其实我就是想听见有个人说话。" "你出来,在上次那个超市门口。" 声波停止,他不耐烦的语气在话筒上骤然消失。 他们总是这样干脆到让我不知所措。 到那家超市门口的时候,有些飘小雨。 细密的雨线在车灯前面织网,将暖黄色的光线细心地包裹起来,仿佛那是一颗颗移动着的心脏。 阔大的玻璃门前面有个人打着一把透明的伞,站在雨里。 伞很大,开始我都没有分辨清楚。只是那亮闪闪的红色头发,和细长的身材,以及走近了就可以看见的锐利表情。 别无分号。 他刚才立刻将伞甩给了我,揉揉自己的手腕。 雨下大了起来,我们一起在伞底下走,不知道目的地。 但是却很踏实,因为我知道我的旁边有一个人,即使我们不发一言。 虽然视线与天空毫无阻隔,但是目之所及,仍旧是漆黑一片。 马路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反着光的小水洼。 树下的人行道什么也看不分明,只知道鞋子和脚早就湿透,冰凉的雨水不停溅在脚趾上还有脚踝上。 我问灿灿,你遇见过鬼挡墙么? 他不屑地用肩膀拱了我一下,将我的半个身子一下子暴露在雨里。雨水趁机钻进脖子里。 人的一生,总是会遇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像我小时候春游完,自己回家,走了半个多小时却死活走不过动物园外至多一百米的白色围墙。 我错愕而害怕,但是无可奈何,我只有自己和这面白色的围墙而已。 我被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只好原路返回,多绕了好几条马路,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 被爸爸打的时候,我知道解释无用,谁会相信这样玄妙而又粗制滥造的借口呢? 但是它还是发生了。 我忘记了会打躬作揖的猴子,与人行横道是亲戚的斑马,还有那只已经垂垂老矣的盲眼熊猫。 也忘记不了这件事情。 另一件我生命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就是我陷进了另一个人的迷宫。 最不可思议大概是,这座迷宫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所造。
Ache 一边撑伞一边问楼灿有没有带电话,灿灿递给我,然后讲计费的规则。 我没有带那个高科技的锁链,心里又着实不踏实。那人心急没有撑伞出去,要是淋着了雨,然后感冒发烧,损失的还是我,所以关心一下就是天经地义。 其实就是不找理由我也压不下自己的好奇,还有担心。 手上都是雨水,拨号码的工作很艰难,楼灿在一边冷眼看着,你要是弄进水了就给我再买一个去。 没事,这种N字打头的不是向来强悍得很。 我回答他,但是没人回答我。 忙音和砸在伞上的雨水声一样使我耳鸣。 所以不管怎么走,在黑暗里我还是不知不觉向着那个家的方向去了。 那里即使空旷,也盛满了绳索一样的牵挂。 虽然天气很凉,但是我们挤在一个伞下面的形势还是有些窘迫。灿灿却丝毫不以为意,凑到我的肩膀旁边。 原来他比我矮一些,他用一只胳膊环住自己另一侧肩膀,好像一只蜷在伞下面躲雨的鸟,有着红色的漂亮头颅,和弄湿的尾羽。还有尖利的喙。 应该还有一颗玲珑的心。 但是我自私地忽略他的心理活动,把伞向他那边倾斜了些,自觉自愿地让雨下到我的肩膀上。 路灯下面,雨线纵横交织,好像潜伏在夕阳下面的薄雾,但是温度是冰凉的,因为也有些雨下到了我的面颊上。 想起之前范宁等我的那个傍晚,我们一起陪着一只空空的酱油瓶子去酱菜店。 从酱菜店出来,我们的身上都是浓浓的腌菜味,即使这种味道也是这个城市的一种代表性荣耀。 他将一把伞继续挎在手腕上,另一只手拎着酱油瓶子,硬要我撑着伞。 我的右手里是他挑的酱菜,腌小黄瓜,辣萝卜丝,还有葫芦形状的鬼子姜。 范宁百无聊赖地阅读着傍晚七点的招牌,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都隐蔽在稀薄的雨雾里。 便利店,衣服店,房产中介,宠物用品店,还有成人用品店,名字既大胆又隐晦。 有行人掉过头来,急匆匆地看了行进中的我们一眼。 他的语调顿了一下,然后调皮地咳嗽,眼角的胎记活泼起来。 我白他一眼,只是腾不出手来敲他的头。 这样的雨使我愉快,因为他使我回忆起一些美好的事情;同样的,今晚的事情也将使我剩下生命里的雨有了其他的味道。 他的嘴唇的味道。 冷的。暖的。苦的。甜的。 但是我永远困守在逐渐增多的回忆里,它们像一条金色的河流,闪着美丽的光,然而沉重无比。 楼灿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一步迈过,大概害他淋到了后背。 "干什么?淋到了!"我低低喊他。我可不想害楼灿感冒,美人的一个喷嚏,会心疼死一朵花。 他不理我,只是愣愣地站着,愣愣地看着。 我向来讨厌看热闹这种事情,这从来都不符合我的人生原则。 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地珍惜生命和手头上的幸福,才是第一要务。 虽然今天晚上我已经做了一些事情,跑了这个人生主题。 "走了。看什么看,你八卦不?"我拉他。 他不动。 循着吵闹的声音看去,大概是一群人起了争执。 他们在酒吧门口的屋檐下形成一个奇妙的黑环。 声音低下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婆从那群人里分裂出来。 她背着一只透明的袋子,身上也披着一样的塑料袋儿,随着缓慢的走动,反着光。她的声音沙哑而难以辨认,在雨里模模糊糊的,仿佛一只负重的蜗牛。 突然一个女人大声地尖叫起来,言语尖利而污秽,连雨都冲刷不净。 随着尖叫声,一个男孩子向前冲了出来,他飞起一脚,却狠狠地踹在老人的背心上。 老人跌在雨里,发出沉重的声响。她趴在地上,狼狈地四肢着地,然后试图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雨纷纷撞击着她弓起来的身体,和这个过于黑暗的夜。 她背上的袋子飞了出去,落到了楼灿的脚下。 大概是废品吧,喝空的饮料瓶子从里面滑了出来,互相碰撞发出烦躁的声音,透明而有光泽的身体,五彩缤纷的卷标,迅速地被大颗的雨珠所包裹。 饱含糖分的液体,滋养残酷的身体。 然而保持无动于衷的我,也被糖分腐蚀掉了勇气,尽管血液已经在血管里沸腾起来,紧闭的皮肤却使它窒息。 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难道只有用它反观黑暗。 手上一空,我的天空大雨倾盆,冻得缩了缩脖子,雨水都溅进的眼睛里,有些疼痛。 紧接着疼痛开始蔓延全身。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打与挨打的,只知道我看到了楼灿用手背抹去有些异样的液体,那把透明的伞被甩到了一边,倒过来,盛了浅浅一层水。 那些液体使我目瞪口呆,他愤怒的神情不断地敲打与感染着我的心脏。 他像一团红色的火焰一样,在这样的夜里,突然被点燃起来,眩目到我也不得不去靠近。 楼灿的身手敏捷,岩浆挤压血管,火药爆破心脏,地球某一点放大变成异想的战场。 有时候,言语无用。 想一想我本来不会这样做,也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今晚一切都有些失序。 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后悔,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原来,我都要有一些勇气。 明知道结果的我们仿佛两只搏斗过湿透的猫,相视而笑,用伤口给对方奖励。 疼痛被雨所麻痹,心脏里却是奔腾的畅快。 水将我们所包裹,我们是披着透明战甲的英雄,从线上游戏里走出来,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无人欣赏,就孤芳自赏。 对方人多势众,再加上我本来就实战经验不足,想模仿DVD里经典的功夫桥段也只是心有余而已,所以还是下风时多一些,后背隐隐作痛,大概早就青紫了。 但是身上却反常温暖起来。 突然灿灿周围有一道异样的反光,我全身发寒,言语堵塞,心脏冲刺到了嗓子眼。 不需要条件反射,我伸手将灿灿拉开。 还好断口崎岖的玻璃瓶子只是招呼到了我的胳膊而已,灿灿美人的那张脸,还是完好无损的。 我愿足矣。 还是有些疼,大概开始流血了,大概还有些深。 拿着瓶子的女孩子大概也就十八九的模样,画着黑色的烟熏妆。这时候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好像比我还要痛苦一样,迅速把手里的瓶子扔了,瓶子滴溜溜滚到人行道上。 然后她蹲在地上,捂住了眼睛,挽在头后面可爱夸张的发髻轻轻颤抖着。 所有人都停下来。 我故作无力地靠在楼灿身上,用没事的手臂环住他的肩,努力黏住整个身体都在剧烈起伏的他。因为他的身体热烫起来。 "灿灿,我好疼,陪我去打麻药吧?"我侧过头看他,再无奈看看自己的伤口,红红的确实有碍观瞻。不过对也许有些洁癖的灿灿,我只好使用这招麻痹他。 "......"他冷冷看我一眼,"又难看,又麻烦。"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突然站起来,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塞到我受伤那只胳膊的手里,扯得我疼痛。 "对不起!"她软软地说着,然后猛地回身跑远了。 "不用......"手抬不起来,我还是赖在楼灿身上不敢离开,"小妹妹,瓶子要捡回来,省的扎到别人。" 那群人早就跑远了,至于那个老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个冒雨看热闹的人,结果不就应该是这样的么? "啰嗦。"楼灿不耐烦地拉着我向路边走去,他眉头紧锁。"医院。" 其实他不用过于担心的,我的身体还算强健。 我担心的是,那人看到,埋怨我怎么办? 他自己一向怕疼的,就算看到别人疼痛流血也会手心冰凉。 真是头疼。
Lust for Life 坐在急诊室外面的坚硬塑料椅子上,鼻子里都是难闻味道,楼灿隔着一个座位坐在我旁边,阅读着处方笺上的密码文字,猜测那个不耐烦医生的复杂心意。 他的红头发上都是水,而我们身上唯一干燥的地方大概就是我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臂。 深夜的医院,是这个城市唯一明亮的盒子,但是里面所盛放的,只是停不下来的伤痛而已。 在环形封闭天井的对面,有人被推过。晦暗的光线,和车轮碾过地砖的细碎声音,以及噪杂的脚步,低低的啜泣,都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对流。 对于生命最急迫最庄重的抒情,也不过如此。 我一直记得我看到的那个女人,她的身上都是透明的管子。 我当时还不明白那些管子,都是紧紧将生命捆绑在她肉体上的藤蔓。 她虚弱地将手伸向我,那只白皙而瘦弱的手,都是密布的针眼,像锈掉的莲蓬头。 她冰凉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我不明白为什么表达喜欢都要触碰脸颊,大概那是人的身体上设防最强烈的地方。 我记得外面的天空很晴朗,所以病房里也很明亮,反光使眼睛和我的脸颊一样刺痛。 她的手太凉了。 她的声音也太低了,她拉着我的衣领将我的脸颊又贴到她的嘴边,"小彦,小彦。" 我说我叫"徐彦",不熟悉的人没有叫"小彦"的权利。 她还是只是固执地那样叫而已,微弱的气流使我的耳朵痒痒的但是我却笑不起来,只是觉得有股悲伤的感觉。 输液瓶子里的水平面渐渐降下去,女人也越来越疲劳。 最后她安静地睡着了。不过我知道她还有呼吸,好像冬眠动物一样,将它尽量拉得细长,仿佛时间也可以像丝线一样被拉长。 出门的时候,我想仔细地看一下她的脸,但是阳光还是太强烈了,以至于我又没有看清。 我只看见了如此明亮的房子。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去看这样使我害怕的场面,大人郑重地对我说,不能让你后悔。 我其实很深刻地厌憎并害怕着死亡,我厌恶这个地方。 讨厌这样明亮而干净的房子,以及里面严肃而使人窒息的气味。 至于那个女人,却使我莫名其妙地又爱又恨。 归根到底我喜欢她叫我名字的语气。 我只是讨厌这个房子而已。 "你,明天......不用去那里上班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楼灿还是错了一个位置,与我为邻,用漂亮的眼睛打量着我的手臂,慢吞吞地说。 "早就应该这样。谁让你先出手?"我迅速回神,把主要责任人定好性,头脑里迅速整理出这个城市大小饭店的清单。 "白痴。"楼灿用手指戳了那厚厚的绷带一下,薄嘴唇一抿,"逞什么强,你不是向来都是胆小鬼么?" "我是舍不得。"我看回他,眯着眼睛回答。 他不作声,只是手上又大力地捏了我的伤口一下,"我感动不已"。 "徐彦?" "灿灿。怎么了?" "......不是我......啊,红豆沙大叔好啊!"这般调侃的语气,怎么也不像刚刚还板着脸的那人。 "我是欧阳燕峰。"上次在冰店看到的害羞男人在我们的面前,简洁地自我介绍。"欧阳燕月是我妹妹,大概你们也认识。" 原来是欧阳燕月的哥哥,只不过这回他穿着白衣,听诊器插在口袋里,戴着细黑边框眼镜,整个人简洁干练,变了个样子。 但是笑容依然腼腆温柔,飘过的某片云朵一样,柔软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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