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低不可闻:"司寇--果然你也知道了。"仍是那一身沉香冰纨素纱衣,纵不是冰雪皑皑,在这太阳稀疏的深冬白昼看来,也略嫌单薄。阳佟抬头望着来人,久病初愈,神情有些恍惚。 "司寇公子怎会知道在下在这里?" "是它找到你的。" 司寇将窝在臂弯里的黑猫拉出少许,露出杏般的圆瞳,幽幽翻涌着滚滚前尘,含着一丝愁苦万般恨意,似要将他吸进那慑人的直入心脏深处的眼神里。阳佟别开脸,看向远方,树荫斑驳,离了光影,其实他的视线没有放在任何之上。 "阁下......"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沉默了片刻,阳佟摊开手,一指勾勒着掌心的纹络,"那天忘了问,你为何屡次劝在下离开?" 似是在酝酿着词藻,许久,司寇方答道:"我也是为你好,个中缘由恕我不便解释。" "不愿说那也罢......"他转过头,有些迷惑的样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人生要如此痛苦?" "也不完全是痛苦;总会有幸福的。" "总会有么?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只要一想起他,一想起这些再不会有他的日子,就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绝望。" "......也许,你并不是最愁惨的那一个,尚有许多人比你更加窘迫......"他欲言又止,轻轻掉转了头,似不愿再见那人间悲苦。 阳佟笑道:"但也有那么多的人,总是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好比祺瑞。这个世上是否本就没有公平?" 司寇默然,叹道:"你只是没看见他的痛苦罢了。" 阳佟忽尔笑了,眼里闪过扭曲的肆意:"我会看见的。总有一天,我会教他也尝尝这般滋味。" "那样你便心安么。" "呵,那是你又会怎么做,当一切没有发生?"他脸上放着异样的光彩,便是那种在恨意里浸染太久,即便极力隐藏也瞧得出预兆的血色,"你对每个人都这般宽容?" "世上万物皆有值得对其好的一面。无他,众生平等尔。" "好一个众生平等。那我问你,"阳佟扶着新砌的篱笆,一点一点虚弱地走过去,"你跟徐离是何关系?" 司寇看着他慢慢走来,新愈的面容上透着惨白的光,他缓缓收紧怀中黑猫,道:"点头之交罢了。" "这么说,你与祺瑞便是深交了?" "自小相识。"他迅速抬眼看向阳佟,"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只凭臆断,何苦来着?" "哈哈,便是臆断,又如何?"阳佟听着对方的回答,陡然戚烈地大笑起来,"凭着你与徐离的那点儿交情,当然不至于在他受祺瑞欺凌之时挺身而出了。只是事后内心矛盾,既要三番五次劝说我离开,又好心告诉我他的下落。这算什么?愧疚?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我的确后悔当初没有及时救他,"淡淡地,司寇皱着眉头道,"只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又怎知我想的是什么?"狠狠截断司寇的话,他渐渐放开了声音,原先隐忍的恨意也一点点膨胀开来,盛开着,像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掉。他有些失去了理智,伸着无力的手紧揪着司寇的前襟,声音近乎歇斯底里,"我会杀了祺瑞的,你不要阻止我--任何害死徐离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紧逼而来的重压不安地骚动着空气,黑猫睥睨着杏般的眼眸,挣开主人的怀抱跃向地面,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司寇抬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包裹着圆润的瞳,那样风淡云轻的一瞥,承载着一份悒郁的温柔。 所有怨气一刹那崩溃在那悲天悯人的眼眸里。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猛然推开司寇,跌跌撞撞后退几步。 "忘了他吧。" "不要......" "忘了那些痛苦那些仇恨,然后离开这里。" "不要......" "忘了他!只要你愿意,我可以......" "不!"他泪流满面,哽咽在那个字里,"他死了,这世上便只我一人拥有我们俩的共同回忆。如果我忘了,如果我不记得了,那他就真正消失了,他就再也回不来了!别人都可以不记得,唯独我,若是连我都不记得了,那他岂不是......岂不是太可怜了......我怎可以忘,怎可以失去我们之间的唯一羁縻,我怎可以这样残忍!" "不忘了他,你会一辈子痛苦。"司寇幽幽道。 "不是的,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在最后还向我求救......那时候我离他那么远,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察觉不到,只顾着自己快乐......我什么也没有做......" 双腿再无力支撑,身子软软滑倒在地,他用拳头竭力捣着嘴,蜷起了手脚,低低啜泣着。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那双手臂挽过他的背,轻轻揽着他的肩头。 "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司寇将他的脸贴在自己胸口,轻声叹道,"已经够了。好好活着,带着你和他的记忆,别再去想报仇的事了......" 下意识的应道,阳佟俯在那片温暖的胸膛上,深深呼吸着司寇身上干净的气息,直到整个肺部都充盈着那些安宁的味道,才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放下心,感觉到意识正一丝丝地被抽离。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几乎以为那是鸿蒙之初的万籁俱寂。 第六章 那之后便是少有的静谧,府中上下也无甚大事,各人安分守己,隐约有大难临头前的异样平详。祺瑞心中有数却不动声色,每日只牵鹰溜狗,潇潇洒洒地作他的少爷。日子一天天地混浊起来,时间有如一汪沉寂之水,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让人误会那些昼夜更迭是轮回的重复,如磨石般千回百转总归是在原地,直辗得人心起了茧,前程往事不再分明,唯独些许爱恨痴怨在日就月将里渐渐凸显。只合了一句诗: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浮生苦短,向来视万物为刍狗之人,若是沾了情字,便禁不住那痛苦与欢乐的极致,看中这一弱点,尽可能鞭辟入里,任他钢铁铸成之身,也不得不屈就于万箭攒心之痛。饶是那性极愚钝之人也明白,世间最恶毒的莫过于人心,最脆弱的也莫过于斯。哀莫大于心死。断其念,绝其意,此所谓攻心为上是也。 祺瑞生生看着妲莲在自己面前倒下,近乎可怖地体味着心头滚滚翻涌的恐惧,向来知道自己是在乎妲莲的,竟不知已至这步田地! 大夫闻讯而来,细细一番检查,吞吞吐吐道是中了毒。下毒者手段拙劣,只一般地往饭菜里投毒,用药却甚狠,竟连沾毒即黑的银筷也试不出端倪来。白发银须的长者平日颇为得意自己的医术,今日在祺瑞睥睨的目光下,也觉冷汗连绵。 "老夫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厨子被传来问讯,看见祺瑞身边两个执棍之人,脸都绿了,浑身都在觳觫着,只管不住叩头,嘴里唤着饶命。祺瑞蹙眉垂眼,声音里透着一丝倦怠,然而冷意直透心扉:"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都也知道,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主子。我也不问你们要解药,你们只说说与我一个下毒的理由,若是能让人信服,我便不予追究。" 为首的厨子苦着脸叫道:"少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小人哪能如那畜生般不知回报?就算被猪油蒙了眼,小人也不敢恩将仇报害少爷啊!" "那你倒是说说,谁是那个恩将仇报的人?" "新来的那个、那个花匠身份不明来路可疑,少爷您可得堤防着他啊!"另一个厨子接话道。在他们眼中,阳佟是靠着那些下作事才得了宠的,比起自己本本分分做事来,阳佟的得势着实可恨。心中早已不平,这次趁着机会一气发泄出来,赢得周围同伴们的附和。 "不错不错,我也想起来了,他今天还来过厨房......" "哦?"祺瑞微抬了眼帘,"他去那里做甚?" "说是要些下料去作花肥......我们也不清楚他需要些什么,就让他自己去看看......" "你们便让他去了?"祺瑞鼻子里哼了一声。 谁敢拦啊。底下的人唯唯诺诺,也没人敢接话,只是哭天抢地道:"少爷啊小人是被人陷害的啊小人对天发誓若小人跟这事有半点不清不白的瓜葛就叫小人天打雷劈死后下阿鼻地狱永世不的超生......" 林林总总发了个誓,真真假假也没谁计较,只盼着祺瑞发话饶他们一命。他们的勾当也瞒不过祺瑞,他不慌不忙地听着,忽而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们做的。下这份毒,没有些许玲珑心思也是办不到的。方才那些话,不过是些幌子,是谁做的我心中有数。我只问你,他待了多久?" "......这个......"回答的人脸色都变了,"谁都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走的......" 祺瑞凤眼一敛,那人忙抢在他发话之前抱住他的腿大呼:"少爷饶命,是小人疏忽!小人以后绝不再让闲杂人出入,小人知错了!" "放手。" 祺瑞声音极轻,那厨子仍是被震了一震,下意识松开手,倒爬了几步。 "有没有以后还难说。" "少爷,您......您这是?"那人恐慌地抬起头。要真是被相府赶了出去,以后便甭指望能够在京城容身,况且这份脸面他们可丢不起。身后一众人等也一齐磕头请罪,大呼道:"少爷您惩罚小人便是,千万别赶小人走,小人就是做牛做马也不愿离开您!少爷饶命!" 祺瑞站起身,神色疲惫:"看你也是聪明人,你可记住今天所说。" "小人一定牢记于心!" "看在以往你们忠心效主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家法伺候。" 身强力壮的几个家仆早已摁倒为首两个厨子,看祺瑞已有离开之意,心知这一番打闹只是走过场,便也仅胡乱撂起法棍随便揍了几下了事,剩下的厨子被一人踹了一脚丢出门外。 拔脚朝妲莲房中走去,门口等候他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人。 "少爷。"那人古板的身躯直直朝他行礼。 这位父亲身边的老仆人向来便是如间谍一般的角色,老头子与自己感情淡薄,许多消息也是从他口中得知的,这一次的事本就不愿被老头子知晓,不知他赶什么彩头,竟然先自己一步候在这里截人。莫非他也瞧出了几分端倪?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祺瑞抚平皱起的眉头,道:"你来作什么?" "属下听说妲莲姑娘病了,特地过来看看。"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不是病,是中毒。"祺瑞简短地说,知道隐瞒不了什么。 "不知凶手可有眉目?"老管家平静地问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惊讶,摆明了装模作样。祺瑞暗自冷笑,道:"谁不知平日妲莲总与我一道用膳?胆敢在食物中下毒,怕是想连我一起害吧?" 身旁的老管家弓着偻佝的背不紧不慢道:"少爷自幼受高人指点,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少爷您早已是百毒不侵了,又怎会有人偏偏往这枪口上撞。" 果然是有备而来。祺瑞冷笑着:"你的意思,就是那人冲着妲莲去?" "妲莲姑娘平素惯了无拘无束目无尊长,即使闯了祸事也有少爷在,此等殊荣何人有之?嫉妒之心乃人皆有之,若说有人衔恨已久也不为过。" "你倒是责怪我袒护她?" "少爷知错便好,万莫在心里暗自愧疚。" 老管家面无波澜的脸在祺瑞眼里看来便是极为厌恶的幸灾乐祸,一番说辞作得滴水不漏,倒是生生将过错推给他。"我看这衔恨已久之人莫不是你吧?" "少爷在心急如焚的情况下草木皆兵,属下可以谅解,只是这莫须有的罪名一旦加于属下,只怕会引来流言蜚语罢。想那妲莲无名无姓,不过是少爷顺手从街上拾回的孤儿,今日少爷竟为她怀疑属下一片忠心,传到老爷那里,难免心生芥蒂。" "哈哈,"祺瑞大笑着,眼里是刀剑尖刻的刃,"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属下不敢。"老管家恭敬的鞠躬,"平日里少爷荒唐惯了,属下从不疑心少爷会误入歧途,皆因属下知道少爷未曾投入真心。只这一次属下难免多个心眼从旁劝着:但凡做大事之人,忌讳的便是感情二字。" "这些话,你还是留着给那些爱听的人说去罢。于我,你们一辈子别指望!" "少爷,身为人子,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未免有失孝道。" "这个时候你跟我说起这些,倒让人觉得你居心叵测了。" "属下之心可昭日月,只少爷视而不见。若少爷继续执迷不悟,属下恐怕下次便不止投毒这么简单了。"老管家霍然直起腰,丢下狠话。 "你倒是试试看?"祺瑞不怒反笑,"你便试试看,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如何处置你?" "属下一把老骨头,又有何顾忌?既然少爷都这么说,那么届时一切但凭少爷处置。"老管家面无表情,却是一副临危不惧义无反顾的样子,祺瑞恨极,一掌拍去将他扇出老远:"滚!" 踏入房间,便对上一双清眸,眼里的热度尚未褪尽,眼角泛着红,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意味。 "你醒了。"祺瑞走上前,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妲莲仰望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一向聪明,单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她听见了方才的谈话。 "欸,你说,我是不是拖累了你?" 小小的眼睁得大大的,睫毛因着内心的起伏而颤抖着,烛火的光一浇,便在眼睑处留下黯淡的阴影。 祺瑞道:"胡说八道!" 小丫鬟微微牵着苍白的唇,笑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确实不知道啊,却还妄想着......" "别说话了,大夫要你好好歇着。" 她摇头拒绝:"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不准说这样的话!"祺瑞脸刹的白了,厉声道:"你存心气我的不是?" 妲莲嘻嘻一笑,轻声说:"没有。我只怕我睡醒后便忘了想说什么。"她看祺瑞脸色缓和了些,笑意便又荡漾开来,道:"记不记得,你带我回家的那天,我极力挣扎?" 祺瑞微笑,却带着勉强:"记得。你还咬了我一口,养了好几天才痊愈。" 却一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对不起。"妲莲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时我只是单纯地想,都说侯门深似海,谁知道被你带走后,我会受怎样的气?现在想来,果然当初应该再拼命挣扎的。你是堂堂相府少爷,而我从前过得那样不堪,怎可与你一般......" 祺瑞执了她的手,道:"我从未这样觉得。" "我知道的。那天你说不会丢下我不管时,我就知道了。不,是更早以前,你宠溺我,为我和老爷顶撞,总是替我的调皮捣蛋善后......那时候我就隐约明白了。我只是,不愿承认。"她艰难地偏过头,终于泪下,淡淡的一滴晶莹滚落在衣衫上,倏的消失不见,惟余一道浅痕。 他握紧她一双小手,十指相扣:"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我在乎啊!我那时就暗想,这句话我也照原样还给你: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人小,能做什么呢,不过就是你喜欢的公子,我便替你哄他们开心;你不喜欢老爷,我也一道讨厌着他;我读很多书,想着将来你若踏上仕途这也有用处。或许,或许这般法子很蠢,他们也会说我现时得志,只是托你的福。但是,"她伸手捣住嘴,泣不成声,"我,我想要保护你,想要你开心,想要你好......可是我做不到啊......"
3/5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