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么讲,并不是说我在考虑什么以后。”
说到这里,他目光不躲不闪的看向路琢,“何况我可能只是一厢情愿,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只是在喜欢你之前,我就是这么以为的。”
“很不幸的是,我属于表示理解那部分里头的。同性恋在我的眼里虽然是件正常的事,但它是个麻烦事。我从未想到我也是,或许以前不是,遇到你才是。
“我知道自己喜欢你的时候,只想远离这桩麻烦事,所以才会选择消失。你说过你是个普通人,太巧了,我也是个普通人,我没那么大魄力挑起这担子。但是,”他推过来一个浅灰色的A4夹,“有些事太叫人无可奈何了。‘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附近,然后两只手拢住茶杯,垂下眼皮,坦白道:“我不瞒你,任何时候,你都在这里晃。”
路琢被接二连三的“肺腑之言”憾的头皮发麻,全身上下僵的不像样,从没见过表个白都表的这么有理有据的。
杨子湄公事公办:“你不用有压力。我只说了喜欢你,并不会怎么样。我不能保证以后和你来往能够掩饰的滴水不漏,索性先向你坦白。我从不为别人添麻烦,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那么就像你说的那样,‘以后都不要联系了’。我死了这份儿心,说不定你就从‘这里’走出来了。”
路琢脑子这会儿才开始转起来,他问道:“意思是,你和我,要不就是路人,要不就是恋人?”最后那两个字说的含含糊糊的。
杨子湄默,点点头:“不然呢?你能受得了你的‘朋友’心怀不轨吗?”
路琢脸上的肌肉全都僵死:“受不了。”
杨子湄面上八方不动,讲出来的话都很条理,是因为说这些话之前,他已经按最坏的结果处理了,他做了十足的准备,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不会更差。
而这会儿一切尘埃落定,他心里那些蠢蠢萌生的思绪,死了一片;原本还微如星辰的侥幸,到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
“那就这样吧。”
他起身从衣柜里抽出一件大衣递给路琢:“走吧,我送你回去。”
路琢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隐隐有些可惜,但更多的是生气。或许还在为前面的事情别扭,或许不是,跟一团浆糊似的,分不清。
杨子湄把话说得很清楚,说得毫无保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该是这个道理。他的说法看似顺理成章,因为不愿给他添麻烦,所以问清楚他的态度以后,果断选择急流勇退,不来讨人嫌......这就是喜欢?如果随便能说放就放的话,能叫喜欢?!假的吧?
他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有些抱负未施的感觉,脱口道:
“都不联系了还送个什么,索性初一十五都做了算,现在就再见好了。”
然后他自己跑到通宵自习室里枯坐了一夜。
几分钟前,于炎已经急忙赶去火车站了,刘一鸣是本省外市的孩子,只等家里派车来接。张白和路琢一样,随时走都可以。
路琢还在烦,他思绪乱的厉害。他一边想,杨子湄非要这样干脆吗?知道他不会答应,毫不拖泥带水就说再见,这难免有些不近人情,手段也太磊落了。到叫他一个被表白的浑身不舒坦。
又一边想即便不这样做,等到将来纸里包不住火,到时候两人还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还是得说后会有期。结果还是一样的。
这样看,杨子湄想的太清楚了,他那么个心思极通透的人,是吃准了自己如何都会拒绝?不然怎么能那么坦然呢?
然后……他突然想起,他在他家里占地盘复习的时候,杨子湄说的一句话:“没有意义。”
如果到头来,藏着掖着的下场和即刻就坦白的下场一样,可不就是没意义么?找不到价值,为什么还要做呢?
可是,既然都是没有意义,为什么不做呢?
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路琢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拉拉张白的头发:“哎,大白,问个傻逼问题。你追妹子都有哪些贱招儿啊?”
张白不跟他那些以下犯上的话计较:“你都给归纳总结了,贱招儿嘛,怎么叫贱?要倒贴热脸,端茶倒水不要说,过节送花送巧克力,姨妈来了你得伺候着,人生气你得哄着。遇到豪爽直接的姑娘,自己心里不乐意,早时候就跟你讲的一清二楚。也有些特别难为情的,不好意思直截了当的回了你,也不好意思拒绝你的好意,你自己还当有机可图呢,结果白当了傻子。还有些妹子,那公主病简直不要提了,她故意吊着你......”
路琢打断他:“没问你这些,都怨你自己眼睛长嘎吱窝下,追之前没叫我们先参谋参谋,活该被人家耍。”
他想了想,欲盖弥彰的换了个隐蔽的说法说他自己:“哎,如果有这么个人,他先说喜欢你,但马上就表态不希望给你添麻烦所以以后都不要搭理你,这种......”他顿了顿,恶狠狠的,“这种王八蛋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张白猜到,这可能是路琢那个只能虑之于心而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看来今天早上还误会那个杨子湄了。他斟酌半天,一本正经道:“这种人就是,就是自在惯了。”
路琢:“自在?”
张白:“你想啊,孔夫子说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他自己说不希望给你添麻烦,就是反过来证明了这个人不希望别人给他添麻烦。这种人多半是自由惯了,认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是不乐意别人来添乱的。往深里去,这类人性格有些孤僻是真的,表面就不知什么样了。”
路琢嗯了一声:“大白你牛逼,猜的挺准。他是有些离群,也没见他和多少人来往。唔,可能是我没注意到。可是他脾气很好啊。”
张白恨不得糊他一脑门儿:“脾气好和孤僻有几毛钱关系?孤僻是说他不喜欢同大伙儿热闹,但不喜欢不代表他不会与人为善好不好?我发现你今天情商统统离奇失踪啊?”
路琢烦的不行:“爱怎样怎样,不搭理就不搭理,谁稀得!”
张白:“屁,这哪是不搭理,人家这叫不能搭理。这妹子也是顶磊落了,不过她找你就为跟你说一句‘我喜欢你但我怕给你添麻烦所以不会追你’?”
路琢:“那倒不是,他先问我我会不会接受,我说不会,他才说不要联系的。”
张白:“所以说......是你脑子有坑,你都这么明白的回绝了还叫人家怎么想?还问人家什么意思。”
路琢:“......算我错在先好了,但这就至于绝交么?”
张白:“因人而异吧。哎......到底是哪个姑娘?这么有脾气?来来,你也替别人想一想,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型的,多半都是真爱。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路琢一摊手:“......当没见过他。”
张白:“不对!特么为什么喜欢你就是给你添麻烦?!”
路琢被他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被张白左一声妹子右一声姑娘叫的蒙圈,性别这一茬被他漏掉:“......说的是哦。”
☆、良言
路琢在家里的职位是后勤部长,除了有些光杆以外,大小也是个司令。
反正家里不能有闲人,做饭、打扫卫生、刷碗、买菜,四项里选一个。路琢一不会做饭二不乐意打扫卫生,三拉不下脸面同市面上的买菜老太太还价,只好捏着鼻子挑了刷碗了。
他说到做到,说不联系就不联系,干脆连想都不要想了。在“趋利避害享清福”这点上,此人简直是无出其右了,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后来他就想的简单了,杨子湄是杨子湄,他是他。先撇开喜欢不喜欢这一层不讲,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是绝对不可能和一个男生交往的,太荒唐了。
再退一步讲,他就算真的也喜欢对方,那也不能改变什么,换做是他,他也会在事情刚一开始就单方面碎了它。
有了这个大前提,原先那些杂七杂八纷纷扰扰的思绪突然间全都顺理成章了,反倒多了一些怜悯,心想千千万万的人都在那里等着,杨子湄怎么偏偏就喜欢他这么个不着调的人。
他在心里面说了一声抱歉。
这是路琢式的光明磊落,既是没有希望的事,就不会再态度暧昧的似离非离,丝毫不拖泥带水。或许有些绝情,但问心无愧。
原先天气还不太冷的时候,附院家属院的篮球场一到晚七点就有一帮老太太自发集结,跳一种遍布大江南北老少皆宜的大型舞蹈,广场舞。冬天一到,舞蹈家们就全搬到家属院那个老年活动室里去了。
路琢的奶奶亦是舞队一员,他爷爷过世才刚一个半月,他怕老太太一人太孤单,就跟屁虫一样走哪儿跟哪儿,顺带跟着扭过几次广场舞。伸伸胳膊抬抬腿,转个圆圈扭扭腰,没什么技术含量,他倒是跳的挺嗨皮,自得其乐的挺严重,去了三次就把时下特别流行的《小苹果》给搞定了。
年前一周,难得艳阳天,祖孙二人出门上超市去办年货,顺便晒晒太阳合一合钙。路过一处义务写对联的老年团体,他一个口没遮拦,就触景生了个不合时宜的情:“咱家从来都没买过对联呢,往年爷爷也在这里写。”说完就傻了,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小心翼翼的扭头去看他奶奶。
老人一只手挽着他臂弯,另一只手只是把耳边被微风扬起的白发重新挽到耳后,神情倒没什么波动:“是啊,今年、明年、后年都贴不得对联了。”
“你爷爷这个软笔书法是他自己瞎写的。当初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回迎新晚会上出了个节目,他一向最看不上的一个男生在台上,配着那种脚踏钢琴演奏写了一副字,好像是......“悬壶济世”,得瑟的不行。你爷爷跟自己赌气,自己买了一堆帖子,这样胡乱瞎写了几年,居然叫他给写出花样来了。
“他有多胡来你不知道,他临完一本颜体的楷书,然后觉得瘦金挺好看,写完一本千字文又不满足了,接着把手伸到隶书上了。”
老人摇摇头:“你想啊,他同时写那么多种,怎么可能样样都写的出色?再加上后来医院工作就忙了,哪有那美国时间一张一张的临字?谁想他最后居然拿到省里书法家协会的证了。”
“你爷爷这人,就是不服输。”
祖孙二人相应国家号召,出门带了个布兜。路琢把那布兜当背包,煞有介事的跨在臂弯上,一路听老太太忆往昔。
“他年轻的时候特别挑,我知道你不挑食,他挑的很厉害。葱姜蒜一概不吃,白菜只吃叶子不吃帮,萝卜只吃白的,光是个破辣椒都还挑颜色。吃饺子要陪酱油醋,仗着自己没有高血糖,喝粥还要加白糖,特别难伺候。
“可是我们老两口,几十年就那么过来了。后来就习惯了,等老头子人走了,这才觉得,这人生呐,可不就是些个蝇头小事的大集合吗?世上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说穿了,不都是些个麻烦事么?人呐,这一辈辈都在铺天盖地的麻烦事里转圈。
“就说你,你小时候很淘,吃饭用的不是你那把小勺子,粥都不肯喝一口的。买回来的衣服上多了个卡通娃娃就不穿,小麻烦精一个。
“天下哪有不麻烦的事儿。你将来,毕业找工作、讨对象结婚、买房生孩子,哪一桩不费事?”
路琢被这一声声“麻烦”绕的发晕,对杨子湄的歉意一层漫过一层。换做是自己喜欢一个同性,会怎么做呢?
会......
呵、呵、哒,想也白想,这种事打死都不可能发生。
不过他挺遗憾的,为这段无疾而终的相逢。
路琢为了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毫不走心的问了个十分没有新意的问题:“那我爷爷怎么追到您的啊?可别是胡来的吧?”
老人脸上一抹几不可察的羞涩一闪而过,语气都轻松起来:“‘脸皮政策’。”
路琢:“......”
一放寒假,尤其是年假,以前高中的朋友们都活络起来了,时时要聚会,手机一响,连猜都不要猜就知道要出去搞个聚餐啦、唱K啦、或者集体去拜访老师什么的。
路琢在高中混的时候,脾气秉性和现在几乎一个样,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凑热闹。他自谓自己高中唯二的收获,就是两个可以引为知己的同学。别的人都可以不见,这两个同学必须聚一聚,那都是用真心浇出来的花。
别的苗都给提前枯萎了,单剩下这两朵儿,没有被他那不知矿物质浓度几何的真心给烧死。
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他们也会彼此遗忘,到最后不相往来,但至少是现在,能抓住的光阴如许,唯有珍惜了。
情谊如磐石,而“磐石无转移”总败给现实。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呐。
那两人爱凑热闹,电话里讲的好好的,就三人碰个头说说话,结果每次去聚都是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路琢为朋友两肋插刀,一咬牙一跺脚,忍无可忍的忍了。于是下了纸牌摊就上麻将摊,再要不就是一瓶一瓶啤酒往下灌,一趟一趟跑厕所。还有更脑残的,被一窝女生拽着玩儿那个十分煞有介事,其实就是借机搞暧昧的真心话大冒险。
他被二手烟熏的感觉肺都要罢工了,有心把那俩狗嘴不吐象牙的王八蛋拉出去剁一剁,丢去随便喂了哪家的汪。他觉得自己一个眼风扫过去,都能把方圆三米以内带毛的脑袋全都剃光,只好郑重其事的把眼镜架好,时时提防千万别露出类似于“吃人”的表情。
还有两个从米国回来的妹子,彼时重逢,恍然间已是四年的光景。
从来都是离别与再会,最牵动人心。
这些逐渐脱去青涩,开始出现社会大染缸共性的人,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第一步,回来时都带着一身天南地北的峥嵘故事,此刻不珍惜,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坐在一起畅谈往昔。
这世上,最美丽并且永远不会凋谢的事,大概除了“秉烛促膝,说彼平生”,再没别的了。
吸烟的男生特别多,并且抽烟那姿势一个比一个像流氓。整个包房乌烟瘴气的就和大澡堂子那个雾气一样。路琢被熏得脑门儿直抽,但却没舍得离开。
这种有组织的感觉太奇妙。
☆、转机
秦小叔家里高堂健在,老人家安土重迁的思想太严重,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乡下村居老家,于是年年过节都是秦小叔专程回去,在家里待过十五才回来。他每年都费大量口舌,要带杨子湄回去一起过年,结果今年这孩子跟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样,说什么都不答应。
问他理由,也只有一句:“想趁着过年这几天一个人出去走走。”
听这话,得多窝心呐。
杨子湄确实有个大胆的计划。
他上次一个人去外地撒野的时候,身上就一张信用卡、一部手机和证件。到了当地买张地图,或者干脆盲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溜达的累了就挑个干净地方一坐,画架一支,逮什么画什么,有种潇洒走天涯的洒脱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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