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这第二日又要过去了,潭府的药铺子也关了,伙计都被温中叫出去找人了。
全府上下鸡叫狗吠,尤其是那几只老母鸡,这几日都惊动的不敢往鸡窝里下蛋了,只憋得肚子疼。
天擦黑,潭府上下灯火通明。
潭老爷撑着一副枯瘦的的身架子,一边咳嗽着一边往窗外张望,嘴角不自觉地沁出滴血。
后院里几只老母鸡天黑了也不睡觉,私下里找清净地方好下蛋。
酒窖里,一群鸡就在潭溪脚边下起了蛋,因为憋了一两天了,下蛋轻松了不少。
不下一炷香功夫,潭溪脚边已经堆了七八个鸡蛋,一群母鸡扑棱着翅膀叫窝,咯咯嗒嗒地叫了半晌,愣是把潭溪给叫醒了。
外头天已黑透,正是百鬼出行的好时候。
潭溪打着哈欠往前院儿去,走到游廊上见丫鬟婆子来来往往,个个脸色惊慌。
迎面走来两个丫鬟,交头接耳的说着,“少爷回来了吗?”
另一个摇了摇头。
“这么些天还不回来,恐怕……”
打着灯笼的丫鬟忙止住她的话,“嘘……别乱说。”
潭溪快步走到前头,见温中正领着个郎中往潭老爷房中去,窗子里人影绰约,下人进进出出。
潭溪走到府门口,往长街上张望,灯火零零星星。
天上无星无月,地上阴惨惨一片。
潭溪心里“咯噔”一下,这小白脸儿离了他爹就是废物一个,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人现在还囫囵否?
潭溪出了潭府,在黑黢黢的路上东撞西撞,好不容易看见前头一个窗子里透着昏黄的烛光,赶忙跑了过去。
正跑着,头顶上忽然一声大叫,“你给我滚!”
一个男人“哎呦”一声惨叫,从斜斜的屋檐上滚了下来,“啪嗒”一声脸着地,正摔在潭溪脚边。
“今儿要是滚了,你我就恩断义绝!往后……”楼上的女人抽抽搭搭开始哭了起来,“往后你就休想再踏入我的房门半步!”
“这这……你……”地上的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又从地上拾起两件衣裳,上半身还是光着的。
“哼!”小窗户被狠狠的甩上了。
“你!无理取闹!”那个男人气急败坏的指着窗户骂着。
楼上的女人呜呜呜的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四邻,有人开窗户骂道:“哪个混球大半夜的不睡觉,爷们还要跟老婆亲热,要闹白天再闹!”
楼上的女人哗啦一声打开窗户,又朝楼下泼了盆洗脚水,这才止住哭声,朝不远处的窗户骂道:“死不要脸的!老娘乐意,你管的着吗?”
地上的男人被淋了个落汤鸡,呆若木鸡地看着楼上的窗户啪地一声又阖上了,半晌才悠悠叹道:“唉……真乃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罢,这么光着膀子走了。
潭溪忍不住乐了,犹记得上次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两个人闹别扭,反倒叫他撞见两次。
潭溪想起潭家的小少爷,笑道:“非也非也,男子亦难养也。”,此话用在那个满脑子面糊的潭小少爷身上再不为过。
这边刚静下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马蹄声,声音深深浅浅,缓缓朝着潭溪走近。
待走近了才瞧清楚,七曜马正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背上驮着的人正歪歪扭扭地躺在马背上,不知是死是活。
潭溪心下一凛,忙迎了上去。
七曜马却能看见潭溪的鬼影,朝潭溪叫了一声。
潭子实这一路赶回来,滴水未进,此时正饿的发昏,躺在马背上睡了过去。七曜老马识途,这才驮着潭子实走了回来。
潭溪见潭子实完好,便催着七曜马道:“快回去吧,他爹还等着他。”
七曜马别扭地扭了扭脖子,打了个响鼻又抬脚往前走。
到了一处岔路口,七曜马停住了,回头朝潭溪看了看。
潭溪苦着脸道:“莫要问我,我也记不得路。”
七曜黑亮亮的眼睛鄙夷地撇了他一眼,停了片刻,左右仔细辨认一番,方才小心翼翼地往左手边拐去。
一人一马一鬼回到府上时,府里头却静的出奇。
厅堂上烛灯如昼,丫鬟小厮齐齐站在庭院里垂着头,似是早在这里等候着潭子实了。
江涵听到马蹄声,忙跑了出去,见到七曜正背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忙上去推了推潭子实,喊道:“少爷,少爷,快醒醒。”
叫了两三声,潭子实忽然睁开了眼,猛地从马背上坐了起来,一低头瞧见是江涵,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我当你又在梦里叫我,原来是真的。”
说罢扶着江涵的胳膊跳下马来。
江涵见他走路腿脚虚浮,忙又扶住他往府里去。
走到大门口,潭子实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潭子实笑嘻嘻地朝江涵道:“江涵,我饿了,饿的走不动了,你去给我拿些吃的过来。”
潭子实腿脚确实软的走不动了,江涵一走,他便瘫倒在地上,坐在门槛上望着一园子的家丁仆役问道:“你们都呆愣在这里做什么,少爷我这不是回来了,还不快散了?”
一院子的人都不吭声儿。
温中正站在账房外头,面色沉重。
第39章 祸不单行(六)
“都盯着我看做什么?该忙什么就忙什么,都散了吧。”
仍旧无人做声。
江涵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馒头,递给他道:“这几日府里都乱了套,伙房的伙计都还在外头找你,没什么能吃的,你先将就着。”
潭子实饿的紧,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
潭子实嘴里塞满了馒头,正吃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抬起头一看,满院的人都在看着他吃东西。
江涵垂着手立在潭子实面前,眼睛却红了起来。
“江……江涵,你怎么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吗?”
满院极静若无人之境。
七曜马耷拉着脑袋朝潭子实摇了摇头。
“老爷他……”
潭子实尤自抱着馒头,不以为意道: “我爹是不是又骂我了?骂我什么了,混帐东西还是孽障?你只别管他,他要是高兴待会儿只要别打我,怎么骂都成。”
一行眼泪顺着江涵的脸颊淌了下来。
大门上的烛火将那行眼泪映出了寒光。
潭子实手里的馒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打了几个滚落在了潭溪脚下,沾上了一层黑乎乎的尘土。
这一夜,潭府上下哭声一片,缟素绕梁,家仆皆换上白衣。
红灯笼换成了白灯笼,厅堂上挂起来白素布,灯火通明,亮到日出。
潭老爷换上夹丝绸的寿衣,双目紧闭,两手交叠,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方楠木棺材里。
棺木放在厅堂正中,身着孝服的潭子实正跪在堂下,膝下垫着一方薄薄的团蒲,面前放着个黢黑的火盆,里头正烧着一叠火纸,泛着一层淡蓝的火光,映在他生冷僵硬的脸上,像个纸人似的一动不动。
温中带着下人去各府上通告。
门口围着一堆人马,温中一个个吩咐了命令,散了开去。
“小鸽子,你去衙门找王文翰,叫他快些回来。”
小鸽子哈了哈腰,小跑着奔出府去。
外头已有前来吊唁的,下了马车,女眷便开始嚎啕大哭,口中不住叫着“大哥”“二叔”云云。
温中也换上了丧服,亲自迎了出去,跟着抹眼泪道:“人死不能复生,老爷,夫人节哀啊……”
前来拜丧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上的人从大门口处一路哭嚎至厅堂,最后在门口的火盆前磕了头便渐渐止住了哭声。
江涵身着白衣背对着潭子实跪在堂外,朝来人一一跪拜回礼。原本这事只能是潭子实来做的,可是潭子实从昨晚跪到现在,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竟是成了个木头人,任凭谁喊也不答话。
到了晌午,来拜丧的人渐渐少了,温中见时候不早了,便叫伙房备了酒膳在西院招待了。
过了戍时,柳家的马车才到潭府,柳寻州带着一众亲侍另几个婶娘前来吊唁,人还未走到府门口,几个婶娘便大哭起来,柳寻州也抹着眼泪往里头走。
温中在门口见了礼,将一行人往里头引。
“温伯,前儿我还来看过伯父,这……怎么说走就走了……”柳寻州里头还穿着官袍,外头裹着件孝衣。
温中点了点眼角,道:“老爷他这是积劳成疾,身子本来就弱,这些日子又是劳心又是费神,实在吃不消了才……”
几个女人前头哭着,走到厅前朝潭老爷的棺木磕了头,江涵也朝她们一一磕了头,在面前的火盆里又添上几张火纸。
几个女人被下人领着去了西院儿,柳寻州这才走到江涵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含泪水的朝厅上磕了个头,起身时看了眼棺木前垂头跪着的潭子实,朝江涵道:“劝劝你家少爷,潭伯父如今方去,他怎能就这么糟蹋身子,节哀才是。”
江涵微微颔首,柳寻州叹了口气跟着下人往偏院儿去了。
过了三更,前院渐渐静了下来,该走的人都散去了,几位长辈的亲眷夜晚留宿在偏院儿里,由温中代为招待着。
江涵在偏院儿帮着给来人打理厢房,又嘱咐着下人搬桌子移凳子,直忙到交了四更天才抽开身往前头看潭子实。
潭子实还似白日那般呆愣愣地跪在潭老爷的棺木边,惨白的孝衣松垮垮地裹在他身上,帽檐儿遮住了他低垂着的头,整个人在地上缩成极小的一团,全然不似昔日里那个呼风唤雨的潭小少爷。
“少爷,吃点东西吧。”江涵捧着一碗热粥递到潭子实面前,挑起一匙吹了吹送到他嘴边,“你这样,若是叫老爷看见了,他岂能安心的走?。”
潭子实的眼睛空洞洞的,看着面前的火盆,里头的火纸残渣正泛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江涵喂一勺他就张口吃一勺,冷暖苦甜一概不知了。
喝了半碗,潭子实不再张口了,突然一把拉住了江涵的胳膊,声音沙哑颤抖,“我以为,我……“眼泪哗啦淌下来,“……我以为他跟往常一样犯了旧疾……”
江涵将碗搁在地上,握了握他冰凉的手,低声道:“生死由命,谁也料不到的,你何苦这么自责。”
潭子实重又低下了头,全身微微颤抖,“我爹他……什么……时候……”
“老爷他……他一口气整整撑了两天,”江涵红着眼,怔怔地盯着潭子实又道,“到了第二日晚时,叫我们都出去找人,留下温中交代话,过不到一个时辰,便……”
潭子实低着头默不作声,一拳头垂在地上,浑身痉挛着,哭道:“若是我早回来一步,是不是……就能见他最后一面了?”
江涵也将头低下,不知该如何劝慰。
过了许久,潭子实慢慢松开了江涵的手腕,又如先前一般跪着,身子僵硬如行尸走肉。
江涵缓缓站起身,拉下袖子遮住手腕上一圈红痕,望着潭子实出了会子神儿,又悄悄退了出去。
这夜无眠人几多,除了厅上跪着的厅外立着的,实则还有一个,那便是潭溪了。
潭老爷对潭溪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如何叫他安眠,他便也跟着在厅上守灵。
到了丑时,天上银月华光泻地,夜里寒气披了下来,几阵凉风嗖嗖地刮进了厅门,棺木旁的几案上,两溜白烛晃了晃,潭子实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潭溪正跪在潭子实不远处,眼皮稍稍有些耷拉着,正要抬手捂着嘴打个哈欠,忽然觉身后有了动静。
“你果然在这里。”一个略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潭溪回头一瞧,騰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老老老老……”
潭溪这舌头已经闲放了十余年,如今到了关键时候竟然捋不直了,连个人话也说不来。
那个老头却朝他微微笑了笑,并未有责怪之意。
“老……老爷,你怎么……”潭溪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
潭老爷的身影形同烟雾,轻飘飘站在地上,身上还穿死时的衣裳,笑着朝潭溪道:“没成想这么多年了还能见到你,临下黄泉还有你们给我守灵哭丧,我这一世算是圆满了。”
潭老爷走到棺木前,欠身看了看棺木里头的死人,忍不住又笑道:“怪不得潭儿说我是个老东西,这脸当真是不及年轻时那般了,皱巴巴倒像一张枯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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