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琢站完一台腹腔镜手术,心满意足的后退一步贴近墙根给主治腾地方。他想起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讲过,每个外科大夫对于腹腔镜的操作都是由自己在家里对着镜子打外科结开始的,因为不能直观的看到自己的手下操作,而是看放大在屏幕的内容,所以对手部的细微操作要求很高。
他往外走时,和早已站在走廊里的杨子湄目光碰了个正着。
因为面部就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所以看得格外清楚。
那对眼睛的双眼皮十分明显,如果用刻度尺量的话,得有3mm宽。那双眼皮从中间渐渐向两侧收拢,到外眼角抿成一道线,眼尾上挑很厉害,一时间叫人分不清男女。
不过那眼睛里的内容却叫他心惊,瞳孔一如往常清清亮亮,却因为盯着某个方向盯得时间有些长,有三分呆滞在里头,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三分将醒未醒的困意,还有一分的困惑。
他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自己刚才下脚的地方。
他顿时歉意更浓了,把人家拉来就丢在一边,自己看的津津有味的,也不知道人家晕不晕血、晕不晕针。
他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我陪你到前面休息区坐坐。”
杨子湄“啊”了一声回过神儿来,眼尾翘的越发厉害了,能猜到他在笑,但路琢总觉得那笑有些掩饰尴尬的意味:“没事,我自己去也可以。你们怎么到现在都没来点名?”
路琢半蹲,缓一缓僵直的膝弯,打了个呵欠:“谁知道啊。我们上周周一查课的时候,那个老师等到我们换衣服准备返校的时候才来的。”
刘一鸣恰好从隔壁手术室走过来:“已经查过了,那老师压根儿就没来,往麻醉科打了个电话问了问就结了。”
杨子湄点点头,然后毫无预兆的往出口走,脚步很急:“那我回去补觉了。”
留下背后的路琢倒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看时间,快要11点中饭时间了,又觉得外科实习自己跟着他老爹还能补回来,拔脚就追了过去。
杨子湄在准备室里换自己的衣服,他特别想出去走走。
他刚才在走廊里几乎就下意识的,视线焦点一直在路琢身上。路琢很瘦,有些营养不良那种瘦,虽然个子高,但显得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他仰着头看着大屏幕,喉结凸出,脖子拉出一条好看的线条,规规矩矩的立在主治后方,平时那些小动作全都不见了,全程动也不动。
刘一鸣的身板显得像个真正老资历的教授,路琢就像他的跟班似的。
他想出去走走,不是出了医院门随便在大街上走走,而是订机票离开C市那种走走。并且说走就走,当即给秦小叔打了声招呼,回到住处取了身份证和钱包,一身轻松就走了,不像是去逛的,倒像是去流浪的。
其实他心里清楚,如果有些根扎的过于深刻,不管走到再远都还是于事无补的。他只是有些困惑,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还有......怎么可能呢?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回来以后还是......他会面对。只是现在,他好比站在一汪凶险未知的沼泽地里,既然他还没有迈出那一步,他就有后退的选择。如果一只脚已经踩进去,他会往前走。
有些路,明知道荆棘满布,就该停在岔路口,但如果不幸已经踏进去一步,那走下去就无妨了。
毕竟世上哪有人会与自己为难呢?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十不存一。
更何况,在遇见路琢以前,他不相信爱情这个东西。
有没有哪本书明确的给“爱情”下个定义?
路琢到底没追上他,心里还犯嘀咕。平时明明那么一个好相处的人,从不发脾气,连句重话都没有,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小事情就生气吧?
他后来拨电话过去,始终是无人接听状态。
哪知这一没联系,就晃过去了一个月。
☆、再会
医院的建筑通常是个占地面积颇大的楼群,往往从一号楼排到十多号号楼,建的毫无规律不说,还新旧参杂、有高有低。像三院的招牌楼就有二十层楼,威风霸气的站在临街一侧,而检验科的楼只有三层,灰不溜秋的藏在一众新楼之间。
楼与楼之间都有通道相连,不过规模着实太大,就是看着指示牌走有时都会迷路。而且诊室和住院部还分两个地方,所以这一帮初来见世面的医学狗们简直要被迷宫似的走廊搞疯。
不光如此,上下楼也是个□□烦,高层的电梯经常满载,通常他们一等就要等好久,这都算了,旧楼的电梯还经常出故障。所以一般十层以下的楼层他们都是自己爬楼梯上去的。
他们有时候一天要换好几个地方,从楼群内部找不到绕行路线,只好老老实实的离开中央空调的怀抱,按部就班的从外部找入口。由于他们经常是白大褂里头就一件薄衬衫,暴/露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走一段路,虽然只是走几分钟,还是断断续续的有人感冒发烧。
这样结结实实折腾了一个月以后,坑爹的实习终于画上了句号。
连刘一鸣的南瓜子脸都给折麽成西瓜子脸,足足瘦了一圈。
路琢大冬天的跑水果店抱回来一大西瓜,一方面是庆祝兄弟们活着回来,恢复元气。另一方面,人见人爱的寒假近在眼前了,大家吃完西瓜好收拾行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明年再见了。
他事事儿的把瓜皮都洗的干干净净,撸袖子磨刀子要杀西瓜来分。室内极热,他简单穿了件薄毛衣,锁骨比原先更显突出了,看上去有些面色憔悴,眼睛却极亮,硬是从骨头缝里撑出了一身活力十足:“‘切瓜分片,横七刀竖八刀’,看爷给你们来个花式一刀切。”
结果一刀子还没按下去,裤兜里的手机一震,惊得他手轻轻的抖了一下。
路琢:“哎哎哎,心眼儿呢?给爷接电话啊。”
张白笑骂一声“二逼”,接通电话放到他耳边,路琢歪着头夹住:“喂?”
张白本着“就近原则”,死狗一样靠在一旁的床梯上翻手机,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画风突变。原本好端端的切瓜呢,突然下手就没轻没重了,把原本整整齐齐的分割线搞的歪七扭八。
只见路琢扶瓜的那只手伸过来拿过手机,把录音筒放到嘴边,咬牙切齿的大声骂了一句:“卧槽,孙子,你给老子等着。”然后风风火火一手抓刀一手抓手机夺门而出,在楼道里还在骂骂咧咧:“一个月不接电话,你离奇失踪是不是?我告诉你老子今天不......”
连大衣都没套,踢着凉拖,对,就是凉拖,就奔出去了。
杨子湄刚消失的那一周,路琢一共给他制造了200多通未接电话。结果那孙子一个都没回就算,到他住处去找人都碰一鼻子灰。路琢心里本来还有的歉意也变成了脾气,况且在他看来,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才对。
他一直把“杨子湄”这三个字同“明事理”三个字连在一起,那人却招呼不打一声就蒸发,反倒叫路琢忐忑了好久,还自己吓自己,不能点儿高的半道上出了车祸?或者发生了什么别的危险?
到后来实在是因为实习太累,时间一长就渐渐把这桩事搁到脑后了。
更何况泥菩萨都还有三分土性呢,他连个解释都没有,路琢这方面又是着急忙慌的联系,又是担惊受怕,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他刚才接到那贱人电话,若无其事的叫他下来,说他人在宿舍大门口。
他怒气冲冲的飞到大门口,四处望了望没看到人。
一辆白色的轿车滑到他眼前,窗子落下来,杨子湄在驾驶座上简单道:“上来。”
杨子湄对这样的结果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原想出去玩两天,换一换心情。
结果在外地一呆就是一个月。
他每天没别的事,就是跟土拨鼠似的四处钻胡同找特色。每到一处能够有共鸣的地方就画下来,尝到什么地道的菜品也画下来,看到足以入画的人也画下来。
他画过蹲在十字路口吃大白米饭的建筑工人,画过胡同口修自行车的匠人,画过公园里随地大小便的宠物狗。在小馆子吃到称心的东西也画下来,有的自己保存,有的直接被店主人要去了。
一本30页的画夹子画的满满当当,可是,最后一页,还是没忍住,补完了那张“路琢喝豆浆”,栩栩如生。
然后他就豁然了。
对于那些本没有归属但心向往之的宝贝,越是顾忌着不能碰,越是惦记的变本加厉。躲避原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无济于事。
路琢气冲冲的拉开副驾坐上来,火气冲头,关门声音很大,他本人声音更大,提着一口气撑出一身色厉内不荏:“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不乐意你同我讲我又不逼你!多大点儿事你就至于搞失踪!这些都不要说了,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不接你起码给个消息,人在我这里就给丢了,你叫我怎么想?!”
他口气很冲的嚷嚷了半天,杨子湄只是平静沿着路开着车,一个反应都没有,他自己火气更大。
他平生最恨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有什么事不能有商有量,非要做到彼此要撕破脸的地步:“你到说句话成不成?!你不讲话叫我出来干嘛?”
他实在不能平静,上次刘一鸣一声不吭的跑去打巡回赛的时候,整个宿舍都急疯了。现在这个年代,别说三岁小孩出门不安全,就是大人出门都还有个不测,而不虞之祸那么多,人的脑补能力又那么强,偏爱往坏的地方想,越想越胆寒。所以刘一鸣回来后虽然请大家搓了一顿,还是被罚给寝室打洗脚水打半个月。
恰到好处的关心和多管闲事是两码事,心存感激的人自己会分清楚。
他一激动,忘记了手上那个“管制刀具”,不停的动来动去,搬起石头自砸脚的把自己另一只手的指腹划了道口子,血一淌出来,情绪有些平静了,只是语声有些疲惫:“杨子湄,没有这样的,我胆子小不经吓,如果你本性如此,我看以后也不用联系了。”
杨子湄轻笑了一声,空出一只手,抓住路琢受伤的那只手,不紧不慢的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不要急。”
路琢眼里的杨子湄前后差很多。在解剖室那桩事之前,杨子湄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心思细腻,心眼不少,眼力劲儿也很好,并且在他爷爷过世的那几天帮他把实验数据记录的井井有条。他以前经常不吃早饭,那阵子却是他饮食最规律的时候。
但后来才知道原本的他并不是那样子的。
真正的杨子湄不会起个大早去买早餐,他只会堪堪掐着八点解决吃饭就OK。他会把所有的小事都压在一个时间段一起进行,然后空出来的时间不是翻书就是涂涂写写,看上去一天到晚悠闲的厉害,并且从不发火,即便偶尔两人有个意见分歧,他会摆事实讲道理,实在是个不能再体贴明事理的伙伴了。
他从来不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而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令路琢最佩服的一点是,他遇到什么问题极少钻牛角尖。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就是莫名其妙的知道,杨子湄都能懂。
攥着他的那只手手心温暖,却并不干燥,还有些黏腻,他这才后知后觉知道手上划了口子。他被他这么攥着,只当他是想传达一种歉意,遂毫不客气的抽出自己的手,眼角眉梢都隐约是寒意,语气冰冷:“不要急?说的到好听,你有稍微替别人想想吗?”
☆、坦白
第二天早上,平时最赖床的于炎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老早收拾好了行李,强迫症一样几次三番检查了身份证、学生证、车票,守财奴数金币似的检查到第四遍的时候,一夜未归的路琢裹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黑眼圈极重,眼睛里都是血丝,皱着眉头,人比实习的那段非人的日子还要苍白,一身的活力荡然无存,人显得有些呆滞。
他从没见过路琢这副狼狈模样。不过于炎一向话少,嘴也笨,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他推了推在一旁杀三国杀的乌烟瘴气的哥俩,指指路琢用眼神示意。
张白额头上还贴了几张纸条,一转过头来,扭头生的风带的纸条在眼前乱飞,估计是用刘一鸣的口水粘上去的,粘合度堪比五零二,一看四娘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吃了一惊。
于是这贱人幸灾乐祸道:“总算见着你不开心了。”
路琢本能的扭过头来,眼神空茫,居然没有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揍他一顿。
他离开座位,拉过路琢胳膊开门见山道:“怎么了四娘?”
路琢眼睫几不可察的颤了颤,嘴唇微张,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啊?......哦,没、没事,感冒了吧。”
他这副鬼模样,一定是心里有事又没办法说出口,张白也不便开口再问,不过心念电转就猜到,跟杨子湄□□不离十。路琢心里不搁事,虽然藏着奇形怪状的想法和思绪,但从来与外人之间那点小别扭都藏不住。
正是因为不藏心事,才所交有限。
桌子上的西瓜还剩下四分之一,被几个舍友自作聪明的用保鲜膜包住放在窗户外,想借大自然这个天然冰箱来保鲜。结果取回来后冻得铁疙瘩一样,掰一块扔嘴里,除了一股冰碴子的味道别的什么都不剩了。
路琢无意识的挖了两口,仰起头两眼翻白。
路琢至今觉得......开玩笑的吧?杨子湄说的那些话,开玩笑的吧?
时间拨回到头天晚上,依旧是在杨子湄住的地方。
杨子湄先是找了个创可贴,细致妥帖的处理好他手上的伤。他推着路琢在桌子旁坐下,又十分有地主之谊的冲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驱寒,自己坐在路琢的对面。
路琢一路攒了一肚子气,到这会儿还是臭一张总裁脸,毫不客气的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的要听他怎么解释。
杨子湄抿了抿嘴唇,第一句话就把路琢震到了:“我可能喜欢你。”
路琢一愣,脑袋瞬间空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知道杨子湄从不开没有营养的玩笑,所以这句话的分量一下子重的叫他有些承受不住,心里那滔天的脾气也瞬间被偷梁换柱,掉了个包,他结巴道:“什、什么?”
杨子湄轻笑:“你看,你是这种反应,我也是。我刚知道自己喜欢你的时候,和你的反应一样,是‘怎么可能呢?’唔,先来说同性恋好了。”
“你知道,在父母辈和我们这辈,对同性恋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可能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但我们都知道,搞基么。就算自己不属于这一类人群,多少也知道他们的不容易,舆论的压力、世俗的不耻、内心的煎熬、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的恋情,还有随时随处要提心吊胆不要被别人发现,总之要立足很难。
“在我们这些知道同性恋的一辈人里,一部分人坚决反对,一部分人保持中立,一部分人仅仅表示理解,剩下的支持的人少之又少。而且最真实的是,现实生活中,反对同性恋的论调说出来没什么,支持同性恋的论调则微乎其微,并且那一部分表示支持的声音都仅仅出现在网络上、二次元里。
“成功出柜的,一部分与家里人不和,一部分没有人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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